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講我要跟你聊聊另一場順利得多的革命，美國革命。實際上，美國革命也有法國人的幫忙，法國大革命前，路易十六支持了美國革命，給錢、給兵，法軍統帥羅仙寶還給了華盛頓很重要的戰略意見。可以說，沒有法國人幫忙，美國的獨立就算能實現，起碼也得晚個十幾二十年。
不過，美國革命在很多重要的方面都不像法國革命。今天我就跟你聊聊美國為什麼很特別，從美國的獨立到底能看出什麼樣的門道。
美國社會的自治傳統
我先帶你看看美國的社會。我在前面跟你講過，西方現代文明的重要特徵之一是社會的崛起。美國的社會特徵，對於美國政治的基本結構乃至現代西方文明的平衡，都至關重要。可以說，美國是天生的聯邦制。
我說天生的聯邦制，你可能會覺得不對啊，聯邦制是美國國父們制定憲法的時候才發明的啊。你的印象完全正確，聯邦制是國父們在制憲的時候的制度創造，用來平衡大州和小州權利和利益。不過，聯邦制並不是在制憲會議上國父們的神來之筆，在制憲會議之前，它的基礎就已經很深厚了，這個基礎就來自美國的社會。
其實在前面，我也跟你提到過美國的淵源，對於美國建國的歷史，你應該也知道，是一批英國的清教徒，受不了國教的迫害，逃往北美，其中最著名的是“五月花號”，清教徒們要在新大陸建立一個沒有宗教和政治壓迫的自由平等的社會。
美國很長一段時間的主體人口就是這些從英國逃亡而來的WASP，W代表White，白人；AS代表Anglo-Saxons，盎格魯撒克遜人，也就是英國人；P代表Protestant，新教徒，英國版的加爾文新教就是清教。
從這個基本的人口構成你能看到什麼？第一，他們曾經是英國人，和英國人幾乎共享全部的文化，最重要的就是普通法，所謂普通法系就是英美法系，英國和美國最典型。第二，他們不願意繼續做英國人，因為宗教衝突。回想一下我跟你講過的德國、英國、法國的宗教衝突，最後的解決辦法基本上是教隨國定，天主教和新教各過各的，你要是這個國家裡的少數派，那最好移民。美國在原生的意義上就是個移民國家。
這幫受迫害的宗教逃亡者到了新大陸，會選擇什麼樣的公共生活？原來討厭的天主教會、國教教會都沒有了，作為國教教主的國王也沒有了，貴族也都沒有了，客觀上，老歐洲的等級森嚴、 貴族領主、王權至上幾乎全沒了。
回想一下我跟你說過的新教的主張：聖經是信仰唯一的依據，天主教的教會法全部作廢；教會是信徒的團契，不是壓制性的權力機構；人人都是祭司，自己直接聯繫上帝；每種職業都能榮耀上帝，上帝會在任何地方召喚你。
這個時候你就預感到了，北美的社會組織結構肯定跟歐洲不一樣了，這個就是自治。既然這些人都是從英國逃出來的清教徒，都相信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也沒有什麼貴族老爺了，那這些平等的人遇到公共事務就一起商量著辦。自由平等的人一起管理公共事務的合理辦法就是自治。
自治在美國遍地開花，多大的事情就由多大的自治團體來解決，搞得有聲有色。法國人托克維爾在美國內戰前夕訪問美國，寫下了傳世名著《論美國的民主》，描寫和分析的就是美國人已經習以為常的自治。
自治是一種橫向的社會組織方式，就是把平等的人組織起來一起商量怎麼辦事。那這跟縱向的聯邦制，這種政治組織方式有什麼關係？其實它們就是一回事！
你把一個小地方通過小團體自治的邏輯往大了想，如果幾個地方的小團體遇到了共同的事務，他們怎麼辦？你這個村的路，你們村民商量出辦法一起修，他們村也是，兩個村的路連起來，是不是兩個村委會商量著辦。
如果要商量的事情越來越多呢，如果要商量的事情越來越大呢？就必須把小團體之間商量的機制固定下來，常規化。怎麼固定？權利義務。小團體一起成立一個大團體，就像人成立小團體一樣，明確成員的權利和義務，明確團體的權力和責任。這樣一種自下而上的組織結構，用成員的權利和義務來確定組織的權力和責任，不斷擴大，到了十三個州連在一起的規模，就是聯邦制。
順著這個思路，你可以用聯邦制的視角來看美國，它的國家結構形式是聯邦制，其實它裡面的所有社會組織，基本上也都是聯邦制，大大小小，一層套一層。新教徒們在新大陸把自治的遊戲玩到底，玩到國家也是按照社會組織習以為常的辦法來建構的。
歐洲大陸國家和美國在這個地方很不一樣，美國的國家崛起以社會為依靠力量，歐洲大陸國家的崛起以社會為打擊對象，美國人用各式各樣的自治和聯邦制撐起新國家的時候，歐洲大陸國家的君主們正在忙著控制和消滅社會組織。在歐洲大陸，正是國家和社會之間產生了劇烈衝突，直接引發了革命。
社會和國家都是組織，它們之間存在合作關係，也存在著針鋒相對的關係，歸根到底是事情到底由社會組織來辦還是由政府來辦。
民眾自己組織，通過自治的社會組織來辦事，就在一定範圍內擁有公共權力，這種權力是自下而上生成的。現代政府無論是君主制還是民主制，必然都有行政系統，它的權力天然是自上而下的。這兩種權力一定會交戰，每個國家都必須在它們之間取得均衡。
通常而言，國家比社會更強勢，但是，如果國家故意壓制社會，社會組織成長不起來，民眾就沒有自我管理的機會，鍛鍊不出自我管理的能力，時間長了，連自我管理的意願也沒有了。這樣一來，大事小事民眾都指望國家，國家會不堪重負。
法國有這樣一個笑話，巴黎著名的香榭麗舍大道上到處都是狗便便，問狗主人為什麼不撿，她很自然地回答，那是國家的事情啊。民眾沒有能力把社會組織起來管好自己的事情，就只能等著國家來管；反過來，民眾有組織、有能力，就不需要國家來管。
美國革命的實質
說到這裡，我就可以帶你看第二個問題了，美國革命的實質。美國革命是不是像法國大革命那樣，人民被絕對主義君主逼得活不下去了？沒有，完全沒有！
美國革命雖然是反抗英國的統治，但它的實質不是對絕對主義國家的反抗和矯正，而是尋求資本主義經濟地位和政治地位的匹配。美國人沒有讓英國人弄得活不下去，只是英國人拒絕給他們和英國人一樣的待遇。
看看美國革命第一文獻《獨立宣言》。你大概知道里面的名言：“我們認為下面的真理是不言自明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賦予他們若干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
但你知道嗎？《獨立宣言》的大部分內容都是在控訴英國國王，數落了二三十條罪狀。那結論呢，自然是你待我們不好，我們就不跟你過了，我們自己過自己的，獨立了，成立美利堅合眾國。看看這二三十條英王的罪狀，他簡直是又壞又蠢，比路易十四還壞，比路易十六還蠢。
但是你不要忘了，英國不是法國，英國國家崛起的道路跟法國的不一樣，英國管理內政和殖民地的方式跟法國也不一樣。傑斐遜在《獨立宣言》裡把英國國王寫得那麼壞、那麼蠢，目的是為獨立運動作出辯護，要出師有名，革命是為了維護權利和正義，而不是暴徒造反。所以，理解《獨立宣言》的內容，一定要打個折扣。
我再用另一個文件，帶你從相反的方向來看看革命的情況，這個文件是美國第一屆大陸會議召開的時候，寫給英國國王的《橄欖枝請願書》。
第一屆大陸會議雖然已經把十三州聯合起來，表達了對英國統治的不滿，但沒有說要獨立。看看《橄欖枝請願書》的內容，它用非常恭敬的口吻請求國王給北美殖民地公正的貿易和稅收待遇，所謂公正，就是和英國本土一樣。但國王拒絕了請願書，以強硬的手段對付北美，於是就有了第二屆大陸會議和後來的《獨立宣言》。
按照美國人《橄欖枝請願書》的想法，北美選出代表去倫敦開會，有權商討稅收和貿易問題，英國就能夠把北美在政治上、經濟上完全一體化。可是，當北美人動用了英國的政治邏輯，這樣去要求的時候，英國人卻拒絕了，說，你們不適用我們的規矩。
既然是這樣，北美就選擇獨立，你們過你們的，我們過自己的。所以，你可以把美國獨立，看成英國良好政治邏輯的失靈。
觀察美國革命的時候，講美國人對自己權利和正義的維護，沒有錯，但看清楚它是用英國的好邏輯去對付英國，這才是最重要的，因為這能夠幫助你認識革命成功後的美國，會怎麼做。
美國製憲
這個時候我們就可以談第三個問題了，革命之後怎麼辦。這個問題對所有革命者都很棘手，美國的國父們也不例外。獨立戰爭打完的時候，美國簡直一團糟，完全沒有革命勝利的喜氣洋洋，相反，到處都是混亂和不滿。
有兩個大問題：第一，英國人苛刻的稅收沒有了，但貿易問題更嚴重了。原來只是要承受英國製造的貿易不公，仗一打，貿易跟誰做都成問題了。回想一下，北美只有在英國搭建的三角貿易框架裡面，才是資本主義大循環的一個環節。現在循環不起來了，混亂和不滿自然就來了，獨立戰爭沒有解決經濟問題啊！
第二，大陸軍的軍餉發不出來，發生了謝司起義，老兵成了動亂的主力。大陸會議成立的邦聯就是個鬆散的聯盟，對十三州沒有多少約束力，連軍餉都湊不齊。大陸軍的裝備和英軍的比起來，簡直就是天上和地下。如果不是他們鬥志高昂，戰略得當，還有法國人幫忙，真是很難打敗英軍。
鬧革命的國父們一看，這情況不對頭，有人就倡議一起修改邦聯條例，看看怎麼把邦聯修補一下，克服革命後的亂局。結果，他們坐在一起開會決定不再修補邦聯，而是成立聯邦，拋開邦聯條例，起草美國憲法。
關於美國製憲，研究很多，好故事也多。要是你想體驗國父參加制憲會議的真實過程，可以去仔細地讀讀麥迪遜的《制憲會議記錄》，要是你想聽一個傳奇故事，可以去看鮑恩寫的《民主的奇蹟——美國憲法制定的127天》。
我要帶你看的，不是“民主的細節”，也不是“民主的奇蹟”，而是從西方文明的現代化來看，“革命後怎麼辦”。
革命必然是火熱的，沒有排山倒海之勢，就摧毀不了舊世界。問題是，革命的對象被打倒了，比如法國人把國王的頭砍了，美國人把英國人趕走了，排山倒海之勢就會自動停下來嗎？不會。從法國的雅各賓派恐怖統治，和美國的謝司起義來看，激情澎湃的人們不會把仗打完就自動解甲歸田。
革命掃蕩了舊世界，並不必然帶來新世界，新世界必須主動地去建造。憲法的誕生，意味著英國人不帶美國人好好過，美國人自己也可以好好過，自己把殖民地時代的政治傳統、社會傳統整理一下，變成十三州的頂層制度設計。
美國憲法帶來的重大啟示是對革命成果的安頓：沒有革命，不會有憲法，也就沒有新國家、新社會，但問題的後半截是，沒有憲法，革命就停不下來，就沒有辦法落實自己的理想，就永遠在摧毀一切的道路上狂奔，沒有辦法把革命的人民帶進建設新國家、新社會的節奏。所以西方有一句名言叫做“憲法是國家的準生證”。
本講小結
好，簡單總結這一講的內容：因為宗教迫害逃亡的新教徒建立起了一個沒有國王、沒有貴族、沒有天主教會的新社會，他們用自治的辦法實現自我管理，自治往大了發展就是聯邦制。自治優良的美國人跟英國人要公平的貿易和稅收待遇，被拒絕了，於是決定趕走英國人自己過，這就是美國革命。
但革命後的混亂和不滿，迫使國父們制定憲法，把革命的理想和殖民地的優良傳統落實成國家的頂層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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