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其庸的南北西東

生命發軔於南國。

1924年,一粒生命的種子,像一顆小行星,砸在了無錫縣前洲鎮馮港。

陳寅恪祖籍贛而誕於湘,故而有他的倔;季羨林植根齊魯,有他的樸;饒宗頤世居南粵,有他的智;馮其庸生於太湖之濱,骨子裡埋藏著慧。他出身貧寒,屢因交不起學費而輟學,難為他小小年紀就懂得自修,斷斷續續唸到初中畢業。後考進無錫工專,學習紡織印染,所學非所愛,獨鍾情於繪畫和詩詞。

馮其庸的南北西東

一天,馮其庸和畫友邵雪泥在公園與雪泥的老師——名畫家諸健秋不期而遇。雪泥手裡搖著一把紙扇,扇面上繪有山水,諸先生拿過去,看了又看,問:“這是誰畫的?”雪泥指指馮其庸。諸先生滿臉驚訝,對雪泥說:“他畫得比你好啊!”諸先生憐才,得知其庸無錢拜師,特許他隨意出入自己的畫室。

工專的張潮象先生,牽頭組織了“湖山詩社”,招呼馮其庸參加。馮其庸自覺不夠格,張先生講,你先寫一首詩給我看看。馮其庸遂以當地曾經興旺顯赫而今冷落衰敗的東林書院為題,吟成四句:“東林剩有草縱橫,海內何人續舊盟。今日湖山重結社,振興絕學仗先生。”張先生看罷,一拍桌子:“清快,有詩才。”

馮其庸在工專僅唸了一年,便再度輟學。兩年後,抗戰勝利,他考進無錫國專。這是他命運的拐點。在中國近代教育史上,無錫國專是所很特別的學校。它規模不大,歷史不長,卻有著堪比西南聯大的教師陣容:唐文治、王蘧常、錢仲聯、周谷城、顧起潛、趙景深……馮其庸在那兒接受了第一流的學問薰陶,體悟到第一等學術的境界。

事業拓展於北地。

生為南人,長成一副北相——天生與北方有緣。1954年,馮其庸來到京城,進入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大一國文。

在京城,有一本《歷代文選》破繭而出。起初只是人大大一教材,由他主編,多人參與編輯。年復一年,學生越教越多,教材的影響力越來越大,大到讓中國青年出版社的名編輯周振甫怦然心動,鼎力促成此書公開出版。這是1962年。奇蹟出現了,在一次中央會議上,毛主席稱讚此書編得好,號召領導幹部認真讀一讀。

馮其庸從小愛看戲,1959年,他三看漢劇(俗稱“二黃”)《二度梅》,寫了一篇評論,發表在《戲劇報》上。田漢先生大為驚異,特意請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小馮吃飯。那是三年困難時期,請吃飯是頭等禮遇,而且是與吳晗、翦伯贊等名家共席。

1961年,中國京劇院新排歷史劇《青梅煮酒論英雄》,袁世海飾曹操,李世霖飾劉備,皆一時之選。演到“聞雷失箸”,據《三國演義》,曹操為試探劉備有無野心,說:“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劉備聞言一驚,所執匙箸落於地下。正值天雨將至,雷聲大作,劉備乃從容俯首拾箸曰:“一震之威,乃至於此。”把一時失態輕鬆掩過。演員表演時,卻是雷聲先響,劉備再故意把筷子掉落地上。馮其庸覺得此改動失策,連夜趕出一篇8000字長文,徑投《人民日報》,很快被整版刊出。此文在中國京劇院引發的反響不亞於一聲驚雷,袁世海特地登門,請馮其庸給演員做報告。

有一種“紅學”待他另闢蹊徑,自樹一幟。執教人民大學時,《紅樓夢》是他的授課內容之一。“文革”中,他珍藏多年的一部《紅樓夢》被抄走,他託人從圖書館借出一部影印的庚辰本《石頭記》,每天夜裡偷偷抄錄,整整抄了一年。1975年,國務院下設“《紅樓夢》校訂組”,調他任副組長,從此一頭鑽進去,鑽成了蜚聲國際的紅學大家。

衝刺選擇在西域。

情結是早就種下的。據其自述:“抗戰時失學,讀到李頎、高適、岑參等描寫西域風光的詩,從此我心裡就一直存著一個西域。那時我14歲。抗戰勝利後,我讀到《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玄奘追求佛典精義而萬死不辭的勇氣,實實震撼了我的心魂。竊以為為學若能終生如此,則去道不遠矣;為人若能終生如此,則去仁不遠矣!”

圓夢卻要等到花甲之後。1985年到2005年,20年間,馮其庸十闖新疆、三登帕米爾高原、兩穿塔克拉瑪干大沙漠,整整繞塔里木盆地走了一圈。尤可稱道者,2005年8月,他以83歲高齡,登臨帕米爾高原海拔4700米的明鐵蓋達坂,立下玄奘東歸入境山口的碑記。9月,他又率隊進入羅布泊、樓蘭,在大漠腹地探索十多天,弄清玄奘迴歸長安的此段路程。

頤養託身於京東“瓜飯樓”。

斯樓在通州張家灣,通州在京城之東,張家灣又在通州之東。此地曾出土曹雪芹的墓碑,冥冥中,還是“紅樓”一緣。

樓號“瓜飯”,是為了紀念童年那段難忘的歲月——有瓜代飯,是不幸中的萬幸。馮其庸感念瓜、懷念瓜、紀念瓜,在小園、在客廳、在書畫。他有一首題畫詩,詠的即是南瓜:“老去種瓜只是痴,枝枝葉葉盡相思。瓜紅葉老人何在?六十年前乞食時。”

結廬避鬧市,但他的學問不讓他退,他的名聲不讓他閒。

外省書畫商一路拐彎抹角摸到“瓜飯樓”。某次,我恰好在場。面對來客拋出的炒作方案、許諾的重金酬報,馮其庸淡然回答:

“書畫不需要炒作,我也不要那麼多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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