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對於觀眾的吸引力

今日推送之《梅蘭芳對於觀眾的吸引力》,錄自《齊崧先生文集》,作者齊崧,字子直,1912年生於北京。早年畢業於南開中學、燕京大學,後赴美深造。齊崧先生在幼年時代即對京劇產生了濃厚興趣,並曾登臺彩串。其後課餘及公餘不斷研習,對京劇表演及理論均有卓越體認。

 約在民國十年前後,曾有一句很流行的戲謔之言,就是中了“梅毒”。意思指著對於聽梅蘭芳已經著了迷非此不能過癮。不聽梅老闆即大有惶惶不可終日之勢。以下所列舉的幾樁事,以為證明其對觀眾吸引力到如何程度,筆者也是其中之一,由個人的經驗尤可證明。 

(甲)

 筆者對於梅老闆的《天女散花》與《廉錦楓》這兩出戏有所偏好,所以每演必觀,除非是萬不得已,絕不失之交臂。

 某次在某宅堂會觀《天女散花》,同坐者為名伶李萬春,那時他剛下了戲也在臺下觀劇,臺上便是梅老闆的“散花雲路”一場,也是全劇精華之所在,且歌且舞,正是大展身手的機會。本來和萬春有說有笑沒有太注意臺上,然自從梅老闆上場之後,我們就停止談話,唱完了〔倒板〕踩著〔慢長錘〕的鼓點兒徐徐走到九龍口,唱到第一句“離卻了眾香國”時即在大邊有個亮相,然後走至小邊唱“遍歷大千”一個長腔,就在唱時將彩綬輕輕拋起了一個雲花,並退至九龍口,雙手合十平視下蹲亮相。這一段身上之美已入化境。我此時只注意其身上眼神及指勢,同時注意其行腔吐字,猛然自問他唱的什麼板呵?竟不能想到他唱的是〔西皮慢板〕。隔了數秒鐘之久才想起來,據萬春以後告訴我說,當時他要離開與我打招呼時,我正在聚精會神看戲,竟毫無覺察,由此可見梅老闆在臺上對於觀眾吸引力如何了。

梅蘭芳對於觀眾的吸引力

梅蘭芳之《天女散花》

 常聽人說“唱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這話一點兒都不錯。我當時不但變成了傻子,而且到了渾然忘我的地步。當時如有人問我尊姓大名,也許我會瞠目結舌不知所對呢! 

(乙)

 有一次是梅老闆由美新回,在北平開明戲院演《汾河灣》,在美國演出此劇的譯名為“一隻鞋的故事”,其號召力之強,據說曾有請求再演(encore)十八次的盛況,那次壓軸戲為尚和玉的《四平山》,演完之後休息五分鐘,因為全場人滿,在休息時有如鬧市一般,賣水果的,捧茶送水的,高談闊論的,弄得人聲鼎沸,就在這嘈雜之中大軸《汾河灣》上場。但是臺下一時還是靜不下來。

 《汾河灣》這出戏,柳迎春出場時又是以小鑼幹上,更不容易鎮壓觀眾的情緒。但這次梅老闆一登場馬上是一個碰頭好,抖袖未畢臺下馬上靜了下來,待至臺口唸引子時更是鴉雀無聲,好像滿園子已經打了鎮定劑,所有觀眾的視線已經集中到了臺口,所有精神都被他吸引如墜五里雲霧中,其魔力之大也就可見一斑了。

梅蘭芳對於觀眾的吸引力

梅蘭芳、王少亭之《汾河灣》

(丙)

 還有一次是在第一舞臺唱大義務戲,大軸是梅老闆與楊小樓楊老闆合演的《霸王別姬》。每演這出戏都是轟動九城,萬人空巷。兩人可稱是旗鼓相當各展所長,所以把這出戏演得如火如荼,淋漓盡致。霸王之慷慨悲歌,虞姬之帳外興嘆,把英雄美人、窮途末路演得刻畫入微,真是一時無兩,不作第三人想。

 按這戲的結構,在虞姬自刎之後,本有霸王再與漢軍大戰的一場,為楊老闆大展身手的一場。與虞姬舞劍的一場前後輝映,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是觀眾之中還是捧梅者多,而且為時也太晚,已到了雞鳴早看天的時刻,許多觀眾都抽了籤(中途離座謂之抽籤),所以霸王這場鏖戰等於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了。楊老闆雖然是忠於藝術從不泡湯,但是唱完了這出《別姬》之後也不免有些牢騷,回到後臺在卸妝時以玩笑式的口吻說道:“這哪兒是霸王別姬,簡直是姬別霸王麼!”一時傳為笑談,也足證當時的梅老闆在臺上的威風煞氣是如何的氣勢逼人了。

梅蘭芳對於觀眾的吸引力

梅蘭芳、楊小樓之《霸王別姬》 

(丁)

 最後一次是在上海天蟾舞臺看梅老闆的《醉酒》,飾高力士和裴力士的都換了人,不再是蕭長華和姜妙香,而改為茹富蕙和俞振飛,那次看他的《醉酒》已經是在上海看《醉酒》的第三次了,記得是奉陪一位吳夫人去看的。

 吳夫人是一位日本人,很欣賞梅劇,坐在五排中間的池座甚為得看,筆者自然是全神貫注。欣賞其手、眼、身、法、步之配合與急徐輕緩的節奏,唱到“長空雁”一句時,其望雁之眼神及雲步之臺步,可謂傳神阿堵,美豔之至。論此戲實不作第二人想。演至酒醉後兩邊“臥雲兒”作聞香姿態時,忽聽後座有人喊叫,繼而有三聲槍響,但前座觀眾鎮定如常若無其事,我輕聲問吳夫人:“您是不是要先走?後面不知出了什麼事呢?”她答道:“管他們鬧什麼事,我是要看完了才走,不管它。”

梅蘭芳對於觀眾的吸引力

梅蘭芳之《醉酒》

 我再注意臺上的演員,這時飾裴力士的俞振飛已經有些驚慌失措的樣子,兩眼不自主的向後座注視,而梅老闆則神態自如,與其前二次並無二致,從容不迫一切如常。這就不能不暗佩他演戲的火候兒和他的鎮定功夫了。而觀眾也居然都抱了和吳夫人同樣的態度,梅老闆敢唱我們就敢聽,不管它出了什麼事。由此也就可知他對臺底下的吸引力大至何種程度。

 第二天看報紙才知道是軍人要看戲,因為買不到票,所以發生誤會遂至動武,經憲兵彈壓鳴槍示警,這一場虛驚若不是由於梅老闆臺上鎮定和觀眾的如醉如痴,也許會一鬨而散,那才是大煞風景呢!

(《齊崧先生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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