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原文首發於澎湃新聞有戲欄目
舊金山是美國電影裡出鏡率最高的城市之一，大概僅次於紐約和洛杉磯。早一點的，比如《星際迷航4搶救未來》（1986）、《勇闖奪命島》（1996），近一點的比如《蟻人2：黃蜂女現身》（2018），更不用說那座著名的舊金山金門大橋，不光是在《猩球崛起》（2011）等電影裡作為重要場景出現過，而且在《地心末日》（2003）、《X戰警3背水一戰》（2006）、《環太平洋》（2013）、《末日崩塌》（2015）等電影裡直接被毀滅過N次了。
《勇闖奪命島》裡被邁克·貝“作踐”過的舊金山
《地心末日》裡開場即被毀滅的金門大橋
過去一直納悶，美國的地名大都是“新”字打頭的，比如新英格蘭、新墨西哥、新奧爾良，紐約（New York）的名字直譯過來也是新約克，怎麼這“新”字輩的名字裡面突然冒出來一個“舊”打頭的？後來才知道，大陸說的舊金山、香港說的三藩市、英文歌裡唱的聖弗朗西斯科（San Francisco）原來是同一個地方。清朝末年正是美國西部淘金熱的時代，這個時候有大量的華人移民坐船到這裡。當時的華人移民管這個地方叫“金山”。後來在澳大利亞墨爾本附近又有新的金礦發現，於是華人華僑開始管原來的“金山”叫“舊金山”。在萬惡的排華法案頒佈之前，大概一共有三十萬左右的華人移民到美國，這些移民後來有很多都定居在了舊金山這座城市。多年以前看成龍大哥在好萊塢拍的電影《上海正午》（2000）時還有些詫異，怎麼一幫穿清朝官服的人會跑到美國來？後來才知道原來是自己孤陋寡聞了。
《上海正午》（《龍旋風》）當年在中國大陸的電影海報
今天的美國，華人數量佔總人口的百分之一。然而，好萊塢拍了這麼多年的電影，全部由華人主創主演的電影居然只有區區兩部。一部是二十多年前由王穎導演的影片《喜福會》（1993），一部是去年在北美大火卻在中國遇冷的《摘金奇緣》（2018）。著名的胡金銓導演生前一直想要籌拍一部《華工血淚史》，遺憾的是一直未能如願。
好萊塢出品的華人題材電影《喜福會》
至於美國電影裡出現的華人，形象有正面的也有負面的不一而論。讓人詫異的是，在過去好萊塢即便是拍攝一部有關中國人題材的電影，居然也由美國人來扮演中國人。比如前幾年在網上被挖出來的電影《龍種》（1944）。這是太平洋戰爭時期好萊塢拍攝的一部講述中國人民抗日的影片，根據賽珍珠同名小說改編，片中飾演中國人的主演居然全部都是美國人，一時間讓網友們驚詫不小。
《龍種》裡面由美國人飾演的中國農民
實際上這是當年好萊塢電影的慣例。大概是因為反正這電影是拍給美國人看的，美國人自己看著不覺得彆扭吧。好萊塢後來還出品過一部電影叫《北京55日》（1963）。為拍攝這部講述八國聯軍進北京的電影，劇組專門搭建了一個老北京城的外景地。這裡面除了演慈禧的老太太和群眾演員龍套都是華人以外，其他幾個主要的中國人角色，比如王爺榮祿等人，居然都是“老外”飾演。
《北京55日》裡的慈禧、王爺和榮祿
這個局面大概一直持續到李小龍主演的《龍爭虎鬥》（1973）在美國上映，華人才開始在美國電影的銀幕上擁有清晰的人物形象。即便這樣的“功夫”形象有著太多的卡通化、臉譜化以及想象性誤讀，至少相對於過去來說總還算是進步的。
《龍爭虎鬥》裡的李小龍，大約是第一次真正震撼到西方觀眾的華人形象
電影如此，講述華人生活的美劇同樣鳳毛麟角。有部情景喜劇叫《初來乍到》，講述一個華人移民家庭在美國的生活，目前已經更新到了第五季。這是我個人非常喜歡的一個美劇，片中利用華人和美國之間的文化詫異製造各種笑料，個人感覺尺度拿捏的恰到好處。畢竟，能開得起玩笑的民族才是真正自信的民族。
講述一個華人移民家庭生活的情景喜劇《初來乍到》
《戰士》是我見到的第二部講述華人故事的美劇。不僅如此，而且這個劇算是一部美國的歷史劇，講述的是1878年舊金山的華人故事。劇中涉及黑幫火併、黃賭毒、髒話粗口、血腥暴力等各種少兒不宜內容，具體情況在片頭便已用字幕充分說明。
開場第一個鏡頭，一個男青年合上手中一張女子畫像，跟隨人流從船艙出來上岸。鏡頭升起至碼頭全景，附帶字幕“舊金山 1878年”。
患有考據癖的俺這個時候得多說兩句了。以當時的航海條件，這些人從中國出發漂洋過海幾個月才到美國，那個船也好，這些人身上也好，都不可能這麼幹淨。這個男主角阿杉的髮型同樣有問題。按後面劇情交待他應該是從中國佛山來的。既然從中國來，這個時候的中國還是清朝，他應該跟其他人一樣留著辮子才對，不應該有這麼潮的髮型。這個時候從中國移民到美國來的華人，有籤賣身契來的，有被販賣過來的，還有些可能是偷渡到美國的，命運都相當悲慘。
1878年是個什麼年份？這個時間，美國作為一個年輕的國家，剛剛經歷南北戰爭的劇痛，整個國家疲憊不堪；而垂垂老矣的大清帝國這個時候剛剛經歷太平天國浩劫，在氣息奄奄中開始出現迴光返照般的同治中興。這個時候的舊金山，可以說是兩個龐大的國家、兩個差異巨大的文明、以及白種人和黃種人兩個不同的人種，剛剛開始彼此接觸的一個交匯點。
這個時候的華人移民，在海上歷經九死一生來到美國，一上岸便遭遇白人勞工的極度敵視。《戰士》第一集片頭出現的這一幕相當真實。這個時候的白人勞工或許剛剛開始有維權意識，想要爭取縮短工時提高薪酬等各種權益，卻不料陸陸續續跑來一波又一波的中國人。這些中國人大都扎著辮子樣貌奇怪、身材矮小語言不通，但幹起活來完全沒二話，再苦再累的活兒都願意幹，加班多長時間都無所謂，給再低的工資也能接受。對於這些白人來說，這些華人移民完全是一批陌生的外星人。越來越多的白人勞工遷怒於這些無辜的華人，以至於日後暴力事件不斷。當時有白人認為華人吃老鼠，甚至有白人認為華人不會死。
當時美國白人畫的諷刺華人吃老鼠的惡毒漫畫
《戰士》片頭字幕出現的一堆陌生名字裡面，有幾個是大家熟悉的。比如製片人裡面有炙手可熱的華裔導演林詣彬（導演過《速度與激情》系列的3、4、5、6和《星際迷航3》等）。另外還有一個名字叫李香凝，這位是李小龍的女兒，1990年代還曾一度赴香港，主演過一部叫《渾身是膽》（1998）的動作片。
香港電影《渾身是膽》中的李香凝
另外片頭還有字幕交待，這部劇是基於李小龍生前的原創故事改編而成。這個信息當然不應該有假，但關於這一點到底有多少是電視公司的宣傳噱頭就不得而知了。畢竟，以我個人觀感，李小龍生前唯一自編自導自演的影片《猛龍過江》在編劇方面其實水準平平。當然李小龍其他方面的成就另當別論。
片頭過後正片開始，男主角因為戰鬥力強又會說英語，被拉皮條的阿舟介紹到中國城最大的黑幫組織“合威”，拜見了黑幫老大尊爺，並做了尊爺私生子小尊的馬仔。
《戰士》裡面無論是華人演員還是白人演員，裡面都沒有我們熟悉的面孔。以前兩集看，飾演男主角阿杉的這位雖然身手不凡，演技也還可以，但由於劇情所限人物形象尚顯空洞，既不正也不邪，缺乏足夠的行動動機。反倒是飾演小尊的這位演員格外出彩，把一個囂張跋扈的黑幫人渣演繹的既誇張又到位。生活中當然誰也不想遇到這樣的“崑山龍哥”，但作為一個藝術形象來欣賞是另一回事。另外，人性是複雜的，即便是這樣的人渣身上偶爾也會閃現出人性的火花出來，比如小尊知道阿杉被捕之後想要解救自己的這位戰友。
《戰士》裡殺殺人放放火的男二號小尊及其飾演者Jason Tobin
中國城是《戰士》裡面最主要的故事發生地。這個地方很像香港電影裡出現的九龍城寨。在香港歷史上，曾經有過九龍城寨這樣一塊奇異的地方。這塊面積只有0.026平方公里的地方，當年曾經是清政府駐香港的辦事處，日後成了中國不管、英國不管、港英政府想管管不了的真正的三不管地帶。這裡最多的時候竟然居住了五萬人。在香港電影裡，九龍城寨被描繪成是一個各種魚龍混雜、黃賭毒氾濫的地方，相關電影比如《城寨出來者》（1982）、《O記三合會檔案》（1998）、《追龍》（2017）等。
真實的九龍城寨外景和內景，這裡1993年被全部拆除
《戰士》裡的中國城也同樣如此。按劇中描述，這裡聚集了兩萬多來自中國的華人移民，是一個髒亂差到白人警察完全不願意進去的地方。一個缺乏正常政府管理的地方，自然會醞釀滋生出黑社會這樣的組織。很多黑社會題材的影片都有美化黑社會組織的傾向。這裡面像《英雄本色》這類的電影無可厚非，因為這類電影的世界設定原本就是虛擬的。這類電影裡的黑社會跟武俠片裡的江湖、科幻片裡的外星球都沒什麼本質上的差別，都是一種虛構的電影空間。但如果過於沉湎這種電影文化，以至於影響了自己對真實世界的判斷的話，問題就大了。
黑社會從來不是什麼美好的存在。有一個黑社會一邊收保護費一邊維持秩序，這樣的局面也就僅比一群小流氓胡鬧亂來強那麼一點，而已。這些黑社會的收入來源一方面是經營黃賭毒，一方面是在中國城的各個店鋪收保護費。這些黑社會看著趾高氣昂飛揚跋扈，說白了欺負的全是自己同胞，是靠吸自己同胞的血混吃混喝的可惡存在。他們從來不敢跟警察直接對抗，甚至不敢越界到中國城之外的白人地盤，更不用說會有什麼同胞情誼，也別指望他們有朝一日會站出來保護中國城。民族情義、家國情懷這些東西是後天教育的結果，不會因為長著黑頭髮黃皮膚就能與生俱來。即便是在黑社會組織的內部，也不存在什麼美好的兄弟情義或者江湖道義，有的只是赤裸裸的暴力廝殺命如草芥。
《戰士》海報，明顯的黑幫片風格
《戰士》目前剛剛播出兩集。第一集的劇情主要交待了整部劇的世界設定以及其中的各方勢力。腐敗官僚的舊金山市市長、既貪婪又無能的警察局、種族主義的白人幫派、中國城的兩大黑幫堂口、妓院和皮條客……這是一個既骯髒又無法無天的世界。僅有的兩股清流，是市長的夫人，和從南方來備受北方人歧視的年輕警察。這裡面各種矛盾張力相當富有戲劇性。第二集裡面，男主角阿杉的妹妹、龍志的老婆麥玲一心想要踏足毒品生意，結果賣毒品的手下被來自合威堂口的小尊和阿杉全部砍殺。這一場戲相當的血腥暴力。中國城的兩個堂口之間，白人和華人之間，各種矛盾都在醞釀，後面必然會有大戲。
《戰士》的另外一版海報
《戰士》後面的劇情就不妄加揣測了，目前的故事主線仍然是中國城兩大黑幫之間的緊張對抗，走的是純粹黑幫片的路子，黑幫之外的矛盾衝突，比如華人和白人，華人和警察，華人和市長乃至華人和美國等，在這個劇裡面會涉及多少目前尚不得知。真實的歷史是，白人勞工對華人移民的敵視日趨嚴重，直到日後多次以暴力方式對中國城進行洗劫，對無辜華人移民打砸搶燒。在這些騷亂中華人明明是無辜的受害者，然而美國政府面對騷亂想出來的解決辦法卻奇葩至極。
《戰士》故事開場的時間是1878年，排華法案的事在劇中已有提到，很可能會在後面的劇集裡面成為關鍵情節。真實的歷史是，1878年美國國會便已經決定製定和通過排華法案，但遭到了時任總統海耶斯的否決。在1882年，美國通過了臭名昭著的排華法案，在十年內禁止那些被僱傭為礦工的華人勞工進入美國。排華法案是美國通過的第一部針對特定族群的移民法。許多華人僅僅因為他們的種族而遭到殘酷毆打。法案也影響到了已經在美國定居的華人。任何華人離開美國後想要再次進入美國必須要獲得許可。而且法案剝奪了華人移民的美國公民權，從而使華人永久孤立。法案通過後，在美華人鮮有機會與家人重聚或是在他們的新家園開始家庭生活。一直到2012年6月18日，美國眾議院全票表決通過，美國正式以立法形式承認1882年通過的《排華法案》是一個錯誤。但是，美國至今也沒有對《排華法案》給華人群體造成的傷害做出應有的道歉。
1906年，舊金山發生7.8級地震，地震之後又發生大火。這場災難讓舊金山大半個城市毀於一旦。黑色幽默的是，由於地震和大火把警察局人口檔案全部銷燬，不少偷渡去的華人反而因禍得福，利用各種政策漏洞獲得了美國身份。當年的舊金山地震和大火，不知道會不會出現在《戰士》後面的劇情裡面。
1906年被地震和大火摧毀的舊金山市政廳照片
當然，華人移民的悲慘歷史，這個沉重的話題遠不是《戰士》這個劇所能夠承載的。目前來看，這個劇更多是一部血腥暴力的黑幫片而已。最後，大家如果對舊金山華人移民這段歷史感興趣的話，推薦一個電影和一個紀錄片。
關於華人移民故事的電影，有一部不太容易找到的電影叫《千金》（又名《移民足跡》、《金山夢》）（Thousand Pleces of Gold，1991）。華裔女演員趙家玲在片中飾演一名被人販從中國販賣到美國的女子波莉。這是一部根據真人真事改編的電影。歷史上真實的華人女子波莉1853年出生，被販賣到美國以後，跟一個叫查理的白人男子結婚，兩個人婚後隱居世外，一直到1933年波莉逝世。不難推算，波莉到美國的時間跟《戰士》中的故事時間是重疊的。
根據真人真事改編、講述華人移民故事的電影《千金》
另外，有一部叫《金山》的三集紀錄片非常難得。這部紀錄片蒐集了大量的史料，描繪了十九世紀幾位在美國的華人移民的生活（其中包括波莉），講述了華人移民當時的悲慘遭遇、他們對美國西部建設的歷史貢獻以及《排華法案》對他們的傷害。對於瞭解這段歷史來說，這部紀錄片是相當珍貴的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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