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傳奇》—任氏傳

唐朝時,有個叫韋崟的刺史,是信安郡王李褘的外孫。

韋崟年輕時放蕩不羈,喜好飲酒。韋崟堂妹的丈夫姓鄭,排行第六,人稱鄭六,他早年習武藝,喜好酒色,貧窮而無家,只得依附於妻子的家族。和韋崟很要好, 他們不論是出遊還是在家待著,很少分開。

天寶九年夏天, 韋崟鄭六在長安大街上閒逛,打算到新昌裡喝酒。來到宣平裡的南面,鄭六有事告辭,請求離開一會兒,然後到酒館碰頭。韋崟騎白馬往東去了。

鄭六騎著驢往南,進入昇平裡北門。恰巧遇到三個女人在路上走,當中有個穿白衣服的,容貌豔麗。鄭六見了她驚喜愛慕,趕著他的驢子,一會兒跑在前面,一會兒跟在後面,想挑逗她又不敢。穿白衣服的女人經常用眼瞟他,對鄭六的挑逗有接受的意思。

鄭六和她開玩笑說:“ 這樣美麗漂亮,卻徒步行走,為什麼呢!”白衣女人笑說:“有坐騎不曉得借給我,不徒步又怎麼辦呢?”鄭六說:“劣等的坐騎不配替美人代步,現今馬上就奉送給你。我能步行相隨,就很滿足了。”於是相視而大笑。

同行的那兩個女人更是輪番地調笑誘惑他,漸漸熟悉親呢起來。鄭六跟著她往東走,到了樂遊園,天色已經昏黑了。只見一所住宅,外繞土牆,前有可通車子的大門,房子高大整齊。白衣女人將進屋子時,回頭說:“請略等片刻。”便進去了。

有個隨從的婢女,留在門和屏風之間,問鄭六的姓氏排行。鄭六便告訴了她,他也問白衣女子的姓氏排行。婢女回答道:“姓,排行二十。”不一會兒, 婢女就請鄭六進去。鄭六

把驢子系在門口,就看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來接待他,這個是任氏的姐姐。

排好蠟燭擺好筵席,再舉杯勸酒。任氏換過衣服出來,暢飲,極為歡快,夜深了方才入寢。她姿質妍麗,歌唱說笑的神態,一顰一笑都很美豔,不是人間所能有的。

天快亮時,任氏說:“你可以走了。我們姐妹都列名在教坊,職務隸屬南衙管轄,早晨起來就將出門,不能久留。”於是約定以後見面的日期就離開了。

鄭六告別她們,到了里門,門還關著沒有開。門邊有胡人賣餅的屋子,剛剛點起燈生火,鄭六就在簾下休息,等待解除宵禁的街鼓敲響,就和主人攀談起來,鄭六指著夜宿的地方問他說:“從這裡往東轉,有個大門,是哪家的住宅?”

店家說:“這裡是一片殘牆斷壁的荒地,沒有住宅呀。”

鄭六說:“剛剛經過那裡,怎說沒有呢?”和店家爭執起來。

店家突然醒悟,說道:“喔!我知道了。這個地方有一隻狐狸,經常引誘男人同宿,我曾經多次看見過啦。如今你也遇到了嗎?” 鄭六感到難為情,隱暪道:“沒有。”

等到天亮,鄭六又去那地方,只見土牆車門照舊,偷看裡面,只是一片荒草廢園罷了。回去之後,見到韋崟韋崟責怪他失約。鄭六沒有洩露這個秘密,而用其它事情搪塞過去了。然而每想到任氏的妖嬈美貌,就希望再見見她,這個念頭在心裡一直忘不掉。

十多天後,鄭六出遊,走進西市的衣服鋪,突然瞥見了任氏,以前的婢女也同她在一起。鄭六

立即喊她。任氏在人群裡躲來躲去想避開他。鄭六連聲叫她並向前追去,她才背向鄭六站住,用扇子擋在身後,說:“您已經知道了,為什麼還要接近我呢?”

《唐傳奇》—任氏傳

鄭六說:“雖然知道,又有什麼可擔心的呢!”她說:“事情很讓人感到羞恥,沒有臉再見您。”鄭六說:“我朝思暮想到這個地步,您忍心拋棄我嗎?”任氏答道:“怎麼敢拋棄呢,只是怕您討厭我啊。”鄭六發誓,詞意更加懇切。

任氏這才拿開扇子看他,露出臉來,其光彩豔麗如初。她對鄭六說:“人世間像我這樣的不止一個,您自己不能識別罷了,不要只是對我感到好奇。”

鄭六請她和自己同敘舊歡。她答道:“大凡我們這一類人,被人厭惡忌諱的原因,不是別的,為的是會傷人呀。我卻不是這樣的。如果您不賺棄,我願終身侍奉您。”鄭六答應找一座住處和她同居。

任氏說:“從這裡往東,有大樹從屋樑中間伸出去的地方,門庭小巷幽靜,可以租來居住。前些時候從宣平裡的南面,騎著白馬往東去的人,不是你妻子的兄弟嗎?他家裡有多出的日常用具,可以借用。”

這時韋崟的伯叔都在外地做官,幾座庭院的日常用具全部收藏著。鄭六按她的話找到了房子,又往韋崟處去借用具。韋崟問他幹什麼用,鄭六說:“新得到一個美人,已經租好了房子,借點用具以備需用。”

韋崟笑道:“看你的相貌,得到的一定是個醜八怪,說什麼絕代佳人。”便把帳幔床榻席子等用具都借給了他,讓家僮中聰明機靈的人,跟在後面偷看。家僮一會兒就急奔回來報告,氣喘吁吁滿身大汗。韋崟迎上去問道:“有嗎!”又問:“容貌怎麼樣!”

家僮 答道:“奇怪啊!世上從沒有見到過的美人。”韋崟的親戚族眾人多,而且一向同他們遊蕩,見過許多美麗的女人。他就問道:“與某人比誰美?”家僮說:“不能和她相比啊!”韋崟遍舉出美人四五個,家僮都說:“不能和她相比啊!”

當時吳王有個排行第六的女兒,就是韋崟的妻妹,美麗像神仙,在表姐妹中她的美貌向來被推為第一。韋崟問道:“同吳王第六個女兒相比誰美?”家僮還是說:“不能和她並列。”

韋崟拍手大驚道:“世上難道有這樣的人嗎?”趕忙梳洗打扮一番後前去。他到達時,鄭六剛好外出。韋崟進了門,看見小家僮拿著掃帚正在掃地,有一個婢女在門邊,其它什麼也沒看見。韋崟向小僮打聽,小僮笑道:“沒有此人。”

韋崟

環現室內,看見有紅裙從門下露出,走近細看,只見任氏藏身在門後。韋崟引她來到亮處看,任氏的美 恐怕已超過了 家僮 的話了。韋崟對她愛得發狂,便摟著要凌辱她,任氏不從。韋崟憑著力大強迫她,正當危急時,任氏她就說:“我服從你了,請稍等一下。”

韋崟一鬆手,她就像先前一樣頑強反抗,像這樣有好幾次了,韋崟便使盡全力緊緊抱住她。任氏精疲力竭,汗如雨下。自己估計逃脫不了,便撒手不再抗拒,然而神情滲淡劇變。

韋崟問道:“什麼臉色這樣不愉快!”任氏長嘆一口氣說:“鄭六這人算可憐啊!”韋崟

說:“這話怎講?”

任氏答道:“鄭六有六尺之軀,卻不能庇護一個女人,說得上是大丈夫嗎!而您從小豪俠奢華,得到那麼多美女,遇到的和我相同的人多得很。但那鄭六,卻是貧賤之人。所稱心的,只有我罷了。能忍心以您的有餘,去奪他的不足嗎?可憐他窮困乏食,不能自立,穿您的衣服,吃您的飯,所以被您支配。如能自行解決粗茶淡飯,也不至於到這地步。”

韋崟豪爽有義氣,聽了這番話,立即放開了她,整理衣襟而道歉道:“不敢無禮。”一會兒鄭六回來了,和韋崟相視而笑。

《唐傳奇》—任氏傳

從此以後,凡是任氏的柴米肉食,都由韋崟供給。任氏經常外出交往,有時坐車,有時騎馬,有時乘轎,有時步行,所到之處沒有一定。韋崟每天和她遊玩,非常快活。每次相互調笑,無所不至,只是不涉及私情罷了。因此韋崟愛她尊重她,沒有什麼吝惜的,吃什麼喝什麼,從未忘記她。

任氏知道他愛自己。為此道謝說:“慚愧蒙您厚愛。只是以我醜陋的姿容,不足以報答厚恩。而且不能做對不起鄭六的事,所以不能滿足您。我是秦地的人,生長在秦城。家中本以倡優為業,親戚很多人做了人家寵愛的姬妾,因此對長安的妓院都很熟悉。如有突出的美女,我能替您弄來。願意以此報答恩德。”

韋崟說:“好極了!”集市上有個賣衣服的婦人叫張十五孃的,膚肌像凝脂般潔白,

韋崟一直喜歡她,於是問任氏是否認識她。任氏答道:“她是我表妹,得到她很容易。”

十多天後,韋崟果然得到了她,但幾個月後韋崟就厭棄了。任氏說:“做生意的人容易得到,這不足以顯示我報效的誠意。如有深遠阻隔難於訪求的人,請說說看,願意為您盡心盡力。”

韋崟說:“昨天是寒食節,我和兩三個朋友在千福寺遊玩,看見刁緬將軍在殿堂上陳列的樂隊。其中有個善於吹笙的,年紀約十六歲,雙鬟垂耳,嬌俏的姿容貌美絕倫。或許你也認得她吧?”任氏說:“這是得寵的婢女。她的母親就是我的表姐,求她就行了。”

韋崟在座席下行禮,任氏答應了他,於是出入刁家有一個多月。 一個月後,

韋崟催問她有什麼辦法。任氏說要兩匹絹來送禮。韋崟照數給了她。過了兩天,任氏韋崟正在吃飯,刁緬派僕人牽著青黑色的馬來迎接任氏

任氏聽到召喚,笑著對韋崟說:“成了。”開始,任氏用計使那個得寵的婢女得了病,針灸吃藥都不能減輕。她母親和刁緬很擔憂,打算找巫師來治,任氏秘密地賄賂巫師,指明自己住的地方,讓巫師說到這裡來才能逢凶化吉。

等到看病時,巫師說:“在家裡不吉利,應該出去住到東南某個地方,來接受生氣。”刁緬和得寵的婢女的母親熟悉那個地方,任氏

就住在那裡,刁緬就向任氏請求去住幾天。任氏假裝以地方狹小推辭,多次請求以後才答應,於是用車把帶婢女和母親一起送到任氏的家裡,到了病也就好了。

不幾天後,任氏偷偷地領著韋崟婢女私通,過了一個月,婢女竟然懷孕了。她母親害怕了,急忙回去接近刁緬,從此就斷了關係。有一天,任氏鄭六說:“你能張羅出五六千錢嗎?想給你掙錢。”鄭六說:“能。” 鄭六於是向別人求借,借了六千錢。

任氏

說:“有個在市上賣馬的人,馬的大腿上有青瘢。要買下來飼養著。”鄭六到市上去,果然看見一個賣馬的人,青瘢在左大腿上,鄭六買了回來。鄭六妻子的兄弟們都嘲笑他說:“這是個廢物,買了準備幹什麼?”

不久,任氏說:“可以賣馬了,能賣三萬錢。”鄭六就去賣馬。有人出價二萬錢,鄭六不賣,市上的人都說:“那個人何苦貴賣。這馬有什麼可愛的使你不賣呢?”鄭六騎著馬往家走,買馬的人跟著到了他的家門,多次提高價錢,加到二萬五千錢。

鄭六還是不賣,鄭六說:“不到三萬錢不賣。”鄭六的妻弟們,聚在一塊罵他,鄭六

不得已,就賣了。終於賣了不足三萬錢。接著,鄭六找人秘密地向買馬人詢問原因:

《唐傳奇》—任氏傳

原來昭應縣飼養著皇家一匹御馬,大腿上有小毛病,已死去三年了,養馬吏卒沒有及時註銷。官府要收購這匹馬,出價六萬文。吏卒打算買一匹模樣相似的馬來冒充,以獲取那六萬文的鉅款。而鄭六這匹馬符合條件,所以他才不惜花大價錢購買。

任氏以衣服破舊為理由,向韋崟要衣服。韋崟準備給她買整匹的彩色絲綢,任氏不要,說:“只想要成衣。”韋釜 叫來商人張大替任氏買,讓他去見任氏,問她想要什麼樣的。

張大見到她,驚異地對韋釜說:“這一定是仙人貴戚,被您盜竊來了,況且這樣的女人不是人世間所應有的,希望,儘快把她送回去,不要陷於災禍。”她容貌的動人到了這般地步。最後還是買了現成的衣服而不自己縫製,不懂得她是什麼意思。

過後一年多,鄭六通過武職的調選,授槐裡府的果毅都尉,在金城縣。當時鄭六恰好又結了婚,雖然白天在外遊蕩,但晚上睡在家裡,常恨不能和任氏過夜。鄭六將去上任,邀請任氏一同去。

任氏不想去,說:“十天一個月地一同趕路,不能算是什麼歡樂。請你算好供給我的口糧,我安心定居等你回來。”鄭六懇求再三,任氏越發不同意,鄭六於是請求韋釜幫助。

韋釜和再三勸說,並質問她是何原因。任氏好久才說:“有位巫師說我今年往西去不吉利,所以我不願去。”鄭六大笑道:“這樣的明智的人,卻被妖言迷惑住了,是什麼原故啊!”堅決懇求她一起去。

任氏說:“假如巫師的話可以應驗,白白為您死去,有什麼好處?” 鄭六和韋崟說:“哪裡有這種道理呢?”他們仍然懇求同往。任氏不得已,便一同去了。韋崟把馬借給她,在臨皋驛餞行,揮袖告別而去。

過了兩夜,到了馬嵬坡。任氏騎馬走在前面,鄭六騎驢在後面,婢女另有坐騎,又在他後面。這時西門的官府養馬人在洛川訓練獵狗,已有十天了。剛好在路上遇到,青灰色的獵狗從草叢裡竄出。

鄭六看到任氏忽然掉下地來,現出狐狸原形往南飛奔而去,獵狗追趕它。鄭六跟著奔跑呼喊,不能制止。跑出一里多,任氏被獵狗咬死了。

鄭六含淚拿出包裹中的錢,將任氏贖回來埋葬了,並削塊木頭插在墳上做標記。鄭六回頭看她的馬在路邊吃草,衣服全都委散在鞍上,鞋襪仍懸在馬鐙間,像蟬脫的殼一樣。只是首飾掉在地上,其它就看不到什麼了。婢女也失蹤了。

十多天後,鄭六回城。韋崟見到他很高興,迎上去問道:“任氏平安嗎?”鄭六流淚答道:“已死了。”韋崟聽了也很傷心,兩人在屋裡拉著手,盡情痛哭。問起原因。鄭六答道:“被獵狗傷害。”

韋釜說:“獵狗雖兇猛,怎能害死人!”鄭六答道:“任氏不是人。”韋釜驚訝地說:“不是人,是什麼!”鄭六這才說明事情本末。韋釜驚訝嘆息不已。

第二天,讓人駕車和鄭六一同前往馬嵬坡,打開墓穴看她,悲痛好久才回來。追想起以前的事,只有衣服不自己做,這點和人很不相同。

在這之後鄭六做了總監使,家中很富有,馬廄裡有馬十多匹。六十五歲才去世。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