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懷“最美奮鬥者”路遙同學

緬懷“最美奮鬥者”路遙同學

“延大啊,這個溫暖的搖籃!”

——路遙為母校的題詞

2019年是新中國建立70週年,也是偉大的作家路遙誕辰70週年。路遙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與共和國同行,他經歷了新中國的暫時困難時期和艱苦奮鬥的社會主義建設時期,他更見證了改革開放初期中國城鄉“交叉地帶”的深刻變遷。他敢於衝破崇洋媚外一時的文學創作藩籬,毅然絕然地堅持用傳統的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寫出了震驚世界的《人生》《平凡的世界》等著名文學作品。賈平凹先生說:“他是一個偉大的作家,他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家,他是一個氣勢磅礴的人。但他是夸父,倒在了乾渴的路上。”是的,路遙用自己的生命,換取了成名的作品,終於在他42歲的創作黃金期倒在了文學的路上。在他逝世後的27年時間裡,有多少忠實的讀者在閱讀他的著作,有多少中國青年在人生道路上找到了自己的前進方向,又通過多少種方式來紀念這位英年早逝的當代作家。

2018年8月,中共中央、國務院授予“鼓舞億萬農村青年投身改革開放的優秀作家路遙”為“改革先鋒”;2019年10月,中共中央再次授予他“最美奮鬥者”的光榮稱號。作為他的同班同學,我時時不會忘記他,處處被他的精神所感動,在他逝世後的27年歲月裡撰寫了許多紀念文字,表達了許多鮮為人知的“路遙的大學生活”。今天,作為路遙的追隨者和研究者,我用簡略的文字追憶成名後的路遙和我大學畢業後的幾次見面,再次緬懷我們不朽的老同學——最美奮鬥者路遙。

農墾大樓尋找路遙

1984年春夏之間,路遙為拍攝電影《人生》來到榆林,住進榆林剛剛落成而最高檔的農墾大樓。得知消息,我騎上自行車顛顛簸簸一早從西沙農校出發,尋找路遙,要見畢業八年尚未謀面的老同學。

登記室查找後,我徑直敲門走進二樓他的房間。只見他端坐,看書,抽菸。旁邊,一女子目不轉睛地凝視牆壁上的油畫,不言不語。見我進來,路遙停止了看書,忙忙站起與我握手寒暄,落座後和我談話。他不停地抽菸,桌子上放著一包“石林”牌香菸。他問我:“在農校教書順利不?”又問我家庭生活怎樣?我很驚奇他:畢業八年未聯繫,成名成家的路遙一口說出了我的工作單位!我向路遙簡潔地說了我的基本情況。我說:“我的教書工作基本順利,能勝任工作,家庭生活也很滿意。”他說:“那就好,你要好好教書,咱們都是教師出身,其實,教師職業很神聖!”我頻頻點頭。後來我說:“就是學校裡對咱們工農兵學員很歧視,都在排擠我們。”他說:“你好好工作,提高自身素質,教出來好學生讓他們看看!”說話間他提高了嗓門自信地說:“咱們工農兵學員怎麼啦?畢竟是一代人哩,任何人也否定不了。你看著,以後的世事還是咱們的!”他的一番話說得我心裡暖烘烘的,對我的觸動很深,頓時提高了我教書工作的信心。我佩服他的淵博知識,更佩服他的政治遠見。

談話中我回頭不見了那位女青年,她的不辭而別使我納悶。不知不覺中,二十多分鐘的時間匆匆滑過。我倆拉話正興時,地區文聯主席胡廣深進門了,路遙向他介紹說:“這位是我的大學同學王志強,在農校教書。”胡主席緊緊握住我的手,忙忙地說:“你好,你好!”“不好意思,現在我們吃早點,馬上要去補浪河,你陪路遙一起吃飯。”我說:“我已吃過,你們忙,你們吃飯。”路遙與我微笑點頭,握手告別,同時說:“下次再見,不好意思。”

小東門的邂逅相遇

1984年深秋,寒風瑟瑟。我去西安參加語文教學研討會,返回途中,住進了延安寶塔橋邊的的交通旅社。住店後,我昏昏沉沉,孑然一人走進店旁的小東門巷道,尋找我們當年經常光顧的小東門食堂。

小東門食堂是我們上大學時經常改善伙食的地方。每逢星期天,同學們就三三兩兩相跟著去解饞:排隊買吃8分錢一碗的素面和一毛五分錢一碗的肉哨子白麵。那時延安市的供應糧,粗細比例為70:30,在學生灶上吃頓白麵是稀罕事,往往要等到過節,還要收細糧飯票。小東門食堂是延安市唯一不收糧票的小飯館,我們常常期盼禮拜天到那兒美美地吃上一頓物美價廉的白麵條,那裡自然是學生改善伙食的好去處,路遙愛吃白麵,經常和我們一起去。

走進巷裡,一片新奇。這裡,過去只有後巷口一個不到60平方米的小食堂,逼仄的巷道里過往著匆匆的行人。而今,巷道上的鍋碗瓢盆聲伴著不同音調的叫賣聲,形成不同的交響曲。哦,它是延安的“小吃一條街”。熙熙攘攘的人們競相挑選適合自己口味的小吃攤。我在小飯桌前徘徊,努力尋覓適合自己口味的飯菜。恍惚間,一個熟悉的聲音傳過來:“志強,過來!”我猛一回頭:“啊呀,路遙!你怎麼在這裡吃飯?”操著地道清澗話的路遙一如既往,微笑、握手:“你坐下!”他一把拉我坐在他的長條凳上,對我說:“我剛從賓館過來,不想吃賓館的飯,就想在小攤攤吃點家常飯。”呈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尺高低的小飯桌,桌面上擺放著一碟清澗烙餅,旁邊是一碟小菜和一碗小米稀飯,這便是路遙的美味佳餚。招呼間他又報了一份同樣的飯,他知道我的吃飯習慣。

我倆談笑風生,邊吃邊聊,甚是親熱。我說:“下次來榆林在我家吃羊肉雜麵,我們家的擀的好雜麵,到時我召集咱班的同學美美地玩上兩天。”他點頭微微一笑:“好的,下次一定到你家。”他問我的工作和家庭生活,我問他的身體和創作成果。我說:“你來這裡吃飯還不是為了觀察生活,體驗生活?”他淡然一笑,搶先買單。握別後,他若有所思地貓著腰回賓館去了。

參加校慶共同活動

1988年9月22日是延安大學50華誕,母校舉行了隆重的慶典活動。路遙是當然的特邀代表,我是以榆林地區校友分會副秘書長的身份受邀參加了慶祝活動。

我於21日按時報到,路遙因故於22日當天從西安匆匆趕回。當時,眼看慶祝大會就要開始,主席臺上坐滿了嘉賓,然而,路遙的位子還空著,急得大會主持人、我們的老師、校黨委書記申沛昌老師團團轉。那時候無手機聯繫,怎麼辦?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宣佈大會開始的一剎那,路遙坐著呼三的小車趕到會場,不等與眾人打招呼,申老師就徑直將他迎上主席臺,宣佈大會開始。那次慶典規格之高,僅老校友武衡、林毅夫等在職的副國級、部長級領導就十多位。

大會之後全體與會人員集體合影留念,路遙馬上回到我班參會的同學當中,參加了集體照像,然後與中文系老師和同學一起合影,最後我班9位同學單獨合影,留下了永久的紀念。

在參觀校史館時,我們看到有路遙的放大照片,十分活潑的白正明同學指著照片對路遙說:“看你的這張像,不像個瘋婆?”路遙笑嘻嘻的指著照片上自己蓬亂的長髮說:“咋看把人忙成個甚!”

下午的宴會,我班同學和班主任高才老師組成了一桌。席間,疲憊的路遙不好好吃飯,我挨著他坐,就招呼他好好吃飯,他卻很難為情地說:“我不能吃肉。”我說:“讓給你炒一個素菜”。正好過來校總務主任、與我們同級的留校生劉昌同學,他忙問路遙吃什麼素菜,路遙不好意思地說:“不用了。”接著又說:“要弄就弄個炒雞蛋大家吃。”動筷子之前,路遙謙讓大家一起吃。

飯後我們就聽到有人議論:“路遙成名了,架子大了,遲遲不到會!”“唯他特殊,廚師為他另外炒菜!”如此而已。談話時,路遙說他遲到的原因:“原計劃昨天回校報到,但接到延安呼三專員的電話,說他當天西安的會不得完,等第二天會完了坐他的車早點回延安一起參加校慶,所以遲到了。”但他們還是拼命往回趕,最終尚未誤會。

大會後,同學們參觀了我們當年的宿舍。得知就在他們宿舍裡住過的學長路遙來了,學弟們熱烈鼓掌並紛紛拿出自己的筆記本和路遙所著的《人生》,要他簽字,籤畢後與我們一起合影留念。我們陪著路遙,第一次享受到了名人同學的榮耀,心情很激動。遺憾的是我們沒相機,學校專門為路遙派了攝影記者,最終,我沒拿到一張照片。夜晚,大雨傾盆,慶祝晚會被迫中斷,我們就和路遙在中文系辦公樓上打牌。期間,幾位學生聞訊趕來,拿出筆記本要路遙簽字,路遙不加思索,在幾個本上同題:“有耕耘,就有收穫!路遙 88年9月22日”。

次日上午,我們到半山腰張子剛同學家作客。爬坡時,聽到路遙氣喘吁吁,為了緩解勞累,我們停下腳步。我問他:“近幾年在媒體上很少見到你,你在做甚?”稍俟休息,他回過頭說:“讀書花費了我一年多時間,然後是寫《平凡的世界》。”又說:“中央電臺播《平凡的世界》,稿子要得很急,播完一集要一集,我有約定,必須按時交稿。”我說:“不行啊!那你能受得了嗎?人家巴金和冰心老人都是慢慢寫呀!”其他幾位同學也勸他注意身體,合理安排時間,然而他卻說:“有時候也由不得我,寫到那裡就停不下來了。”我說:“不能那樣,一定要由自己,搞創作可不能‘趕鍋下米’。”接著他又說:“要成就一件大事,必須在四十歲之前”,他又重複著他的觀點,那年他39歲。那次校慶,路遙為母校題了詞:“延大啊,這個溫暖的搖籃!”

榆林賓館路遙召見

1991年3月,路遙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榮獲了第三屆茅盾文學獎。對於路遙而言,他“不拒絕鮮花與紅地毯”,然而,作為一位有擔當有夢想的優秀作家,他遠遠不滿足於現狀,躺在功勞簿上吃老本,而是向更高的目標奮進!此時的他還未進行很好的休整,又著手構思一部自己心中的“大書”。他繼續著他對生活的體驗,深入到人民生活的現實世界裡尋找屬於他的創作素材。他再次來到故鄉,急切切地要去毛烏素大沙漠,在他自己的老根據地進行新的創作遠征。

路遙榮獲茅盾文學獎不久的同年秋,他帶著他的弟弟王天樂,匆匆趕到榆林,住進賓館。當晚,地區文聯主席、堂叔王亦群到我家通知我:“路遙來榆林了,我陪他剛回來,他說讓你通知你們同學,明天早上八點都到賓館來,他要見你們班的同學。”

我很高興,隨即打電話通知。第二天,我們班在榆林的6位同學集中後按時來到賓館。進得房間一看,哦,地委書記霍世仁、副書記黃文選、副專員趙興國和文化系統的領導,正和路遙商議著出去參觀的路線。見到我們,路遙馬上過來和我們握手,招呼著同學們。在和我們拉話不到5分鐘,進來一位陪同領導說:“車來了,抓緊些,咱們就能走了。”話音剛落,領導們都簇擁著路遙向外走去,我們緊跟在後面。走到院子裡,路遙也很不好意思地說:“這次來榆林想再次到補浪河,看看娘子軍連的治沙情況,順便帶著弟弟,還有點私事。你們看,安排很緊,我也沒辦法。”交待了幾句,路遙隨著陪同領導們分別上車出發了。

同學們依依不捨,目送車隊走出大門,悶悶不樂,沉默不語。看著窘迫的樣子,我立刻打破僵局,對大家說:“都到我家走,咱們湊在一起也不容易。”同學們一起走到舊農校家屬院我的寒舍裡,邊吃西瓜邊議論當時的遺憾。我說:“咱們就沒想起,你們報社的也沒帶個照相機,和路遙照個像?”大家七嘴八舌,很不愉快,都埋怨路遙:“為什麼昨晚不讓咱們來,多拉一會兒話?”“他幾次來榆林都不通知咱們,好不容易通知一回,還這麼忙,真是!”“人一出名,就是這樣,見一次都這麼難?”

同學們對路遙的匆匆離開深感遺憾,個別同學發出了怨言,大家畢竟想和久別重逢的老同學多呆一會兒。然而,事不由人,他的活動確實安排很緊,同學們去的也確實有點晚。對於路遙,時間就是生命,他何嘗不願與老同學多呆一會兒,多敘敘同學友情?

這就是我班在榆林的同學們,與路遙的最後一次見面。誰知這匆匆而不滿意的會見,竟成為了同學們與老班長的永訣!

2019年11月1日·榆林

王志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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