○ 文 | 觀影君
去年第56屆金馬獎頒獎典禮結束後，幾乎所有影迷都在翹首以盼這部電影——《陽光普照》。
《陽光普照》，目前豆瓣評分8.3
《陽光普照》入圍了第56屆金馬獎的10項提名，最終斬獲5項大獎，是當之無愧的最大贏家。
其中包括最重磅的“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和“最佳男主角”，還有“最佳男配角”和“最佳剪輯”獎。
《陽光普照》所要表達的主題是臺灣電影一貫擅長的：透過一個破裂的家庭，來窺探整個社會。
01.有陽光就會有陰影
片名雖為“陽光普照”，但整部電影的基調卻並不明亮，導演鍾孟宏是這樣解釋這個片名的：“人們會說，父母的愛就像太陽，毫無保留地給了孩子。但我有時會想，世界上真有什麼東西，是再多也無害的嗎？”
有陽光就會有陰影：“家”是我們受傷時可以尋求庇護找回力量的所在，可有時候，“家”也可能暗藏秘密、傷痛、憎惡與難以理解。
故事圍繞一家人展開，父親阿文（陳以文 飾）是駕校教練，母親琴姐（柯淑勤 飾）是酒店美髮師，他們有兩個兒子，衝動叛逆的小兒子阿和（巫建和 飾）與好友菜頭（劉冠廷 飾）砍傷人進了少年輔育院。
父親阿文 & 母親琴姐
隨後完全沒人知悉存在的小玉（吳岱凌 飾）——阿和的女友，帶著身孕找上門來，琴姐不顧阿文反對，將小玉留下來照顧。
但這個家庭的災難還不止於此，被砍傷者的家屬也來找阿文索取賠償，阿文原本就敵視總惹麻煩的阿和，這一連串事端更讓他對阿和徹底絕望，只是寄希望於大兒子阿豪（許光漢 飾）。
可沒人知道，溫暖善良的阿豪心中，也藏著不為人知的陰影。
阿豪（許光漢 飾）
看似通俗的家庭倫理劇，卻因導演統整不同的電影元素而使本片變得與眾不同：其中包括鍾孟宏獨特的攝影風格，出人意表的黑色幽默，簡潔的敘事，層層堆疊近於驚悚片的戲劇張力，以及與尖銳對白形成反差的溫柔配樂(來自林生祥)。
有別於鍾導之前的作品，《陽光普照》的攝影大幅退位，即使飽和的色澤、暗示性的光影和靈活運鏡依舊令人驚豔，但空景的篇幅縮減，多用於過場(transition)或伏筆(foreshadowing)，比如以濃密集結的烏雲暗示惡兆，以暴風雨暗示危機，死神如陰影匍匐入景。
敘事的天平從風格強烈的影像傾斜到“人物”身上。從多重觀點來審視這個失能家庭，令觀眾對每個角色都能產生共感。
將近160分鐘的片長，卻不覺得冗長沉悶。
時間被均衡分配，每個家庭成員的心境和性格都給完全提煉出來，讓人願意耐著性子注視著這一家人接下去會發生什麼。
02.父親：阿文
父親阿文態度偏激言語暴力，隨時準備與周遭人物衝撞，對於關係最親密的妻子的意見徵詢或求助，他指責、咆哮、嘲諷，激烈的詰問如槍林彈雨；夫妻對話的內容不是孩子闖禍、就是法庭、賠償、保險、房租等實際而瑣碎的話題。
愈是親近的人愈懂得如何將刀口砍在內心最柔軟最脆弱的角落，家庭的艱難把夫妻關係變得空洞具腐蝕性，然後彷佛傷口灑鹽一般，夫妻臥室門上還貼了一張“愛”的圖飾。
對於一再闖禍的阿和，阿文視而不見，沉默抵抗。唯一讓他透露溫情的只有在面對大兒子阿豪時，但即使面對阿豪，他也只說得出陳腐的箴言：“
把握時間，掌握方向。”這八個字還是借自駕校的口號。
對阿文來說，家是麻煩和痛苦的根源。對其他家族成員來說，阿文不是一個好丈夫和好父親，他不具備建立愛的能力與技巧。但這並不意味他不愛家人，阿文將以出人意表的方式為他的家人解決難關，結尾與妻子在山頂的表白透露了他的脆弱無助，原本單面向的面貌瞬間變得立體，也是全片最令人動容的時刻。
“你知道我是個駕訓班的教練，我不是很聰明，我想幫小孩做點什麼，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談話間，看不清父親阿文的臉，只有輪廓和聲音，話中的感情卻是滾燙；母親琴姐在傾聽，她的反應和表情，應和著阿文的一字一句。畫面上的光照層次，就成功建構出夫妻倆的本質關係。
在光明與黑暗的拉扯間，透過光影變化，你知道了誰是發光照射的陽光，誰又是承接陽光溫暖的人。
03.母親：琴姐
母親琴姐看似被動地對家庭困境做出反應，其實是維繫這個飄搖崩解的家的主心骨。
相較於丈夫阿文面對阿和的尖刻諷刺，她並未浪費力氣在苛責抱怨上，而是務實地面對問題：代表家長出席少年法庭、到感化院探視小兒子、主動向小玉養母提議收容、安排小玉產檢、租店面開美容院…每件事都是琴姐作主，唯一一次與人商量，也只是開店資金需要解約保險，順便知會阿文一聲而已。
阿文和琴姐的互動反映出了傳統的婚姻實況：男人多半不擅長或不屑於管理生活瑣事，女人也無力改變這樣的現狀。像家裡其他成員一樣，琴姐並不能從這個家得到感情的慰藉，只是認份地做她該做的事。
琴姐和兒子們的互動遠比跟先生的關係溫暖親密，只是大多時候我們看不到她的情感表露。琴姐和阿文，與傳統的母子關係一樣，不知如何進行情感層面的溝通，只是盡她認定身為人母的責任，或許她的個人感情早已被生活的疲憊磨損殆盡。
04.弟弟：阿和
各方面表現皆遜於阿豪的阿和，是父親的眼中釘，是麻煩和災難的製造者，或因自卑、偏執與衝動，他的人生不知在哪一刻忽然轉了彎、走了岔路，年紀輕輕即因教唆傷害進了輔育院，又意外當了父親。
做為整部電影劇情主要的驅動人物，阿和的角色經歷最大的變化，一開始衝動、暴烈、倔強，儼然是父親阿文的翻版，教唆傷人讓他成了家庭和社會的邊緣人，鋃鐺入獄、老友勒索、黑道威脅，手足的離去和新生命到來造成他的徹底蛻變。
他努力兼差嘗試重返社會，也主動打破父子僵持對立，片尾邀約母親騎車出遊，不但重新迴歸家庭也凝聚家的力量。從這個角度來看，《陽光普照》未嘗不是阿和個人的成長故事。
05.哥哥：阿豪
阿豪的角色留白最多卻也最複雜。導演透過他傳達“陽光與陰影”的隱喻，節制的鋪陳讓這個角色意涵留下更多的詮釋空間。
阿豪是陽光的化身，是這個失能家庭唯一有能力愛人的人，當家人為了阿和女友小玉懷孕一事大吵，他對小玉受困在陌生屋簷下的尷尬寂寞感同身受，並及時伸出援手；在得知母親琴姐無暇帶小玉去產檢，也主動提議幫忙帶小玉去醫院；然後不用等小玉開口，他能敏感察覺小玉想見阿和的心情，帶她去了輔育院。
然而他善於體察別人的情緒需求，卻壓抑自我。上補習班準備重考醫學院，究竟是他自己的意願還是隻是執行父親的意志，導演雖未明說，但從他對補習班老師的質詢，暗示他覺得所學毫無意義，很可能只是屈從父親的一廂情願。
世界上最美好的人事，往往遺憾地不能持久。哥哥阿豪期盼的，是一隅陰影之地，以躲避持續照射在自己身上的陽光；而弟弟阿和乞求的，是可以在哥哥的光環之下，分得半縷陽光。
借阿豪這個角色，導演暗示讓家庭關係裂解的根源：不是阿和誤入歧途，也不是小玉未婚懷孕，更不是沉重的債務等等各種人生橫逆，而是情感的真空和溝通的沉默。
當阿豪到少年感化院質問阿和：“媽媽不跟你說小玉懷孕，是怕你擔心，那你不對我們說，又是為什麼呢？”阿豪知道沉默會造成孤立疏離，但這份認知並不能阻止他自己也困縛在沉默的黑繭裡。
家從來不是一個可以交流情感的所在，而是衝突的匯集點，敏感善良如阿豪因此只是一個突兀的存在，也只能對家人保持緘默，反倒選擇和初識的小貞分享心事——
當司馬光與朋友玩捉迷藏，最後司馬光找出了所有人，卻堅持還有一個人沒被找到。他們到了一個巨大水缸面前，大家都相信剩下的那個人就躲在裡面，於是司馬光拾起石頭砸碎水缸，卻發現蜷縮於缸裡，瑟瑟發抖的小孩，正是司馬光自己。
而司馬光，也就是阿豪。
電影在片尾字幕特別感謝了臺灣作家袁哲生，阿豪口中的這個故事，即取材自袁哲生的小說《寂寞的遊戲》。導演鍾孟宏在讀過後，驚為天人，“臺灣怎麼會有這種小說家，這麼消耗著自己的內心來寫作。我從袁哲生的故事裡找到了阿豪這個角色的靈魂。”。
那故事猶如一個完美的寓言，訴說人們渴望躲藏、渴望消失的幽微心理。這個故事也讓導演更堅定了《陽光普照》的主題：成長的過程，很辛苦，甚至很恐怖。
電影的結尾，重新迴歸家庭的阿和用腳踏車載著母親穿梭在街坊巷道，陽光從樹葉縫隙篩落在琴姐疲憊的臉上，溫暖和煦的光芒撫平她臉上刻劃著憂愁和疲憊的皺紋，她的眼神透露困惑和驚喜，彷佛第一次感受到陽光的溫暖、情感的撫慰。
沉默會被打破嗎？親人之間會有多點理解與同情嗎？疏離的夫妻，敵對的父子，會和解嗎？這家人從此會幸福快樂嗎？
沒有答案。
導演提出問題，讓觀眾陷入思索。
06.鍾孟宏與楊德昌
很多觀眾評價《陽光普照》為臺灣的另一部《一一》，也將鍾孟宏導演視作楊德昌導演的接班人。
但其實《陽光普照》和《一一》還是有差別的。《一一》是社會性的，或者說楊德昌是社會性的，但《陽關普照》似乎更著迷於從家庭的失能，家人對彼此的異陌感去展開一些事。視野收窄，視線加深。
楊德昌《一一》
如果說要對比的話，《陽光普照》倒是更像楊德昌導演的另一部作品——《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二者之所以相似，除了共同的時代肅殺氛圍，還包括探討了同一件事：過往社會的傳統觀念，延續來至下一世代時，會造成什麼影響。
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最鮮明的例子，莫過於《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飾演父親的張國柱與兒子張震牽著自行車回家時，當時兒子正好犯事被學校處罰，父親對說：“你要相信你的未來，是可以由你自己的努力來決定的。”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安慰和鼓勵，但放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語境下，望子成龍的夙願，讓父親對兒子的期望也成為了一種無形的枷鎖。
再回頭看《陽光普照》，《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張震飾演的小四，不就是阿豪嗎？只是父親對兒子的鼓勵，變成了“把握時間，掌握方向”。
楊德昌一直以來關心的不見得是家庭，而是一個社會氛圍如何造就家庭的演變，甚至更多是來自人身處在都市的社會心病，及其所造就的恐懼。而鍾孟宏更關心的，是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陽光普照》中的每個人都有心事，都有難解之情，若即若離中卻又互相牽絆，交織成一張綿密的生命之網。
每片烏雲之後就是晴天，反之亦然，陽光之後陰影恆在，幸福或許像葉縫間閃爍的陽光一樣，短暫而捉摸不定，唯一的差異是，經歷了這一連串傷痛的家庭成員，也許往後不會只陷溺在各自的困境，而是對別人的痛苦多了一份同理心。
在談到自己的下一部作品時，鍾孟宏說：“事實上哪有什麼陽光普照？我的上一部電影是《一路順風》，哪有什麼一路順風？我下部片如果拍一部《普天同慶》，也不不會是普天同慶的啊。人生，永遠都是充滿期待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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