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昂:看一代文宗大起大落的人生旅程

大唐高宗顯慶四年,公元659年,梓州射洪縣(今屬四川)陳元敬家生了一個男孩,命名子昂。至於取字伯玉,那是成年以後的事了。

史上沒有記載,民間也沒有傳聞,陳子昂出生時候有沒有伴隨什麼特別奇異的天象,或者附近有什麼特別祥瑞的現象。不過,這並沒有耽誤日後陳子昂成為一個比較牛掰的角色。究竟牛掰在哪裡呢?我們可以先看看他老爹。

老陳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家境富裕,以豪俠聞名鄉里,曾經拿自家糧食救濟附近鬧饑荒的民眾,所以在當地還是很有聲望的。

父元敬,瑰偉倜儻,年二十以豪俠聞。屬鄉人阻飢,一朝散萬鍾之粟而不求報,於是遠近歸之,若龜魚之赴淵也。——盧藏用《陳氏別傳》

老陳曾被授予文林郎(文散官,從九品上),因為家庭緣故沒有到崗,多數時間隱居、學道、求仙。

老陳的多金遺傳給了小陳。有錢,難免有些任性,無奈小陳也不能免俗。所以直到十七八歲小陳基本還是不肯認真讀書的,整天與一班古惑仔混在一起。有一天,路過校園,突然就想好好讀書了,於是靜下心來學習。真是不認真則已,認真起來自己都害怕,學渣秒變學霸。

陳子昂:看一代文宗大起大落的人生旅程

小陳後來在京城遊學幾年,還是沒有什麼名氣。想要開創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怎麼辦?

當時京城有人賣胡琴,價格貴的驚人,大家看看摸摸,就是沒有人真懂。小陳以N多錢買下這把胡琴,誠邀諸位於X月Y日Z時到某地參加Party,聽他彈琴。那一天,真的來了不少大V、不那麼大的V以及部分吃瓜群眾代表。酒足飯飽之後,小陳捧出胡琴,正要彈奏,突然畫風一轉,將胡琴高高舉起,摔碎,轉而大力推銷起自己的詩文。於是,小陳成為話題人物,一日之內,大名傳遍京城:梓州有個陳子昂。

個人推測這可能是後人虛構的一個故事。在唐代,科舉考試不糊名,考生提前將自己的文學創作呈送當時社會上、政治上和文壇上有地位的人,請求他們向主持考試的禮部推薦,以增加及第的希望,人們稱呼這個叫行卷。

公元682年,二十四歲,第二次考試(二十二歲時曾落第一次),陳子昂考中進士,這就列入中央組織部的考察對象了。唐代每年錄取進士名額,約在25名,所以有“五十少進士”的說法。

大家都知道,李白初到京城遊歷,賀知章讀其詩文,即稱李白為“謫仙人”。一如王適很早就預言陳子昂以後必定是“文宗”。

尤善屬文,雅有相如(司馬相如)、子云(揚雄)之風骨。初為詩,幽人王適見而驚曰:“此子必為文宗矣。”——盧藏用《陳氏別傳》

年輕人,你以後就是文壇的帶頭大哥了。順帶說一句:“文宗”的文,包括詩、文,而不僅僅是文。譬如,中國現存最早的一部詩文總集《文選》,南朝梁昭明太子蕭統主持編纂,收錄了眾多作者的作品,有文,也有詩。(與總集相對的,叫別集,只收錄某個人的詩文作品。)

這件事情告訴我們:沒事多誇誇別人,萬一哪天童話變成了現實,他的回憶錄裡一定有你的神預言哦。記得,請一定發在微信圈裡,並截圖為證。

陳子昂:看一代文宗大起大落的人生旅程

公元683年,唐中宗李治病逝於東都洛陽,將要遷回西都即京城長安安葬。陳子昂作《諫靈駕入京書》,主張安葬於洛陽,陳述其中的利弊。當時武則天以太后身份執政,認為他講得有道理,召見了他。雖然沒有采納他的意見,但是認為他是個人才,賜予一個官職吧。於是陳子昂當上秘書省正字(正九品下,負責校勘典籍文字)。

二十八歲從軍,隨喬知之北征同羅、僕固(西北邊地的兩個少數民族)。

三十一歲升官右衛胄曹參軍(正八品下,主要掌管將軍府的武器製造及日常管理)。

三十三歲因繼母去世解官,復出後授右拾遺(從八品上,諫官,掌管供奉諷諫,以補救皇帝言行的缺失)。

三十六歲陷冤獄,第二年案子消解。

三十八歲從武攸宜徵契丹,第二年凱旋。

四十二歲辭官歸隱。

公元700年,遭縣令段簡羅織罪名,被誣陷入獄,憂憤而死。

其間,陳子昂有不少關於治國理政的上書,如《諫政理書》《上軍國利害書》《上西蕃邊州安危事》《諫用刑書》等,涉及任用賢能、罷斥酷吏、廢止濫刑、加強邊防、重視教育等。結果,女皇武則天(公元684—704年在位,其中690—704年改國號唐為周)的回應大都是:雖然你講的很有道理,朕就是不聽。

鬱悶啊,縱然是一代文宗,也得小心老天給你打開窗戶的時候,是不是給你關上了大門。

陳子昂:看一代文宗大起大落的人生旅程

陳子昂陸續寫成的《感遇三十八首》,標誌著他不再是懵懂無知的小鎮少年,不再是鬥雞走狗的街頭小混混,而是憂國憂民的正直的知識分子。如感嘆時光老去,自己功業無成的,第二首: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

如感嘆軍備不足,將帥非人,以致戰敗,生靈塗炭,第三首:

蒼蒼丁零塞,今古緬荒途。

亭堠何摧兀,暴骨無全軀。

……

但見沙場死,誰憐塞上孤。

如感嘆世道不古的,燕昭王、樂毅、魯仲連等明君賢士不復存在的,第十六首:

聖人去已久,公道緬良難。

蚩蚩夸毗子,堯禹以為謾。

有時候苦悶無法排遣,那就學古人學父親,歸隱,學道,求仙,第十一首:

吾愛鬼谷子,清溪無垢氛。

囊括經世道,遺身在白雲。

……

豈圖山木壽,空與麋鹿群。

反正就是不跟人類玩了,寧願與四條腿的獸類為伍。

當然還有最知名的《登幽州臺歌》,不過詩題是後人加的。陳子昂跟隨武攸宜(武則天的侄子)征討契丹,武輕率無將略,陳屢次進言,反惹怒武,被降為軍曹。報國無門,鬱悶至極,登上薊北樓(即幽州臺,遺址在今北京市西南邊),憶歷史,想將來,長嘆一聲: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陳子昂:看一代文宗大起大落的人生旅程

今天看來,唐代有許多比陳子昂寫得好的詩文作品。

考量陳子昂的貢獻,不是看與其後的人相比有什麼優點,而是考察比他以前的人進步在哪裡。陳子昂的時代,文壇上流行的還是已經沿襲幾百年的齊梁宮體詩,風格綺麗,特別重視聲律,說白了無外乎裙子(女人)、杯子(宴席)、柱子(華美的建築及室內陳設);要麼就是寫作應制詩(也叫應和詩),皇帝寫了一首詩,無論多麼爛,臣子齊說好,並且依樣寫一首,歌頌皇帝的豐功偉績,偉大、光榮、正確,可惜就是沒意思沒勁頭,見不到真性情。

陳子昂很想改變當時不良的文風,呼籲大家創作能表達真情實感的詩文。至於新的典範作品應該是什麼樣的,不清楚,不過歷史上有成功的範例啊,那就是建安時代的詩歌:反映社會的動亂、大眾的疾苦,有詩人鮮明的個性,情調慷慨,語言剛健。

於是,陳子昂呼喚大家學習三曹(曹操、曹丕、曹植),學習建安七子(孔融、陳琳、王粲、徐幹、阮瑀、應瑒、劉楨),以復古為創新。譬如他的《與東方左史虯修竹篇》,稱讚對方的《詠孤桐篇》“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譬如他的《感遇三十八首》,辭藻、聲律達到什麼水平姑且不論,至少傳達的是真情,從中可以看出是詩人的個性。

其實,關於改革文風,唐太宗、魏徵都下過決心的,有過努力的。不過,限於身份地位以及工作重心,他們也只多是提倡而已,真正實踐的少。後人有批評陳子昂繼承前朝文學的成分多,富有開創性的作品少。實際上,李白、杜甫的詩歌創作受其教益,韓愈、柳宗元的古文運動也沾溉頗多,陳子昂不愧為一代文宗。不然,僅僅喊幾嗓子,是沒有幾個人真正響應的。

陳子昂:看一代文宗大起大落的人生旅程

好在,陳子昂的吶喊聲,好朋友盧藏用聽見了,說:“文章正道失傳五百年,現在因為陳子昂復興起來了。”

(道喪五百歲而得陳君。——盧藏用《右拾遺陳子昂文集序》)

杜甫(712—770)聽見了,說:“陳子昂的文才直接接續《詩經》、楚辭,一般才藝高超的文人都遠遠比不上他。陳子昂雖然生於司馬相如、揚雄之後,但大名永遠可以與日月一起高懸於天地間。”(有才繼騷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揚馬後,名與日月懸。——杜甫《陳拾遺故宅》)

韓愈(768—824)聽見了,說:“從南朝齊、梁、陳到隋朝,詩文太差勁了,就像知了在不停聒噪。比如描寫春天,一定不會出現‘春’字,而是兜著圈子寫花啊草啊什麼的,且遣詞造句多沿襲前人或者剽竊他人,陳陳相因。到了我大唐,詩文勃興,一改前代的不良文風,陳子昂的表現特別突出。”(齊梁及陳隋,眾作等蟬噪。搜春摘花卉,沿襲傷剽盜。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韓愈《薦士》)

白居易(772—846)聽見了,說:“杜甫、陳子昂的才氣、名聲,可以包容天地。”(杜甫陳子昂,才名括天地。——白居易《初授拾遺》)

頭銜多得不得了、詩文成就向來少為人所關注的朱熹(1130—1200)聽見了,說:“李白的詩作不是沒有規矩,而是太嫻熟於規矩,沒辦法,他是牛人,太會作詩了。他的兩卷《古風》詩,就有多處模仿陳子昂的,有的直接套用陳子昂的詩句。李白與陳子昂時代相隔不遠,是非常尊崇、仰慕陳子昂的。”(李太白詩,非無法度,乃從容於法度之中,蓋聖於詩者也。《古風》兩卷,多效陳子昂,亦有全用其句處。太白去子昂不遠,其尊慕之如此。——《朱子語類》卷一四〇《論文下》)

金代文學大家元好問(1190—1257)聽見了,說:“初唐沈佺期、宋之問也是很有詩才的,在聲律辭藻上很有才氣,只是沒有脫離齊梁宮體詩的詩風。如果論功行賞,陳子昂的革新功勞,可以與春秋時代范蠡幫助越王勾踐消滅吳國相提並論,應當為陳子昂塑金身(范蠡功成身退,越王命人以貴金屬鑄范蠡像,置於自己的座位邊),以表彰其功勳。”(沈宋橫馳翰墨場,風流初不廢齊梁。論功若準評吳例,合著黃金鑄子昂。——元好問《論詩三十首》其八)

明人聽見了……

清人聽見了……

我也聽見了,就是想問一句:親,聽見了嗎?

此次整理出版的《陳子昂集校注》,為陳子昂研究專家彭慶生教授四十年研究成果的集中展示。本書以國家圖書館藏明弘治四年楊澄校刻《陳伯玉文集》為底本(現存最早的陳集足本),校勘精審,註釋詳明,考辨縝密,多有創穫。附錄偽作考辨、年譜、傳記資料、諸家評論及徵引書目,資料豐富。

陳子昂:看一代文宗大起大落的人生旅程

彭慶生校注《陳子昂集校注》 定價220元 黃山書社 出版

文|陳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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