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燈籠（下）
白金科
我和劉繼生
這天傍晚，劉繼生給我打來電話，要我晚上一定到他那裡去聚聚，以分享他天大的喜事。
這個電話叫我想起來，我已經很久沒去劉繼生那兒耍了。
劉繼生是我的朋友，他在臥虎嶺上的公路南邊建了三間茅舍，開了一個紙草作坊，專門為逝者扎制一些應用之物。我閒暇的時候，很喜歡去找他耍。劉繼生這人並不善談，但說起他年輕時一段奇特的經歷來，卻是有頭有尾極富情感，後來我把他這段經歷整理成文字，取名為《紙燈籠》，發表在《新聊齋》2013年第5期上。說的是三十多年前冬季的一天，劉繼生騎著自行車去縣城看望姑姑，午飯的時候多喝了幾杯，結果回家的路上摔到深溝裡，跌得昏迷不醒，後來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救了他，兩人結伴而行，走到臥虎嶺上的時候，女孩回家給劉繼生取了一盞燈籠，讓劉繼生照著路回家，也就打這時起，劉繼生的心裡便裝下了這個女孩，但女孩告訴劉繼生，他們是不能在一起的，因為她只是一個孤魂野鬼，而且還有一個惡鬼要逼她為妻，但是為了愛情劉繼生是啥也不顧了，並下決心不惜一死到陰間裡去找這個女孩，女孩沒辦法，只得哄劉繼生一大早在公路上等著，劉繼生在公路上救了一個姑娘，誤以為是那個女孩借屍還陽，便娶了這個姑娘為妻，後來他的妻子因為難產就死在臥虎嶺上，在這緊要關頭那個女孩附上了劉繼生妻子的身體，使其順利地產下了一個兒子，只是女孩害怕那個惡鬼傷害劉繼生和他的家人，不敢跟劉繼生生活在一起，打那時起，劉繼生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女孩……
好長時間沒去劉繼生那兒耍的原因有三，一是老是聽劉繼生講他那段經歷，聽得我都有些走火入魔了，有一次竟然走錯了路，從劉繼生作坊裡出來，本來要往北拐找上公路，順著公路西行一里地，往南一拐就是我的家了，那一次出了劉繼生的作坊竟然鬼使神差地一路往南走，曲曲折折地去了一片墳地……這二呢是每次劉繼生說到最後，總要問我“你說這孤魂野鬼到底能不能投胎轉世呢？”這個問題我可不清楚，我只能把我奶奶的說法說給他，我奶奶是個接生婆，一輩子為人接生無數，可以說是專管“人生”之事。“我奶奶說，”我告訴劉繼生，“按照世事輪迴的法則，人死了是都能投胎轉世的，至於託生個啥玩意，那就不好說了，但是那些孤魂野鬼，在陰間是沒有戶籍的，那當然就不能投胎轉世，不過那些做了好事的孤魂野鬼，閻王爺會格外開恩，給他們個省份證，叫他們去投胎的。”我能說的也就是我奶奶說給我的這些，可劉繼生往往要刨根問底，進一步問一些我根本無法回答的問題，這叫我很傷腦筋。這三呢是劉繼生一直說他這段經歷，聽多了就覺著寡然無味了，如同他扎制的紙燈籠，多少年來一成不變，都是那一個樣式，漸漸地就無人願意要了，不過自從我那篇《紙燈籠》面世之後，要紙燈籠的客戶竟又多了起來。
走在去劉繼生作坊的路上我就想，這劉繼生究竟有啥天大的喜事呢！難道說接了筆大訂單，發財了？或者是他又一次見到了那個女孩——確切地說，是見到那個女鬼了？
劉思嶺的愛情
我走進劉繼生堂屋的時候，劉繼生已經擺好了碗筷在那兒等著我，看起來，這傢伙真是有了大喜事，往常我們借酒相談的時候，有兩個菜就夠了，這一回竟然弄了六個菜。我一落座，劉繼生就給我倒了一大杯，“來來來，先喝了這杯再說！”
我不想掃朋友的興，再說這點酒也難不住我，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對劉繼生亮了亮杯底，說：“這回該說了吧？”
劉繼生未曾開口，臉上先笑成了一朵花：“告訴你吧，我那兒子，劉思嶺，有對象了！”
這的確是大喜事，不用相勸，我們哥倆又碰了一杯。
我們說過，劉繼生的兒子劉思嶺在省城工作，只是一直沒有對象，這可是劉繼生的一大塊心病，算起來，這劉思嶺也是三十大幾的人了，放在哪個做父母的身上不著急呢？更何況劉思嶺打小就沒娘，劉繼生就更盼望兒子早點成人了。為這，劉繼生也曾請我幫忙勸過他兒子，但劉思嶺總是說：“不急不急，緣分未到呢！”叫人毫無辦法。
我見過劉繼生年輕時的照片，那叫一個帥氣，怪不得連女鬼都喜歡他。劉思嶺活脫脫就是劉繼生年輕時的複製品，長得英俊而又瀟灑，而且劉思嶺的工作也好，以這樣的條件應該不乏女孩子追求，咋就一直沒有對象呢，難道真的是緣分未到？
現在，這劉思嶺終於有對象了，這的確是可喜可賀的事情。喝過三杯之後，劉繼生喜滋滋地拿出一封信來，叫我看。
信是他的兒子寫給他的，我剛看了一眼就大吃一驚，劉思嶺說跟他處對象的女孩是個啞巴，這可真叫人難以置信，以劉思嶺那麼好的條件，怎麼會找個啞巴做妻子呢？
我想劉思嶺肯定想到了這一點，所以在寫給他父親的信中特別強調了“緣分”，看得出來，這小子處於極度的昂奮當中，字裡行間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的情感。劉思嶺的信很長，我撿主要的編輯幾句放在下面：
元宵節的晚上，劉思嶺一走進燈會的現場，就感覺有一雙目光在看著他，他一抬頭，就迎上了那雙眼睛，那雙眼睛一下子就把劉寄的心摘走了，那雙眼睛是那樣的清純，卻又有一縷淡淡的憂傷，叫劉思嶺心疼不已，於是他們走到了一起，但是那個女孩不會說話，劉思嶺又不懂手語，後來在一盞鴛鴦雙棲燈下，女孩把心裡話寫給他看，女孩說她是從很遠很遠的南方來的，想不到在這裡碰到了他，女孩說你怎麼到這裡來了？你是在找我嗎？你一直在找我嗎？
女孩這句話讓劉思嶺砰然心動，他堅信這就是緣分，就這樣他們相愛了，愛得熱烈而又深沉。
看得出來，劉繼生是樂壞了。劉繼生為人寬厚，是斷不會嫌棄兒子找個啞巴媳婦的，況且劉繼生太愛他的兒子了，只要兒子喜歡就行，只要兒子給他娶回個兒媳來就行。
劉思嶺在信的末尾告訴父親，清明節的時候他要回家祭奠母親，順便帶女孩回來讓父親看看。
“兄弟呀，到那天你可得過來幫我操持操持！”劉繼生用懇求的語氣對我說。
“一定一定，”我拍著胸脯說，“咱哥倆誰跟誰呀，到時候保證不給你出醜！”
我這話不是吹的，咱懂點廚藝，在咱這一帶，有了紅白事都是請咱掌勺的。
紙燈籠
清明節這天，劉繼生特意把自己精心拾掇了一番，為此遭到我好一頓說道：“兒媳來就來嘛，你個老公公拾掇個啥嘛！”劉繼生只管嘿嘿地笑。不過這一通拾掇下來，劉繼生的確年輕了不少。
大約十點鐘，劉思嶺領著他的對象回來了。那天天氣很好，劉繼生就在院子當中扎製紙草，有一戶人家預定了，時間很急，劉繼生就想著趕在兒子回來之前，把活做完。那時候劉繼生剛好把一盞紙燈籠做好，正拿在手裡端詳，劉思嶺便牽著那個女孩的手進了院子。
我正在廚房裡做菜，一抬頭，迎面正看見那個女孩，只一眼，女孩的美麗便讓我驚歎不已，我在心裡說世間竟有如此美麗的女孩，怪不得劉思嶺不嫌棄她是個啞巴呢！就在我要仔細地端詳那女孩，偷偷地欣賞她的美麗的時候，令人吃驚的事情發生了，只見那女孩快步跑到劉繼生面前，一把拿過劉繼生手裡的紙燈籠，小心地捧在手裡，忘情地說：“燈籠，燈籠……”
女孩一開口，把劉思嶺驚得半天沒合上嘴巴，呆了好久，他才跑上去抓住女孩的手，流著眼淚說：“你會說話，你不是啞巴？！”
我看見女孩茫然地看看他，又轉過臉去看劉繼生。劉思嶺趕緊給她介紹：“這就是俺爹。”
女孩看一番劉繼生，又看一番劉思嶺，突然放下手裡的紙燈籠，一轉身飛一樣跑出了院子。
我感覺事情有點不對，趕緊跑出廚房，催促呆立著的劉思嶺：“趕緊追出去看看，到底怎麼了？”
我跟在劉思嶺的後面跑到公路上的時候，沒有看見那個女孩，只看見一輛客車遠遠地駛去。
當我陪著滿臉疑惑的劉思嶺回到院子裡的時候，發現劉繼生呆呆地站在那裡，淚流滿面。“你說孤魂野鬼會轉世投胎嗎？”他機械地問我。
也就打這時起，劉繼生就只會說這一句話了。
這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我在想劉思嶺領來的女孩究竟與劉繼生遇見的那個女鬼有多大的相似度呢？能把劉繼生刺激成這樣，顯然不是一般的相像，難道說今天這個女孩真的是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孤魂野鬼投胎轉世？在她遇見劉思嶺的時候，原本混沌的心智之門突然就開啟了一道縫，依稀想起了一段遙遠的戀情？到今天突然看見劉繼生、突然看見劉繼生手裡的紙燈籠，那扇迷濛的心智之門一下子完全開啟了？
我想如果是這樣，那可麻煩了。
第一，女孩要找的是劉繼生，陰差陽錯，現在，她卻跟劉繼生的兒子在一起，這本身就令人尷尬；第二，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劉思嶺還是她前世魂魄的力量生下來的，這就更令人尷尬了。
事情究竟是不是這樣的？誰知道呢。只是，劉思嶺再也沒有找到那個女孩。
【圖片來自東方l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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