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宜慶:一封沈從文佚信中的文史交誼

刘宜庆:一封沈从文佚信中的文史交谊

沈從文

刘宜庆:一封沈从文佚信中的文史交谊

王獻唐

刘宜庆:一封沈从文佚信中的文史交谊

沈從文致王獻唐函

刘宜庆:一封沈从文佚信中的文史交谊

沈從文致王獻唐函信封

2016年12月2日,筆者在青島書房看王獻唐誕辰120週年信札手稿書籍展。在展櫃發現沈從文致王獻唐信札一通。沈從文的章草高古、簡約,獨具一格,一看便知,這是沈從文的墨跡。隨後,王獻唐先生的曾孫王書林拍攝了信札和信封,發來郵件。

仔細看這通信札,感覺《沈從文全集》未收錄。於是,將信封和信札,發了微信朋友圈。青島大學文學院周海波教授告訴我,《沈從文全集》未收錄此信。後來,筆者又向張新穎教授求證,他的回覆亦是沒有收錄。筆者又在青島市市南區圖書館查閱《沈從文全集》(增訂版)書信部分,沒有查到。這是一封沈從文的佚信,短札,信息含量大,又沒有時間落款,特撰寫此文解讀。

從信封推斷寫信時間

信封帶有“私立武昌文華圖書館學專科學校緘”字樣。最初,我判斷這封信函的寫作時間,是沈從文1930年9月16日開始在武漢大學執教時期。

1930年暑假,沈從文放棄了上海中國公學的教職,打算到新成立的國立青島大學任教。是年8月17日,沈從文在致胡適的信中說:“中公的課程我想不擔任了,我過青大去。理由是中公方面我總覺得沒有東西可教,預備也不行,恐怕潑湯,至於青大,則初初開學,我胡塗也容易混得去,所以拿了他們的路費,預備月底動身。”然而,沈從文赴青大執教未果,是因為中原大戰爆發的緣故。8月20日,沈從文在給王際真的信函中說:“中國之內戰又過濟南向北而進,天津北平之間火車也不通,天之戾將於人,固亦近於自然矣。”蔣介石、馮玉祥、閻錫山之間的中原大戰,戰火燃燒到山東,交通不便,沈從文沒有到青大執教。在胡適和徐志摩的推薦下,到了武漢大學中文系教“新文學研究”和“小說習作”課程,此時,陳西瀅擔任武漢大學文學院院長。沈從文在武漢大學只執教了這一個學期。1931年春,因為沈從文營救丁玲,錯過了武漢大學的開學時間,這個學期未到校。

沈從文寫給王獻唐的這封信,看信封上的這幾個字,很容易想到此函是武漢大學執教時期。

為《大公報·藝術週刊》約稿

青島書法家孟慶泰先生給出信函釋文後,信函的寫作時間可以判定。先來看一下信函釋文:

獻唐先生:

昨託王際可先生便致一緘,想塵清鑑。《藝周》深盼先生能賜一大著,以光篇幅。如於二月中此間即可得尊作,載一專刊,殊感幸也。此間所謂藝術,範圍極寬,就貴館甆、銅各器作一文章,亦復佳士!專此,並候安吉。

司徒喬、沈從文頓首

這是沈從文和司徒喬發給山東省圖書館館長王獻唐的約稿函。

1923年,沈從文在燕京大學認識了司徒喬。沈從文在回憶司徒喬的文章中說:“我剛到北京的第二年,帶著我的那份鄉下人模樣和一份求知的慾望,和燕京大學的一些學生開始了交往。最熟的是董景天,可說是最早欣賞我的好友之一人。當時的燕京大學校址在盔甲廠。一次,在董景天的宿舍裡我見到了司徒喬。”沈從文到司徒喬的宿舍參觀,看到司徒喬畫的人物速寫,非常讚賞:“那些實實在在、平凡、普通、底層百姓的形象,與我記憶中活躍著的家鄉人民有些相象又有些不同,但我感到親切,感到特別大的興趣。”為人素樸的司徒喬和沈從文成了極好的朋友。

1933年,沈從文辭去青島山大的教職,在楊振聲的邀請下,開始編輯《大公報·文藝副刊》。這次回到北平後,他和司徒喬重逢,“感覺格外親切”。司徒喬為泰戈爾畫過像,為周氏兄弟畫過像,也為沈從文畫了一幅像。這幅肖像成為一件紀念品,是兩人友情的見證,沈從文在動盪的時代時時帶在身邊。

1934年6月25日,沈從文參加《大公報·文藝副刊》在會賢堂舉辦的午宴。宴會結束後,沈從文與朱自清同到司徒喬家中看畫,並商量如何辦《大公報·藝術週刊》。10月7日,由司徒喬主編的《大公報·藝術週刊》創刊,沈從文為之寫了代發刊詞《藝術週刊的誕生》。

按照沈從文對《藝術週刊》的設想,一面將系統地介紹些外國作品與作家思想生活,一面將系統地介紹些中國的東西。在發刊詞中,沈從文透露,藝術週刊廣泛地向各位專家約稿:

如容希白先生對於銅器花紋,徐中舒對於古陶器,鄭振鐸對於明清木刻畫,梁思成、林徽音對於中國古建築,鄭穎孫對於音樂與園林佈置,林宰平、卓君庸對於草字,鄧叔存、凌叔華、楊振聲對於古畫,賀昌群對於漢唐壁畫,羅睺對於希臘藝術,以及向覺明、王庸、劉直之、秦宣夫諸先生的文章,到時圖片與文章的安排,若超過了篇幅還很費事。

沈從文希望,學藝術的人,“創一派,走一新路,皆不能徒想拋開歷史,卻很可以運用歷史”。“從事藝術的人,皆能認識清楚只有最善於運用現有各種遺產的藝術家,方能創造他自己時代的新紀錄。”

在這種背景下,沈從文執筆寫信,向王獻唐約稿,“就貴館瓷、銅各器作一文章,亦復佳士(事)”。信函時間當在1934年10月7日《大公報·藝術週刊》創刊後,從信中“如於二月中”之句推斷,寫信日期可能在1935年初。

司徒喬擅長油畫和水彩畫,被譽為中國現代藝壇上的先鋒之一。抗戰期間,司徒喬遠走邊疆,採風問俗,描寫實景,他的戰災寫生和巨幅油畫《國殤》有“一股愛護國家民族的洪流,同情人類的愛力”。

司徒喬主編《大公報·藝術週刊》時,他患肺病,“療養院住不起,在什剎海冰窖旁安了家”。這一時期的工作和生活,他的妻子馮伊湄在《司徒喬:未完成的畫》一書中寫道:“當時,週刊只能介紹一些純技術性的理論文章。林宰平、許地山、鄧以蟄等老前輩很熱情地寫稿,喬自己也介紹一些西歐著名的畫家——如羅丹、米勒……他使用文字不如使用色和線來得方便,使用中文不如使用英文來得流暢。這工作對他還是很吃力的。但同時也給他一個學習古典繪畫理論一個好機會。……為給刊頭找一條花邊,可以翻十幾冊雜誌。這時候他正迷上中國畫,鑽研中國畫論興趣特別高。他決心要補上他腦中的一角空白。”

收信人王獻唐

這通短札連著三位人物,作家沈從文、畫家司徒喬、學者王獻唐。

王獻唐(1896-1960),著名的考古歷史學家、金石文字學家、版本目錄學家,被稱為一代國學大師。初名家駒,後改名琯,字獻唐(典出西域人獻玉給唐朝),號鳳笙,室名雙行精舍、顧黃書寮等,以字行。山東日照人。他的父親王廷霖,行醫出身,“精岐黃”,酷愛金石,曾師承清代著名金石家、小學家許瀚,在小學、金石方面造詣頗深。王獻唐天資聰穎,又從小受父親訓誡,如屈萬里在《王獻唐先生事略》中所講,“日照為許印林(翰)、丁竹君(以此;丁惟汾之父)故里,流風所被,邑人多治小學。先生既精於金石、音韻、訓詁之學,復資以證古史,故創穫獨多。”

自1906年到青島求學之後,王獻唐與青島結下不解之緣,如今觀海二路13號甲仍存王獻唐故居。初就讀於青島禮賢書院,後考入青島德華特別高等專門學堂學習土木工程。1917年任職天津《正義報》,為譯德文小說。1918年任濟南《商務日報》《山東日報》編輯,翌年以兩報記者身份長駐青島。

王獻唐的學術生涯在青島開始。1922年,青島從日本人手中收回,他任青島督辦公署秘書,並開始著手撰寫處女作哲學論著《公孫龍子懸解》,此書令他在學界脫穎而出,遂被私立青島大學請去講古代哲學。1923年8月,他和青島禮賢書院校長德國人蘇保志(Dr.Seufert),還有劉銓法、尹莘農等15人發起成立了“中德學社”。他們互相翻譯中國和德國的文藝、科學、哲學文章,以促進中德文化學術交流為主旨。

1929年8月2日,王獻唐出任山東省圖書館館長。他著意蒐集文物、典籍,擴充館藏,使山東省圖書館成為當時全國收藏文物典籍最豐富的圖書館之一。1930年,考古學家吳金鼎赴山東,發現了城子崖龍山文化遺址,邀王獻唐同去勘查。之後,他與傅斯年、李濟、董作賓等人共同領導遺址的發掘工作,併成立山東古蹟研究會,對山東其他遺址進行了普查和小型發掘,為山東考古工作奠定了基礎。王獻唐致力於山東文獻的整理,文物古籍的保護,堪稱齊魯文脈的守望者。

抗戰初期,日寇緊逼濟南,王獻唐搶先將山東省立圖書館的重要文物和古籍善本裝箱,由屈萬里押運至曲阜。王獻唐出資盡力,載書播遷,輾轉運往抗日大後方四川,妥善保管。為轉運、典守齊魯文物,王獻唐和屈萬里冒著生命危險。他們肩負起“為中華民族續命”的責任,為齊魯文化的傳承做出貢獻,彪炳史冊。

王獻唐先生一生刻苦治學,藏書著述,著作等身,在金石、訓詁、考古、版本、目錄、校讎等領域,皆有學術專著。王獻唐交往的多為學林名家,一時俊彥,多相往還,留下了大量信札。這些信札,或商借秘籍,或切磋學問,或互通信息,或交流情感。時值國難,傷時感世,救亡圖存之懷,亦自然流露於信札。王獻唐與沈從文的書信往返詳細情況,要等上下兩巨冊的《王獻唐師友書札》(增訂版)出版,才可揭開神秘面紗。

王際真、王際可兄弟

信中寫到的王際可,是沈從文的好友王際真的弟弟。

王際真王際可兄弟出身書香門第。他們的父親王寀廷是藏書家,與王獻唐交遊甚密。

王寀廷(1877-1952),原名貢憂,字拱底,號眉孫,又號醜石,後以字行。桓臺人。光緒癸卯科進士,丁未會考,用為知縣,分發廣東。民國初田中玉主魯,任山東省副參議長。開設逢源閣書店,以王懋卿為經理。家富藏書,且多善本,尤重鄉邦文獻。於古籍碑刻,書畫鼎彝收藏頗夥。主修過《重修新城縣誌》。其藏書之室名曰“止適齋”。1949年後,他將平生所藏悉數捐獻給山東省文物管理委員會。

王際真早年畢業於留美預備學堂(清華大學前身),1922年赴美留學,先後在威斯康辛及哥倫比亞大學學習政治及新聞學,獲學士學位。王際真曾任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Metropoli⁃tanMuseumofArt)東方部職員,後任哥倫比亞大學中文教授,長期在哥大任教,成為中國文學翻譯的先驅。

陳汝潔在《王際真:英譯紅樓夢第一人》文中說:“他翻譯的《紅樓夢》雖然只是原書一半回數的節譯本,但在楊憲益、戴乃迭1978年合譯英文全譯本出版之前,王際真的譯本一直是英美最為流行的《紅樓夢》版本,在西方頗受推重。”

1928年王際真從美國歸來,回山東老家,路過上海。徐志摩介紹沈從文認識王際真。此後,兩人頻繁通信。信裡包括對日常生活的敘述,青春的苦惱,對人生的見解,對字畫藝術的探討。最重要的一封信,沈從文將徐志摩乘坐飛機在濟南不幸遇難的噩耗告訴王際真。沈從文於1930年左右得到王際真的接濟。

1980年11月,沈從文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一個小型的演講會講話後,就向一位教授打聽在哥大教中文多年的老友王際真先生的情況。一別五十年,他獲得王際真的情況後,去他家裡看望。這橫亙歲月長河的友情,讓沈從文感慨頗多,他回憶1930年代兩人書信往來的情況時寫道:“我每次出了新書,就給他寄一本去。我不識英語,當時寄信用的信封,全部是他寫好由美國寄我的。一九二九年到一九三一年間,我和一個朋友生活上遭到意外困難時,還前後得到他不少幫助……”這次會面,王際真取出20世紀30年代沈從文的著作,以及徐志摩不幸遇難的信函。

1930年代兩人的通信,自然會寫及王際可。從沈從文給王際真的信中可知:沈從文與王際可書信往還;王際可也曾接濟沈從文。

際可有信沒有?我給他信也得他信,我告他應當大家來各在一方努力讀一點書,我只想到這個話可說。

——沈從文在武漢大學致王際真(1930年於武昌)

際真,際可在不久日子裡,是把你為他留作學費的錢又寄了五十塊來的。前次你寄的,我告你說同大雨分用的五十,如今又由大雨還一半,我全用了。我想到為什麼我要用你那麼一些錢,心裡實在難過。你不應當因為我兩個人好一點就盡寄錢來。

——沈從文致王際真1931年於上海

總之,沈從文與王際真、王際可兄弟的友情誠摯,與王際真的友情更是彌足珍貴。沈從文在《我與徐志摩、王際真的友情》文中說:“人的生命會忽然泯滅,而純摯無私的友情卻長遠堅固永在,且無疑能持久延續,能發展擴大。”正是與王際可有這樣的親密的聯繫,沈從文才會託王際可將《大公報·藝術週刊》的約稿信轉給王獻唐。

筆者苦苦尋覓王寀廷、王際真、王際可的資料,在王紹曾、沙嘉孫著《山東藏書家史略(增訂本)》一書中,查閱到王寀廷。王寀廷條目中,談到他的藏書,還提到一段鮮為人知的事情,抄錄如下:

貢忱另藏有明萬曆間刻本《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一卷,三十年代其子季真留美時,將是書與濰縣高氏上陶室磚瓦拓片若干種售與美國國會圖書館。末有貢忱題記雲:

篆書三十二體《金剛經》,經帙始刻於元皇慶二年(1313),今海內罕有存者。此有明萬曆問倪氏摹刻本,戈法鉤勒,精妙入神,原本不可得,得此亦大不易。民國紀元第一甲子,以四十金購自江陰胡氏,什襲之藏,未嘗輕以示人也。大兒子留美,將有襄辦中國書法展覽會之舉,來函徵集出品,小兒際可既為搜索碑帖拓片多種,並以此四冊附焉。

二十三年(1934)冬大雪後二日,貢忱氏識於濟南道合裡之止適齋。

王氏售與美國國會圖書館的明萬曆間刻本《金剛經》、濰縣高氏上陶室磚瓦拓片,想來可以在美國查閱到。

王際可曾在上海讀書。全面抗戰爆發後,他輟學參軍,加入戰地服務團。被日機轟炸,為國捐軀。為沈從文和王獻唐充當信使的王際可,也因為這封信,在湮沒的時光中顯影。

王獻唐未刊日記記錄

筆者請教王獻唐研究專家張書學先生,他從王獻唐的未刊日記中找到這封信的確切時間,一切疑問都迎刃而解。

據王獻唐《五燈精舍日記》1935年1月19日載:“王際可來,帶沈從文一函,囑餘為《大公報·藝術週刊》撰文,附《週刊》一卷”;20日載:“又接司徒喬及沈從文一函,求為《藝術週刊》撰文,即復。”沈從文、司徒喬的這封信,是王獻唐於1935年1月20日收到的。

學界伉儷張書學、李勇慧編撰的《王獻唐年譜長編》(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7年)中可以看到這封信札的釋文以及詳細註釋,這封信也收錄在他們正在增訂的《王獻唐師友書札》(下冊)中。

注:沈從文致王獻唐信函、王獻唐未刊日記圖片均由王書林先生提供。

刘宜庆:一封沈从文佚信中的文史交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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