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北大荒的廟會上有苞米、高粱、小米、大豆、黃花菜、蘑菇

故事:北大荒的廟會上有苞米、高粱、小米、大豆、黃花菜、蘑菇

故事:北大荒的廟會上有苞米、高粱、小米、大豆、黃花菜、蘑菇

午飯過後,老絕戶、狗剩子和我一齊將手卷成喇叭筒,“哦喝哦喝”喊叫起來。這聲音升起來,停留在空中,慢慢擴散著,遠遠近近,四面八方,立即有人“哦喝哦喝”回應,說明趕廟會的人正在路上。

下午,陸陸續續到達好些人。他們有的划著小船,有的趕著大車,車後面拴著牛羊,從四面八方彙集到我們身邊,一下子是從地裡冒出來似的,有一二百號人。不管小船上,大車上,還是牲口脊背上,一律都載著貨物,平素寂靜的江邊變得和集市一樣熱鬧起來。我從沒見過大草甸子上有這麼多人,若是往常,一望無垠的草原上,見著個人影都覺得稀罕。除非來釣夜魚蹲宿兒的城裡人,星期六傍晚騎著自行車趕來,第二天一大早就起鉤走人了。

是啊,割草的季節到了,大草甸子正在召喚打草人,沸騰的生活在召喚著盲流們,召喚著他們開鐮,召喚著他們獲取大自然的恩賜。年年都如此,一如往常,怎麼能不慶祝慶祝呢,那不是罪過麼。趕來參加廟會的全是男人,大都穿著黑布衣裳,打著赤腳或穿著膠鞋,腰間扎著根草繩。他們的臉盤曬得黑黑的,鬍子拉碴,有的戴著頂草帽,有的剃著光頭,有的留著長髮,一看就是在荒原上長期廝混的盲流。來客手裡拎著各種顏色的天燈,肩上扛著大釤刀,心中充滿喜悅,和老絕戶打著招呼,將自己的禮物放在長條木桌上。那是一罈白酒或者兩瓶老白乾,再有就是野禽、野兔、山雞之類的野味。漂姐的臉色那麼快活,眼睛裡閃耀著愉快的光輝,攤開兩手來者不拒,照單全收,一邊和抽起旱菸的漢子們推來搡去,吵吵鬧鬧,打情罵俏:

“小氣鬼,才帶這麼點兒東西,是不是都叫你娘兒們扣下啦?”

“嫌少了,跟我家去拿。”

“呸,還不夠老孃跑腿的,虧你說得出口!”

“沒關係,漂姐,我揹著你去。”另一個漢子放下禮物接上道。

“看你個熊樣,馱得動麼,別壓扁啦!”

“漂姐,那你壓我麼,恣著呢!”再一個麻臉漢子說。

“羊圈裡蹦出頭驢來,去,沒你的事。”

“哎,驢那玩意兒大,和你的那個差不多。”

“你小子別光汪汪叫,敢試麼?”

“老子怕過誰,試試就試試。”說著,那麻臉真就裝模作樣解褲帶。

“看老孃不騸了你!”漂姐奪過病叔正在切菜的菜刀,嘎嘣溜脆道。

周圍的人全哈哈大笑起來,加油添醋,推波助瀾,漂姐那兩條本來就彎彎的眉毛,因笑彎得更厲害了。

“行了行了,謝謝諸位。”病叔及時插進來道,“大夥兒快去趕廟會吧,好放天燈,喝酒。”

所謂廟會,就是一年一度大草甸子上的交易會。江神娘娘的廟和神像早就沒了,當地仍舊保留著古老的習慣,不受外面運動的干擾。盲流們帶來富餘的糧食、山貨、農具,沿著江邊排開車輛,像自由市場似的,討價還價,相互交換。文化大革命前,我在市郊見過自由市場,不過那裡的東西比這兒豐富,並且是現金交易。“文革”伊始大割“資本主義的尾巴”,市郊的自由市場也被造反派取締。儘管他們橫掃千軍如卷席,還是有黑市死灰復燃,屢禁不止。例如漂姐這樣的小販子們,照樣偷偷摸摸地倒買倒賣,賺些活命錢餬口。而現在的江神廟,卻是以貨易貨不要錢。在準備開鐮割草之前,盲流們儲存好這一時期的食物,準備好工具,即可放手大幹一場了。

故事:北大荒的廟會上有苞米、高粱、小米、大豆、黃花菜、蘑菇

漂姐、絕奶在院子裡準備晚宴,病叔在廚房灶眼前燒火燉大雁,妮兒看著豆芽,哄他跑來跑去玩耍。人人都忙得不可開交,狗剩子卻不知道哪裡去了。我心裡癢癢的想出去逛逛廟會,老絕戶看出我的心思,叫我和妮兒跟他出去一趟,昨天晚上他和病叔商量過要買一頭拉羊草的毛驢。我巴不得他能帶我出去呢,順手拿個大餅子吃著,和妮兒拉起豆芽跟著老絕戶走出院子。

沒想到荒野上的集市如此熱鬧,大車排出的貨廊半里多長,擺出的牛馬、小船、魚具、鍬、鎬、鐮、叉、土槍、小刀、苞米、高粱、小米、大豆、鍋碗瓢盆、黃花菜、蘑菇、木耳、白酒、舊衣裳和鞋子……五花八門的生活必需品應有盡有。整個廟會上人聲鼎沸,充斥著汪汪的狗吠聲和吁吁的驢叫聲,比城裡的黑市還熱鬧。老絕戶沒興趣閒逛蕩,蹲在交換牛馬的漢子堆裡抽菸,嘮嗑,挑選牲口,留下豆芽讓我們自己隨便玩玩。

我和妮兒逛大街一樣不慌不忙走著。我折了根嫩柳枝,用牙齒拽出樹皮裡的白稈,光留下樹皮的空筒做成一支柳笛,吹起悅耳的笛音,逐一遊遍集市的每一個角落。我們沒有錢,也沒有貨,什麼也買不了,隨便走走看看而已。我好久沒見過這麼多人,都有些陌生和不習慣。以前我是走資派的狗崽子,見人老鼠見貓一樣躲避不及。在糖廠大院家屬區裡碰到小孩都繞著彎走,生怕他打我兩巴掌或罵我兩句,因為革命群眾認為我沒有做人的權利,不是人。現在感覺不一樣了,我是江神廟人,是荒野上的一員,周圍這些人都和我一樣平等,是被社會遺棄的人,打入另冊的“渣滓”。別看他們此刻都在笑呵呵地抽著旱菸,相互打著招呼聊天,其實人人心裡都有一本難唸的經。一離開這裡,就會變成逃亡的地富反壞右分子,被通緝的殺人放火搶劫犯。

真是不可思議。

我和妮兒開心地笑著,自由自在走在集市之中,“自由”是個多麼甜蜜的字眼,這種感覺好極了,甚至是幸福。天空多麼藍,陽光多麼燦爛,空氣多麼新鮮,草原多麼遼闊。我走在人群中間,已經很久沒有類似的感覺了,無所顧忌,大聲說笑。若是過去,假如我不是個流亡者,要知道周圍人的身份肯定會不寒而慄。唯有一點讓我不自在的是,身旁那些男人的目光都狼一樣盯著妮兒,要把她吞下肚子裡似的。妮兒並不介意,對每一個來到這裡的人都感到親切、信任,她喜歡這裡的人,內心裡充滿了愛,相信這裡的人同樣喜歡她、愛她。我卻十分不快,感到不能容忍,儘量用身子擋住那些目光,我尚未擺脫掉孩子氣的自私心,因為愛自己的親人而嫉妒別人。

我特別喜歡盲流們帶來的狗,那大多是農村的大笨狗,灰黑色,捲毛,瞪著玻璃球似的眼珠,耷拉著耳朵,半卷著蓬鬆的尾巴。一看到它們,心裡就一下想起虎子,要是它沒有丟失肯定會跟我一起流浪的。我幻想著能再養一條狗,但羞於啟齒,連我都是大家養活的,哪好意思提養狗的事。看得出這些狗是屬於大家的,能認出荒野上的盲流,見到我就搖起尾巴。我掰開大餅子餵它們,每一隻狗吃下一小塊後都對我表示感謝,舔我的手掌。妮兒怕狗,那些大笨狗一走近她就尖叫著躲開,威脅我再逗狗玩她就回家不和我逛了。我只得讓步,喂完手裡的大餅子,才趕開圍著我的大大小小的笨狗。

 

故事:北大荒的廟會上有苞米、高粱、小米、大豆、黃花菜、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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