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1962年滦河发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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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历1962年滦河发大水

清中叶,有一位名叫师范的滇西人来到乐亭,并在乐亭住了9个年头。其间写了许多吟诵乐亭风物的诗词,最有名者当属《滦河词》,兹录于下:

“环永者七邑,乐素称沃壤。阡陌沿滦河,百里势平敞。秫粒大于指,秫穗阔过掌。杂粮名更多,比户庆丰穰。连岁苦污潦,此事成梦想。蒿目盼今秋,碗粥天或赏。那意六月中,急雨郁莽苍。横流遂四出,迅疑马绝缰。赴海海不受,惊涛一夜长。可怜数十村,似蚁撞盆盎。心遂樯影乱,耳骇浪声响。泥涂得性命,田庐付飘荡。水退已三旬,余浸犹漾漾。载理滦河楫,河波深且广。洒酒酹河伯,民情亦堪惘。相与约明年,安澜神是仰。”

师范的这首《滦河词》,鲜活地描绘了当时乐亭人民深受滦河水害之苦。今日诵读这首词,油然想起1962年滦河泛滥,当时生我养我的苇厂村,其情境比诗中的描述还要惨。

那天清晨,道北的哥哥把我从梦中喊醒,说:“快挑水去,大坝开口子了!”我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穿好了衣服,见水缸满满的,便挑着一副空桶出了家门。此时的街上,全是挑水的人。当我到村西的井台上,见井里已经没有多少水了,人们的桶里只能提上来浑水汤子。此情此景,只得挑着空桶向后转。

滦河从上游流到苇厂分为两流,苇厂夹在中间,民谚云:“两河变一河,苇厂没处挪。”在上世纪70年代以前,苇厂地区经常三年里遭受五场水患,百姓的生活非常穷苦。每逢河水出槽,人们应对洪灾的第一件事——家家备足清水,之后便是贴饼子,蒸饽饽,准备干粮。也有些人家来不及准备,只得把锅碗瓢盆等搬到屋顶,备些木柴,到屋顶上做饭。

我回家放下水桶,同家人一起把盛衣物的板柜,用砖垫高至屋顶,从水缸里舀满两桶水提到了房顶上,之后,捆了些秫秸把儿,于房顶上支了个小棚,把家中最新的被褥等拎到了房顶上。当把这些事情忙完后,浑浊的滦河水已在街上放流了。一些人来到当街,截个小树棍插在水边上,测量着洪水上涨的速度,人人都阴沉着脸,失去了往日的快乐。

中午时分,洪水闯进了各家的屋里,人们关严了门窗,以防家中的什物被水冲走,随后,便陆续登上了房顶。

洪水来得急涨得快,许多人家养的鸡都飞到柴草垛上,一个个柴草垛被洪水漂起来,打上几个旋儿,便晃晃悠悠地顺水走了。四野的庄稼,一片一片地被洪水吞噬,昔日的绿色海洋变成了洪水肆虐的世界。

夜幕降临了,洪水仍旧只涨不落。我的两耳只有呜呜的水声,这水声撕肝裂肺。天上没有一点星光,房顶上的人被笼罩在水气里。在这闷闷的、让人窒息的呜呜的水声里,时不时有建筑物叭啦叭啦的倒塌声,更让人毛骨悚然。每逢这时,便有人向塌倒声的方向亮一下手电筒,问一句:“咋样?”听那边的人回答:“没事儿!”“往里边来吧,里边安全。”所谓“里边”,是庄当中的房顶上。在此时,村庄两头人家的妇女和儿童,早已挪到了村中央的房顶上,只有一家之主的壮汉在自家的房顶上守候着。

我披着蓑衣,坐在房顶上,漆黑黑的天,伸手不见五指,身上带有手电筒,偶尔也往院子里照一下。水汽、雾气太浓了,手电筒那道黄黄的光柱,显得有气无力,连丈八远的地方也照不清楚,唯一的用途是在回答“没事”时亮一下,证明自己和房屋安全。让家人和众人放心。当人们在万分恐怖中熬到天亮时,才知洪水再上涨一尺就淹没房顶了。我们道南的情况比道北好一些,除家家的猪圈、厢房倒塌之外,正房没有一户倒塌,而道北西头的几户人家,正房倒了,40多口人全移到了村中央的房顶上。

人们见水不涨不落止住了,漆黑黑的心里总算透出了一丝亮光。间壁的八叔挪到我身边对我说:“没事了,命总算保住了。”我问:“水为啥不落哇?”他说,阴历六月二十四,五日是海水的大襟潮,在这两天,海里的潮水只涨不落,挡着河水进不了海。正如师范《滦河词》里所写“赴海海不受,惊涛一夜长。”

经由这场大水,我弄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乐亭人建房造屋多为平顶?为什么家家户户的房顶都山连山、檐连檐,紧紧相连?就是为了防洪保命!这可谓乐亭先民与滦河打交道的经验总结,同时也在告知后人,大家生活在一个村庄里,理应生死与共。

将近中午,洪水快速回落,一条大木船由西边箭一般驶向村中,没有停留便从庄心飞过去了,有眼尖的人认出了船上的何永昌县长。因他主抓水利,苇厂人都称他“水头”。之后,天上来了飞机,飞机飞得很低,能看见飞机上的人。飞机在苇场上空转了几圈,往水里投了些东西,有胆大的水性好的捞出一袋,是食品。但水深流急,敢冒险者实属凤毛麟角,可惜投下的许多食品,十之八九都喂了鱼鳖。

这场大洪水,村里淹死了一人。该人是位50多岁的光棍汉。当时,他正在瓜地里看瓜——每年生产队里种瓜都叫他看着,他六亲不认,就是他二大伯也休想从他手里讨个瓜吃。按当时的话说,叫一颗红心为集体。滦河水出槽的那天,公社书记带领几个人查看水情,见他在瓜地里没回村子,便命令他赶快回村。他冲公社书记说:“你想调虎离山呀?都给我滚!”公社秘书接茬说:“你咋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他瞪着三角眼说:“让我识好人心,你们就快点滚出瓜地去!”

瓜棚被洪水冲走了,他被压死在瓜棚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布袋,布袋里盛着几斤晒干了的瓜籽。村里从木业社赊了一口棺材,把他埋在瓜地里。当找公社书记申请棺材付款时,公社书记气乎乎地说:“我们劝他回村,他把我们轰出了瓜地,连个瓜也没吃着,还得替他开销棺材费?”

这场大水把田里的庄稼冲个一干二净,洪水下去之后,上级给苇厂调拨来大量荞麦种。于是乎男女老少齐上阵,在泥地上先撒下种,然后小耙挠、大耙搂,外带“二尺钩”乱挠一气了事。由于地泞,种子大多烂掉了,只稀稀拉拉出了些苗,秋后产的荞麦,比种子多不了几颗。苇厂人只好靠政府的救济粮度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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