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活著,一切都是美好

人生的每一天裡,都有一個時間段與這個世界隔離,那就是入睡。當黎明到來,黑暗逝去,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彷彿擰開一個按鈕,激活了所有細胞,光亮、溫度、思維才回歸身體。

每天,我對周遭的感應,總是伴隨那一聲“早上好”到來。他愛大聲說話,特別是在最後的日子裡。

奪去他生命的,是被稱為慢性癌症的肺纖維化。起初,出現在家裡的是一臺放在床頭的落地式製氧機,每天睡覺前開啟,補充已經失去彈性的肺葉供應不足的氧氣。後來,有了第二臺放沙發邊,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坐下,開啟機器。再後來,添置了便攜機,外出活動挎在後背。最後,醫院改為單間的兩路氧氣管道,都掛在他的病床邊,一路直接掛在鼻孔,一路連起一個面罩,罩在嘴巴鼻子上。他做的最後一件事情,是在醫院重症監護室病房,把氧氣管接得長一點,不至於坐起來時拉開……實際上,塑料管那頭連起的設備,才是維持他生命的真正肺葉,儘量大聲說話,是與厄運一次次抗爭後,向親人宣佈自己的勝利。

送走他,那片用聲音支撐起來的叫做家的天空,一下子坍塌了。

真想永遠睡去,無休止的黑暗會了結所有的痛楚。

然而,關於他的一切仍然無處不在,在不知不覺間,一次次點燃了黑暗。

衣櫥裡,最容易拿到的位置上,一排排懸掛著他的衣服。清一色的戶外裝上,疊印著180多個國家的風情日月。正是病魔,讓他下決心拋開所有正在追求的當下,去做親歷世界文明這一件事情。習慣思考研究的他把旅行做成了學問。他再一次通讀了世界史,蒐集他將要到達目的地的資料,自己制定路線,詳細到某條街道、某座島嶼。為此,平素動手能力極差特別是對各種小器械不感興趣的他,學會了攝影,各種鏡頭、藥品、調節飲食的電磁爐,以致後來必須攜帶的小型製氧機,沉甸甸半人高的箱子,伴隨他走過包括南北極的大半個地球。他把獨一無二的、一個身患重痾的中國人對自己生活的這個星球的眼見心悟,寫滿一張張明信片,蓋上那片土地名稱的郵戳,留下那個經緯度的時刻,一次次投進郵筒,像他一樣漂洋過海回到家中。

書架上,幾乎所有的書籍都屬於他,一本本是他心路的奠基。他對書頁如此痴迷和專注,甚至到了過目不忘的程度,無論他在什麼地方,只要開口,就會成為話題中心,帶來無數驚奇:此人學什麼的,記性這麼好,知道這麼多!如今,這些書一排排站在那裡,猶如他隨時可以開講的話題,告訴你,我就是字,我就是書。

是的,他就在那裡,那本1988年出版的《河南經濟發展史》,是他和幾位青年學者在改革開放之初,應當時河南省委書記劉傑之邀,一句“你們能說清河南經濟發展脈絡嗎”促使幾個年輕人3天內拿出了5萬字的《河南經濟發展興衰隆替》文章,當年,他們就把中原大省數千年經濟發展脈絡梳理清晰,把這本30萬字的書擺上時任省委領導的案頭,由此進入省委省政府的經濟智囊團,繼而進入國家級經濟研究機構,親歷改革開放頭10年的大潮大浪大事,成為他自己所說平生最感欣慰的“為國謀”階段。那本書和他後來寫成的《中國西部研究》《九十年代縣級經濟發展研究》《國營商業改革與發展》《中國連鎖商業理論與實踐》……還有參與制定的諸多國家級省級發展文件草稿一起,靜靜擺放在那裡,隔著透明的書櫃玻璃,從那些發黃書頁裡聞得到繚繞的菸草氣霧,看得見夜燈下手寫的一行行鋼筆字……

他就在那裡,不止一次提醒我:人生有限,其實你只要寫好這個人,和這個人有關的事兒,你就會成為大家。他說的,是至今居住在北京遠郊、潛心寫作的學者王小強。這位曾經的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所所長,上世紀80年代就帶領當時經濟理論界的青年學人,融入改革開放熱潮,出版的系列叢書和鳴著思想解放的鐘聲。而他本人,卻謝絕一切應酬,不求任何回報,甚至辭去所有職務,要把自己對國家民族發展的思考化成文字。

他就在那裡,一邊整理又一次遠行的物品,一邊又一次提起那個計劃:該把去過的地方理一理了,每個地方一組照片,你發揮特長配一個短文,肯定一流!咱們可是親歷,一本用眼睛解讀的世界文明,獨一無二!

他就在那裡,手機眼鏡依然放在床頭觸手可及的地方,急救車把他送進301醫院後,他再也沒有回家,病床上的30多天裡,他已預感到生命盡頭的可望可及,每天在手機上寫出將近千字,關於家族,關於父母,關於“為國謀”的激情歲月……而他對生的留戀,體現在熱愛生活的每一個細微之處:病房不讓放置鮮花,他從朋友送來的花束中挑出最鮮豔水靈的幾支,插在一個空罐頭瓶裡,用綵帶裝飾起來,每每置放於那張病床專用的移動小桌上。儘管醫生說出了“恐怕你以後只能在醫療環境中生活”的話,他還是聯繫到為他設計過海景茶臺的工人,探討怎樣把客廳書房打通,自己在輪椅上直接到達陽臺,看海上日出,聽潮漲潮落……

他從小恐高怕動物,早年兒子姑姑家養了一隻大貓,他多年忌諱不敢登妹妹家門。可是,他病重準備重返陵水療養時,卻時刻惦記家中那隻兒子從國外帶回的貓咪小奇。看到家中有人出入,立即提醒,別讓小奇溜出去跑丟了,還流露出帶它去海南的想法。我們笑話他怎麼怕貓變成愛貓,回答似乎漫不經意:“它是個活物呀!”只要活著,一切都是美好的!

是的,他會回來,家門口處,永遠擺放著他的拖鞋;餐桌他的位置前,始終有他喜歡的碗筷;我們對坐的大寫字檯那一面,有他翻閱一半的書籍,做記號的彩色水筆;他的床鋪被褥應時更換晾曬,房間保持通暢潔淨……

如此,依然能聽到愛人的大音大嗓,依然看得見他的身影搖晃。而我,依然活著,直到去往另一個世界,與他相聚。

只要活着,一切都是美好

本文刊登於2019年4月4日河南日報10版中原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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