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的新玩法:清季的排华与商战


缘起

“凡将马牛、军需、铁货、铜钱、缎疋、绸绢、丝绢、丝绵,私出外境货卖,及下海者,杖一百。……若将人口、军器出境及下海者,绞监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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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例至严,闽粤两省百姓却并不以为意。

“闽、广人稠地稀,田园不足与耕,望海谋生,十居五六”,“沿海居民萧条岑寂,穷苦无聊之状,皆因洋禁”。“但使沿海居民富者贫,贫者困,驱工商为游手,驱游手为盗贼耳。”

沦落如此,还不移民他处,那可真是个二傻子了。

但是,在旁人看来,敢于下海者,“非至愚则至黠”,皆是无赖亡命。因此,对于同胞在外的处境,除了亲人以外,也许未曾有人在意过。1603年马尼拉惨案,及1740年的红溪惨案,稍有学识的人或有所耳闻。但又能怎样?

俗语有云:闭门推出窗前月,不管他人屋上霜

自19世纪50年代中期始,清政府经受着西方的压力,被迫给予百姓移民海外的自由。1868年,同美国签订了《蒲安臣条约》,第五款规定:

“大清国与大美国切念民人前往各国,或愿常住入籍,或随时往来,总听其自便,不得禁阻,为是现在两国入民互相来往,或游历,或贸易,或久居,得以自由,方有利益。”

随后,华工蜂拥而入,血汗挥洒在塞拉山脉的铁路修造,及西进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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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代,全美经济衰退,打压华工现象更甚。1888年的伦敦《泰晤士报》上,乔治•巴登•鲍威尔爵士即提出过“华人意味着麻烦”一说。相比温顺廉价的黑人奴隶,华人的适应能力太强。如此众多的华人,能轻而易举地淹没所谓的花旗国“自由民”。以上两点,白人尚可忍受,但华人还有个传统,喜欢将赚到的每一分钱送回中国,这还了得!在美国赚到的钱,竟然不能用来支持美国建设。不就好似在赌桌上刚一赢钱,不玩了,拍拍屁股走了,留下一众眼热的白人。

清廷徒伤神

在白人的压力之下,美国寻求修订前约。清政府也不鼓励华工出国,双方一拍即合。

1880年,签订《中美续修条约》,即《安吉立条约》,允许美国单方面限制赴美华工的人数,在美年限等。《旧金山晚报》评论道,这一条约,“解放了国会的双手,中国移民问题被置于我国政府的控制之中。”

美国一看清政府那么上道,打蛇随棍上,《排华法案》、《斯科特法案》、《吉亚里法案》纷至沓来。

1894年,双方签订《限禁来美华工保护寓美华人条约》,初期效果不错,可在清政府被套牢后,形势即急转直下。

美国移民官会因为没有时间审查中国商人,直接下令将其遣返;学生英文水平不高,证件不全,赴美意图不明确等,都成了遣返原因;等待许可或者等待相关文件时,要呆在不见阳光的木屋里数周;甚至代表清政府的武官无故遭到美国警察的殴打关押,后愤而自杀;美国还发明了所谓的贝蒂荣(Bertillon)人体测量法,是通过对赤裸身体的精确测量和检查来辨别罪犯的科学方法,公然将歧视标准理性化、科学化,而绝大部分中国人须接受美国移民官员对其进行的裸体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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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政府满肚子的苦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边疆问题严重,很多情况下,是需要美国的善意的。曾任驻美公使的崔国因在奏折中总结在美三年的经历时,悲观地谈到“东西各国与亚洲立约,向不公平,其所以来渐,非一朝一夕之故,骤然挽回固难为力,然亦当步步留心,早为之计。”

“步步留心”一语,无疑是对清政府政策的最佳描述。

清政府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美国各地的排华惨案,经清政府严正交涉,美国国务卿同意,基于同情的条件下,给予受害者适当赔偿。上至清廷,下至驻美公使,皆欢欣鼓舞,“自中外通商以来,外国赔偿中国巨款,系属初次。”甚至,连自己禁止国民移民,都想到了,颇有些“我被调戏,还是因为我穿衣不检点”的委屈。

终于,1904年,条约期满,双方决定修订前约。此时的驻美公使梁诚,深深了解清政府的两难局面,故决意在美稍显强硬,寻求一个突破口。不料洋人也不是被吓大的,谈判陷入僵局。美国政府决定绕过他,直接拿着门牌号,找上清廷,任命柔克义为新任驻华公使赴华同清廷直接交涉,以遂其续禁之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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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克义

清政府的身子虚,站不稳,自己人都是了解的,结果如何,显而易见。

“禁华工,与华商无涉,不知既禁华工,则华商势必不禁而自绝!”

梁诚坚信“此间华人,有议禁购美货,以为抵制者,探本求源,实足制其生命,而起其恐心。”不过,他觉得“国家苟为支持,势必与戎启衅”,便给了商会代表一个眼色,“由民间商会自为禁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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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诚

商人们那都是老成历练的人精,哪还不懂得清政府的意思,忙拍着胸脯保证道:“议约在官,抵制在商。”封疆大吏中除直隶总督袁世凯主张镇压抵制美货运动外,大部分多持开明或赞同态度,甚至坊间有所报道,慈禧太后是运动的后台。

民间报纸漫天飞舞,小道消息甚嚣尘上,《时报》激动道:“我华人受禁约之害隐忍已二十余年,至今忍无可忍,乃有抵制之议。”

1905年,上海商务总会通电全国,响应者遍布华夏,抵制美货运动的序幕由此拉开。

商界正犹豫

选择上海作为发起地,原因在于其经济地位,是各地商帮总会汇之地,号召力远胜于其余诸省,且于外事一项,沪商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早先同沪商纠缠甚深的美商,不忍利益受损,赶忙致电本国政府,要求尽快解决争端。美国本土的棉业也致函总统罗斯福,要求“格外和平办理新约,旧约当在所不计也”。

柔克义甫一抵沪,连忙与上海商务总会的领袖接触,口中连称“误会,误会!”客气几句后,便回到正题,柔克义耐心劝导,说:“现在啊,双方政府还在讨论,我们最后的条约,肯定是要使双方利益均沾的。今议抵制,疏非其时!”随后,柔使露出一排白牙,“一旦不用美货,于两国交情或有关碍!”

柔克义不说这句还好,一说就有些露馅了。商会领袖一琢磨,抵制还是有些效果的,待柔使北上,立马报告外务部,要求清廷相机对付,别站不住身子。思前想后,还是有些信不过清廷,紧随其后叮嘱道,“约本必须寄给沪商公阅,方能由部画押。”随后自信道,“此后外人如有要挟宪部或有为难似不妨转谕商董开会筹议,或可因此为办理外交之一助”。

别说,清政府这次还真撑住了场面。柔克义抵京,要求清政府禁止抵制运动,外务部照会柔使,说“这是你们的事情太多,禁例甚严,与华人不便,且商人抵制,是他们自发的,可与我们无关。你们要是禁令从宽,哪还会有这档子事!”

柔使无言以对。

上海商务总会颇有些自信,“此策之有益,且有意外之益”,“国民不用美货,人人自由,政府亦不能干涉,断无因此生出国际交涉及兵衅之理”。在他们看来,你工党禁华工,清廷不能过问,那我普通百姓抵制美货,你能咋地?这花旗国的炮船用不了了,还不就是只纸老虎,被我们吃得死死的!

“但使人同一心,万无不成之理。”“内而穷乡僻壤,远而陕甘云贵,无一处不云合风从,影响之大,传布之速,为历来所罕见!”

可这世上的人儿,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利益,表面上的一团和气,并不能掩盖种种问题。

上海商务总会并没有能力命令全国商人停止经营美国商品。

首先,天津的抵制运动在袁世凯的压制下未能进行。清政府在满洲的地位逐渐衰弱,袁世凯将美国视为中国地位的潜在保护者,竭力缩小中美的利益冲突,尤其是在移民这样的小问题上。移民和国家安全,孰重孰轻,是个人都能分得清楚。如此这般,日俄战争后,可以在美国那里上上眼药,促成日美关系的紧张。

其次,对于经营美国商品,但并不依赖其生存的小零售商来说,停止销售美货并非不可行。经营大宗美货的批发商则不能不细细盘算一下家底了。

为了稳定军心,上海商务总会举行公众集会。不料,决意抵制美货的参会人员分成了两派,一派以批发商为主,考虑到先期大量库存,只打算停止订购美国货,消费者可以在四个月里继续购买已经订购的美货;另一派则更多的是只有一腔热血的中小知识分子,喊出了不再使用美货的口号。善于妥协的中国商人,还是定下了“不定”、“不用”和“不卖”的三种策略,根据实际情况实施。在会上,相对理性的商人略显冷漠,在各地热情的知识分子、学生、小职员、零售商和妇女组织间,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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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正是下层群体的参与,抵制美货运动才能真正展开。

人声愈喧闹

在街道止步,举目皆是“商会”、“学堂”、“诸公”、“同人”署名通电转载。运动的参与者们瞅见一份份群体声明,愈发地亢奋起来。旁观者也得细细思量,自己是否被代表了,可转眼一想,参与者众多,又是否应该参与。

又有粤曲传唱,敦促人们不要再用美国面粉来制作中秋月饼,“时将秋节,庆贺明月。千户万家,香饼盛设。倘用美面,饼自不结。花旗之面,中华之血。……”

甚至有一九岁孩童,将母亲的美国香水摔碎,高呼:“大家不用美国货,全国儿童学了我,不怕美国枪炮多。”

电报、报纸、小说、戏剧、说书、弹唱,以及通俗歌曲,使世上人声愈发喧闹。

商人处处掣肘,明眼人一望便知。本为同情批发商清空库存的宽限期已到,白话传单便抢先赶来,被狠狠地张贴在墙壁、电线杆及商铺大门,提醒截止日期即将到了,要求商人“务须实行此(抵制)办法”,甚至警告道“为有效报复美约,你不能买卖美货。如你买卖美货,你就猪狗不如!”。商人们没辙,纷纷表态,“本店不卖美货”、“抵制美货”,“粗暴约章一日不废,抵制美货一日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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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量社会团体,商人团体、学会、改良团体,甚至有革命团体出没其间,四处举行公众集会,声嘶力竭地鼓动着下层群体。

海外华人也纷纷加入,泰国的华商截住了载有美国面粉和香烟的货轮。日本华商宣布不再帮助美国货物装船,抵制美国银行和保险公司。甚至有数百名留学日本的中国学生返回中国,前去偏远地区,施压重庆商人。马尼拉的华商将一大笔钱汇至厦门,寓美华人同样大量汇寄经费至广州。

谁也没有料到,本是场理性的请愿活动,逐渐失去了控制,演变成群众性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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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继续经营美货的商人收到了威胁生命的恐吓信。美国领事馆的雇员被告知,不要再做“美国人的奴隶”。美孚石油公司的船只经过厘卡检查时,油桶经常被刺好几个洞,船主也遭到胁迫,直到承诺拒绝再装运任何美国油。身穿学校制服的同文馆学生遭到海防厅士兵的攻击,被骂作“美国奴隶”。无心纷争,只希望维持正常生活的无辜群众,也只能“用一元钱购买一袋品质不如美国面粉的澳大利亚面粉,也不愿意购买75分钱一袋的美国面粉”,“他们不烧美国油,宁愿用一种品质十分低劣的油,这种油烧起来味大烟浓,发出的光也十分昏暗。”

商人们也不想干了。现在哪有人关注商人的利益呢?群众纷纷要求维护“公众”的利益,可损失的却是商人的真金白银呀!他们早先还能支撑一段时间,入不敷出时,只得违背了诺言,悄悄地继续订购美货,寄希望于民众的三分钟热情赶紧消逝。

此后,他们好不容易想了个绝妙的法子,声明“华商向外洋厂家订货,定后即无更改,实与华货无异”,商会经核查属实,给予贴印花,照常行销。当时需要贴印花的,基本上都是清仓大甩卖的商品。很多商人动了脑筋,将印花贴在摆放美货的货架上,而不是贴在商品本身,以便能循环利用,将新订购的美货卖出。这种法子也不能长久,绝望的沪商纷纷转移至天津和东北,而此处是袁世凯的地盘。

尾声

早先,列强抱着看乐子的心态,甚至有称赞中国的民族精神,认为抵制美货运动非常的文明和合乎潮流者。随着运动的进行,列强发现“华人禁止美货一事,非但美商受损,凡各国商务均有危险之虑。”驻北京的各国公使,纷纷照会中国外务部,施加压力。

8月下旬,罗斯福敲打一下白人,接着再敲打一下清政府,“大棒外交”奏效。在老板的授意下,柔克义同意和平商议,不再强迫清政府签订新约。

清政府顺坡就驴,自我解释一番云云,说这是商人的自发行为,怎能怪到我们政府的头上呢?那些抵制运动的领袖也不过是商会的一两个人而已,惩罚他们,也会激起公愤的。而且咱们早就看在上帝和友谊的份上,给督抚发报了,让大家随时可以坐下来谈谈嘛。

随着国际环境愈发恶劣,清政府坐不住了。1905年9月,罗斯福的女儿作为非官方特使访问中国,清政府在其到达广州的三天前,逮捕三名抵制积极分子。10月,连州教案爆发,五名美国传教士死亡,当地美国教堂、医院遭到焚毁。美国亚洲舰队分队开始集结广州水域。1906年2月,上谕严厉要求对外国人命财产及各教堂,采取切实的保护。4月,旧金山唐人街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摧毁,转移了大量华人的视线。

抵制美货运动逐渐走向终结。

1907年10月,上海商务总会盛宴邀请美国陆军部长塔夫脱(达孚特)。时人讥讽道:“初,美人虐我华侨,沪之绅商首谋抵制……已而寂然,抵禁华工之约,固未闻或改也。越二年,达孚特来议,所以欢迎之者,不出于他人,而独出于沪之绅商君子。曰:知过必改,沪之绅商有焉。……达孚特之来,忽变计而为欢迎之会,识时务者多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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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夫脱

识时务者确实不少。

余论

“中国今日之国势,既不能以理争,又不能以力抗,所持者民间之团结力,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彼号称文明之美国人应亦哑口无言也。”

相较美国的粗暴排华,国人的“文明”抵制无疑是一种无奈之举。义和团运动的风暴未过多久,国人大都将自己同愚昧、盲目地仇外隔离,唯恐被贴上个义和团的签子,避免触动列强与清政府那颗敏感的心。

“我国势弱,只能由文明之道行之。”

清政府好似早已清空了记忆,手执文明棍,头戴礼帽,西装革履地在餐桌上同洋人谈判,学会了利用有效期来修改条约,也懂得借助民意促使别国政府让步。

晚清商人们虽然也会一脑门子血往上涌,站起来拍桌子,抵制洋人,但热度一过,立马打响了手中的算盘。

大众无奈,嘴里大骂着“勿学奸商生”,独自走上了街头,威胁着商界,也逐渐威胁着清廷。“强国”、“新民”、“中国是中国人的中国”,自此扎根在脑海里,“无论内政外交,向任执事独断专行,国民纤芥不得预闻”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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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人张謇道:“华人同声抵制,遍各行省,此等国民知识,文明竞争,五年之前所不敢望。”

参考文献:

1、《寻求正义:1905-1906年的抵制美货运动》,[美]王冠华著,刘甜甜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05;

2、《他者中的华人:中国近现代移民史》,[美]孔飞力著,李明欢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03;

3、《中国近代民族主义的兴起与抵制美货运动》,王立新,《历史研究》,2000年01期;

4、《商会在官、民、洋三元互动中的角色和作用——以1905年中美工约交涉及抵制美货运动为例》,许冠亭,《史学月刊》,2007年12期;

5、《抵制运动、规则意识与极化机制——1905—1906年的抵制美货运动》,刘拥华,《社会科学》,2014年07期;

6、《触电”的民族动员--以晚清上海抵制〈华工禁约〉运动为例》,杨旭,安徽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5年04月;

7、《修约外交之初步:论抵制美货运动中的清政府》,郭宁,《兰州学刊》,2017年03期;

8、《1905年抵制美货运动的新形式及其成因》,王嘉玮,《南阳师范学院学报》,2017年08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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