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企改革“出頭鳥”馮根生

文 · 特約記者 趙明月

《國資報告》雜誌2019年第3期

國藥巨匠和改革先驅是貼在馮根生身上最顯眼的兩個標籤。但如果必須用兩個字來總結馮根生的一生,那一定是“傳奇”二字。舊社會動盪,建國後的浩劫、80年代的國企改革、90年代全球化浪潮、進入新世紀後的產業變革,他是見證者、開拓者,更是稀缺的倖存者。

從1972年開始擔任杭州中藥二廠廠長開始,到2010年卸任青春寶集團董事長正式退休,馮根生執掌企業整整38年,成為中國在崗時間最長的國企領導人。連馮根生自己都笑稱,在最早一批的企業家中自己算長命的。

2017年,83歲的馮根生逝世。阿里巴巴集團董事局主席馬雲悼念說:“馮董事長是江南藥王,也是改革的先行者,是我的榜樣。他不僅把中醫藥發揚光大,他自己也是一味改革的猛藥,他的勇氣、遠見和擔當,是我們浙商的經典代表。在我早期創業時,他還幾次指導、鼓勵過我,馮董事長,一路走好。”

国企改革“出头鸟”冯根生

從學徒工到國企掌門人

馮根生生於1934年7月,祖籍浙江慈溪。他出身於中藥世家,祖孫三代皆從業於“江南藥王”胡慶餘堂。胡慶餘堂是近代著名紅頂商人胡雪巖的手筆,是江南第一國藥字號。民間有“北有同仁堂,南有慶餘堂”一說。

馮根生的祖父、父親都曾是胡慶餘堂的老藥工。1949年1月,不到15歲的馮根生,在小學畢業後的第四天,就進入胡慶餘堂當學徒補貼家用,一學就是三年。1956年“公私合營”後,這裡改為胡慶餘堂製藥廠,後又改為杭州中藥廠。

1972年是馮根生一個很重要的時間點。那年7月,杭州市在原胡慶餘堂制膠車間的基礎上,組建杭州第二中藥廠。埋頭幹了23年的馮根生被任命為二廠廠長。說得好聽一點是第二中藥廠,實際卻是個破舊的作坊,一眼望去只有幾隻鐵鍋和數眼土灶,周圍還都是墳地。賬上只有三十六萬元總資產,十八萬元淨資產,沒有一分錢現金。當時胡慶餘堂的9個廠長和書記都不願意去這個郊區工廠,才輪到時任制膠車間主任的馮根生。

雖然接了個“爛攤子”,但馮根生志向高遠。第一次召集工人開會,馮根生和100多號人只能擠在一間屋子裡。會上,馮根生說:“我承認窮,但我們要爭口氣,十年以後我們要建成國內一流的中藥廠”。未想不僅沒有掌聲,大家反而鬨堂大笑。的確,在當時看來,馮根生的豪言壯語幾乎不可能實現。

那時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文革還沒有結束,馮根生冒著政治風險抓生產。二廠一窮二白,他就去隔壁啤酒廠借來了水泥和鐵鍁,帶領工人翻建了廠房。很多知識分子,包括一些懂藥學的專家當時還被稱作臭老九,世人避之不及。但馮根生把他們都當寶貝一樣挖過來,研發新藥製劑。廠裡沒有現金,他向政府借了5000元,給員工發工資,到處厚著臉皮求人找中藥加工業務。

功夫沒白費,等到中藥二廠建廠十週年的時候,有報紙這麼寫,“這個原作坊式的工廠,固定資產已達建廠時的近10倍,工業總產值從建廠時在全國排名第300位,躍升至第七位,職工人數增加了5倍……國家醫藥管理局將其列為全國中藥行業樣板工廠。

用了十年努力,馮根生超額兌現了自己的承諾。站在十年的節點上,他選擇再次出發。

打破鐵飯碗

在80年代中期前的悠長歲月,進了國企就意味著旱澇保收,福利保障。每個人都向往國企員工的身份。能穿上國企的工作服,對於個人、家庭乃至整個家族都是一種榮耀。國企工人找對象都比別人容易得多。

乾和不幹一個樣,幹多幹少一個樣,幹好幹壞一個樣,這種鐵飯碗的穩定影響了員工的積極性,導致人浮於事。幾乎每個國有企業都養著大批閒人、懶人、庸人,這成為企業的巨大包袱,企業暮氣沉沉。

1979年,作家蔣子龍發表了小說《喬廠長上任記》。小說塑造了一個企業改革典型,廠長喬光樸把全廠近萬職工都推上大考核、大評議的第一線,把不稱職人員撤離崗位,迅速提高了生產人員的素質,使全廠勞動生產率節節上升。這部小說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反響。

接著中國企業界興起了“破三鐵”的風潮,就是幹部能上能下,破掉“鐵交椅”;職工能進能出,破掉“鐵飯碗”;收入能高能低,破掉“鐵工資”。

1984年,在獲得上級批准後,時任杭州中藥二廠廠長的馮根生向舊機制發出挑戰,在全國還沒有實施廠長負責制之前,率先在全國試行幹部聘任制、員工勞動合同制。這是當時中國第一個全部實行合同制的改革試驗,每個員工先與廠方籤兩年合同,不合格黃牌警告,只發70%工資,再不行就辭退,馮根生本人也是合同制。

中藥二廠原來有23個處室,在縮減機構後只留下14個。大部分車間領導降職成了統計員、庫房保管員,且沒有了旱澇保收的工資。幹得好可以多拿工資,幹得不好的原來的基礎工資都拿不到。但緊跟著,非議也來了。 “全國多少萬個全民企業分配製度都不動,杭州第二中藥廠為啥要動?還不是你馮根生要出風頭!”“職工全變成了合同工,還叫全民企業嗎?”

在阻力和威脅面前,馮根生並沒有退縮,因為他篤信,不把鐵飯碗打破,國企就永遠沒有生機與活力。這種敏銳的改革意識,一直伴隨了他一生。他說,“對於一個企業家來說,有60%把握的事,就可以去做;有70%把握的事,得搶著去做;等到事情有了100%的把握時,再去做就太晚了。”

他在第二中藥廠還嚴格規章制度,員工遲到1次罰款10塊錢,遲到3次就算曠工。累計有3天曠工的員工,將被直接除名、解除勞動合同。

馮根生曾回憶:“當時一個骨幹員工上班時間在車間裡洗頭,被扣了50元錢(當時全廠月均工資為65元),職工說“比在美國洗頭還貴”;一位副廠長因為“夏時制”忘了調錶,遲到2分鐘,也被立即罰款。”

一件件的事實讓職工們認識到,“破三鐵”不是說著玩,而是真刀真槍地幹。漸漸,廠裡懶人都變勤快了,從以前的“死、懶、散、窮”變成了“活、勤、嚴、富”, 整體收入和福利也提高了。

正是因為有了馮根生等企業家作為先行者,不久,國企改革歷史上就有了濃墨重彩的一筆。1986年,國務院發佈《國營企業實行勞動合同制度暫行規定》、《國營企業招用工人暫行規定》、《國營企業辭退違紀職工暫行規定》和《國營企業職工待業保險暫行規定》等改革勞動制度,是建國以來我國國企改革邁出的重要一步。

杭州第二中藥廠也在改革中受益明顯,從“窮得一袋水泥都要向兄弟廠家借”,到1988年銷售額猛增到1.7億元,成為中國2000多箇中藥廠中第一個銷售額過億的。

將國企改革進行到底

上世紀80年代末,農業主要產品生產與農業收入的增長趨於停止,經濟從整體上滑入低谷。出口受阻,國內市場下滑,國企普遍遭遇困境。1990年,中央提出全面治理整頓國有大企業,馮根生也希望得到領導部門的支持,進一步深化改革。他認為,轉變經營機制,和外商合資經營是一條最直接、最簡捷的路。

1992年中藥二廠被取消了自營進出口權,這更促使馮根生決定與外商合資,來掌握進出口的主動權,擴充產品銷路。但他預料到,如果民族藥業披上洋服,肯定反對聲一片,還要背上出賣國有資產的罵名。

馮根生左思右想,在中藥二廠之上,先組建了一個國有母公司——中國(杭州)青春寶集團有限公司,然後以中藥二廠為主體進行合資。合資時,中藥二廠賬面淨資產只有4600萬,經馮根生力爭,未入賬的土地開發費、新品開發費、綠化雕塑費等也一一進入了評估範圍,結果評估出了1.28億。合資後,品牌、秘方等仍掌握在國有母公司手中,同時中方資產所帶來的利潤仍可以歸攏到國家手中。最終,馮根生和泰國正大集團合作成立了正大青春寶藥業有限公司。第二年,合資公司的銷售額、出口額和利稅都有了大突破。

1997年,中共十五大報告提出,“完善勞動、資本、技術、管理等生產要素按貢獻參與分配的初次分配機制”。敏銳的馮根生認為,應該利用這一難得的機遇,實施職工內部持股,把企業的一部分股份轉讓給員工。

做決定容易,執行起來卻異常艱難。按決議,轉讓的股份為中方淨資產的50%,相當於正大青春寶淨資產的20%。作為總裁的馮根生應認購正大青春寶的2%,折算為300萬元。但當時馮根生每月工資只有480元 ,所有積蓄加在一起僅僅能湊出一二十萬,300萬對他來說無疑是個天文數字。但馮根生如果不買,外界就會解讀為對企業沒信心,其他員工也不敢持股了。

圍繞馮根生的300萬元持股問題,有人說應該獎勵,有人說可以送“乾股”,也有老同志說,馮根生是黨員就要講奉獻。討論來討論去,最後唯一可行的途徑是去銀行貸款。在家庭會議上,馮根生把貸款持股風險一一說明,孩子支持了他一些錢,最後決定貸款270萬,以房子和股權抵押,每天要付給銀行700多元的利息。掌門人的破釜沉舟,讓員工們也有了信心。1998年7月12日,職工認購資金全部到位,認購率達到100%。2002年,為倡導“工業興市”,杭州市委、市政府向馮根生、宗慶後、魯冠球三位企業家進行特殊獎勵,每人獎勵300萬元,馮根生這才還清了認股的貸款。

對於國企改制,馮根生有一個形象的比喻。“國有企業好比冰棍,因為擔心被經營者買走那就是國有資產流失,就只有捏在手裡,最後,冰棍還是化了。但是一追究起來,誰都不負責任,因為大家似乎都沒有做錯什麼。”

這一觀點,引人深思。

永做國有企業的保姆

現代管理學之父彼得·德魯克在其著作《創新與企業家精神》中,將企業家定義為:“那些願意把變革視為機遇,並努力開拓的人”。從80年代打破鐵飯碗,1992年成立青春寶集團,允許外資控股,馮根生始終走在改革前沿,被稱為企業家當之無愧。

30多年的風風雨雨,馮根生把當年的“破廟”發展成為世界上最大的現代化中藥企業;從借錢發工資,到累計上交國家稅收幾十個億;從36萬元的資產增加到近50個億,增長了一萬多倍。

改革發展之路漫長、艱難,而又充滿未知,能功德圓滿,笑到最後的掌舵者少之又少。1988年4月,首屆“全國優秀企業家”評選出爐,包括馮根生在內的20位國有企業當家人獲此榮耀。2003年11月,在評選後的第14年,幸運者在杭州聚會時發現,當年獲獎的20人到那時已是“病的病,死的死,逃的逃,抓的抓,退的退”,仍在企業家崗位上工作的,只有杭州青春寶的馮根生、青島雙星的汪海以及煙臺港務局的朱毅三位。

槍打出頭鳥,出頭的椽子先爛,為何馮根生卻能夠一次次地“出頭”而不敗?“改革常青樹”的秘訣是什麼? 對此,馮根生這樣自述,“既然當了改革出頭鳥,就一定要盡力地高飛,千萬不要飛飛停停,那樣反而容易被獵槍打中。只要你保護好心臟——不要有私心,即使別處被打傷了還是拼命飛,只要飛出了射程,再好的獵槍也打不中你了。關鍵是怕這些鳥飛飛停停,生怕偏離方向被槍擊中,老是回頭看,結果還沒在樹上停穩,就被那些“老槍”擊中了。”

馮根生愛稱自已是“國有企業的保姆”,什麼也不拿走。

上世紀80年代,馮根生曾經帶隊出國考察。走在異國大街上,一個雕刻精美的門把手吸引了他和同事們。但手頭外匯有限,誰也沒動買走它的念頭。最後馮根生傾盡囊中外幣買了下來。回國後,大家也都淡忘了這事。直到看到這個門把手出現在青春寶接待室的大門上,他們才明白,“原來馮總不是給自己用的”。

2000年就提交了“辭職”報告,但直到2009年才批覆下來,此時馮根生已是76歲高齡,一個月領6000多元的退休金。回味幾十年的國企管理生涯,他感慨:“國企老總實際上是‘保姆’。(青春寶)一個先天不足的孩子,國家沒有給我一分錢,我省吃儉用把它帶大,現在長大成人了,賺了很多錢,我還是‘保姆’。”

不過,馮根生並不後悔,“我從來沒有想著去撈錢。我如果追求的是錢的話,50多歲就走了,辭職搞個自己的藥廠,可能現在是幾個億資產的老闆了。”

儘管如此,他時常為現有的制度感到不滿。

他認為,既要重視技術要素的價值,也要重視經營要素的價值,企業家的技術、才幹、貢獻及其知名度都是一筆寶貴的財富。“我們的國有企業,對經營者的激勵機制一直沒有建立起來,長此以往,或者導致“59歲現象”愈演愈烈,或者導致人才流失。進入21世紀,要把國有企業搞好,就應該從物質、精神兩方面給企業家一個價值、一個肯定。”

據說,退休後的馮根生仍每天早早來到公司,巡視一遍廠區,瞧見舉止懶散的工人還會像當年一樣皺緊眉頭。

2017年7月4日凌晨,83歲的馮根生逝世。改革出頭鳥雖然停飛,但留下的精神財富永遠值得後人珍藏。

本文參考了知名媒體人秦朔所作《馮根生:在崗最久的國企掌門人留下了怎樣的遺產?》,中央文獻研究室編著的《榮毅仁畫冊》,馮根生口述、孫春明採訪整理的《馮根生:在崗最久的國企掌門人留下了怎樣的遺產?》,刊載於《21世紀商業評論》,澎湃新聞網記者王盈穎、韓聲江的報道《胡慶餘堂傳人、青春寶集團創始人馮根生逝世,享年84歲》等資料,謹表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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