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錫火車站廣場。
遠處的鐘樓發出了沉悶的聲響，時鐘敲了十一下。雖是夜晚，但廣場上燈光閃亮，耀眼的光芒足以讓人看清廣場上每個人的臉。熙熙攘攘的人群裡，有熱戀的情侶們手挽著手在路邊徜徉，也有風燭殘年的老人在林蔭道下踱著步。馬路上是滾滾的車流，而廣場邊的幾輛TAXI，前燈光亮刺眼，尾燈卻像遊夜的鬼魂一般忽閃個不停。
柯依凡夾雜在人堆裡，一雙黑亮的眸子像攝影機的鏡頭洞察著周圍的一切。四周高樓林立，燈光閃耀，人聲喧譁，車鳴鼎沸。他一臉疲憊地抬頭看天，只有繁星點點。這樣的一個城市，於悠閒之中夾雜著熱鬧與繁榮。一陣陣風襲來，拂亂了他額前的長髮，身上的汗水早已風乾，還有一股汗餿味，此時此刻倒覺得有些涼意。雖然坐了一天車，但他感覺並不太乏，對於從未到過城市的他來說，眼前的一切景象都令他感覺到新奇，甚至可以說是眼花繚亂了。
柯依凡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紙條，那上面寫的是地址和電話號碼。在來無錫之前，表哥羅振留給他的，怕他找錯了地方。柯依凡看著字條徑直朝路邊的公用電話亭走去。
羅振騎著摩托車來到廣場，遠遠地就看見柯依凡東張西望翹首以待的樣子，臉上寫滿了焦急。
“柯依凡——”
“表哥，”柯依凡一回頭，興奮地跑過去：“總算找到了。”
“找到了？什麼找到了？”羅振一臉疑惑。
“我是說終於找到你了啊，要不今晚我可就露宿街頭了。”柯依凡溢著興奮的神色，一臉的愉悅。
羅振伸手拿出一個頭盔替柯依凡戴上，兄弟倆說說笑笑騎著車絕塵而去。
金利商場的職工宿舍內，煙霧繚繞，幾個年輕人正窩在一起打牌。羅振推門而入，柯依凡揹著包緊隨其後。
羅振一進屋衝大夥道：“你們怎麼還在玩？時間不早了。”看著大家都不回答盯著柯依凡，只好又接著介紹：“哥們，這是我表弟柯依凡。”
柯依凡有一點兒怯生生地朝大家點點頭：“各位大哥，請多多關照。”
這時一位瘦高個走了過來，拍了一下柯依凡的肩膀道：“什麼關照不關照的，你羅振的兄弟也就是我們大家的兄弟。我叫杜陽。”杜陽是這宿舍裡的老大，說完又笑嘻嘻地介紹其他人。
柯依凡一下認識了五六個年輕人。一會兒的工夫，距離感與陌生感便消除了，大家七嘴八舌天南地北地聊著。
第二天，柯依凡起了個大早。這是讀書時形成的習慣，由於是寄宿生，每天早晨要起來跑步，這樣天長日久就形成規律了。看著其他人都還在呼呼大睡，他輕手輕腳地拉開門走了出去。
他此時才注意到周圍的環境，四處觀察了一下。只見宿舍的對面是高大的立交橋，橋的下面立著一個寫著“地下商場”的招牌。馬路邊的綠化很好。起早晨練的人們正在一路小跑。柯依凡情不自禁地也跟著跑起來。突然在路的拐角處，柯依凡放慢了腳步，他看到了一個小小的書店。
當柯依凡拿著一本厚厚的書回到宿舍時，羅振正在穿衣服，其他人仍在夢中。“你到哪去了？怎麼起這麼早？”羅振邊打著哈欠邊問。
“在學校起早起習慣了，睡不著，剛才出去轉轉，跑跑步，又發現一個書店，順便買本書看看。”
“什麼書？”
“《平凡的世界》，路遙寫的。”
羅振看了一下書的封面，對柯依凡說：“趕快去洗漱吧，今天帶你去見我們經理，讓你早點兒上班。”
金利廣場的辦公室裡，一位中年男子正在辦公。羅振領著柯依凡一邊和其他同事們打招呼，一邊朝經理室走去。
“秦經理，他就是我介紹到這兒來的柯依凡。”羅振向經理介紹。
“經理好。”柯依凡很禮貌地打了招呼。
中年男人仔細地打量了柯依凡一眼，點了點頭。接著從文件夾裡抽出一張表格遞過來，說：“柯依凡，是吧，你先把這張表填一下。”柯依凡接過表，按欄逐一填寫，無非是像清查戶口似的，內容很多很細。在學歷一欄裡，他寫了高中，想了想又添上“未畢業”三個字。填好後再回遞過去。
秦經理看了一下表格，疑惑地問：“為什麼不繼續讀書了呢？”
柯依凡一下被觸到痛處，嘴唇露出一絲顫動，片刻猶豫後正色回答：“我讀不下去了，所以想早點兒出來找點事做。”經理似乎皺了一下眉頭，說：“那這樣吧，你今天就開始上班，具體安排呆會兒讓羅振告訴你。好了，現在你們可以出去做事了。”
從經理辦公室出來，柯依凡就焦急地問：“表哥，經理讓你告訴我做什麼？”羅振表情嚴肅地：“你先聽我說，在這裡你不要叫我表哥，可以叫我羅師傅。對別人也一樣，年長的叫叔叔阿姨，年紀差不多的直呼名字或職位，明白嗎？”
“為什麼？你就是我表哥啊。”柯依凡不解地瞪著大眼。
“因為這是上班的地方，不能讓任何的親戚或別的什麼關係而影響工作。這裡只有上級和下級，領導和員工，同事與同事，其餘的都不存在。”
“哦，我知道了。”
“還有，從今天起你就開始正式上班。我們這裡隸屬中國國際旅行社。中旅社有很多分公司，金利商場只是其中之一。其他分公司有搞空運的，有搞國際旅遊的，而我們這裡只要分四個部分，二樓賣珠寶首飾，三樓賣家電，四樓賣保健品。一樓是摩托車銷售與售後服務。你和我們宿舍的這幫兄弟一起在一樓工作。起先，你要參加六個月的學習與實踐。其主要內容有發動機的結構與原理、電氣裝備及原理、摩托的維修與保養等，期滿後到常州參加培訓考試，拿到結業證書和技術等級證書方可成為這裡的正式員工。這學習的六個月時間只發生活費和提供住宿，等你考試通過後工資與獎金補發，考試通不過，一切白忙活。可明白了？”
“表哥，不，羅師傅，我明白，我會努力的。”柯依凡俏皮地說完，兄弟倆相視一笑。
一週的學習後，柯依凡對這裡有了更深一層的瞭解。他所在的單位人數不多。一樓只有九個員工。他還注意到，這九人當中他年齡最小，杜陽仍是老大。這些年輕的小夥子全是“單身貴族”。
晚上下班後，小夥子們飛快地朝自己的安樂窩——宿舍跑去。柯依凡磨磨蹭蹭走在後面。終於同事們走遠了，他擇路而逃，手裡攥著一封信，朝郵局跑過去。把信投進郵筒後，柯依凡覺得自己剛才的行為有些鬼魅，他微笑著搖了搖頭，朝宿舍走去。
柯依凡一進門，杜陽便嚷嚷：“你小子會隱身啊，一轉眼就沒影兒了，老實交待去哪兒了？”
“沒去哪兒，到公廁方便了一下。”柯依凡微笑著回答。
“好吧，姑且相信你這一回。看你小子乳臭為幹，量你也幹不了什麼壞事。”
“我會幹壞事，大哥，開什麼國際玩笑。”
“好了，沒幹就沒幹，算我多慮了。來，和我下一盤。”說完，杜陽拿出了象棋。下棋，打撲克，成為了這群年輕人最簡單，也最愉快的休閒方式。
“來就來，怕你不成，臭棋簍子。”
“小子，別猖狂，我讓你片甲不留。”
兩人邊鬥著嘴邊擺開了架勢。果然，一局下來，柯依凡只剩下一個光桿老將了。
“小子，到底誰是臭棋簍子？啊，薑還是老的辣吧，哈哈。”杜陽一臉的得意。
“你先別太得意，剛才我太大意讓你僥倖贏了。咱們再來，這一局我肯定贏你。”柯依凡很不服氣。
“算了吧，輸了就認輸，還想要賴皮。想贏我，可以呀，明晚再來。吃飯去了哦。”杜陽打著哈欠走了出去。
夜深了。馬路上的車輛很少，倒給這都市的夜平添了幾分靜寂。柯依凡翻來覆去睡不著，他在想自己什麼時候才能掙到錢呢？這六個月的學習該多難熬啊，萬一自己通不過考試，拿不到證書怎麼辦？眼前這條路又讓他感到渺茫起來。
“哎，柯依凡，你在幹什麼呢？怎麼還沒睡啊？”上鋪的火國志問道。
“原來你也沒睡啊。我正在想以後的事情呢。”柯依凡坐了起來。
“你呀，先別太急。我剛來的時候，也跟你一樣心神不寧胡思亂想。都快七個月了也沒拿到工資。幸好後來參加培訓通過了考試，才算苦日子熬到頭。”
“那你說，在這裡能掙到錢嗎？”
“當然能。只要努力先把技術學到手，到時再考個證書回來，就萬事OK了。”
“那我一定好好學。我要早點掙錢。”柯依凡興奮地且信心十足的樣子。
“快睡吧，要是吵醒了那幾個傢伙，咱倆今晚就沒好日子過了。
柯依凡應了一聲，輕輕躺下。
柯依凡已學習了一個多月，對於那些原理和修理技術總算有了些眉目，並能做一些基礎的簡單操作了。表哥羅振說：“只要入了門，學起來就會得心應手，而且學得快學得好。”
每天，柯依凡都要重複去做那些同樣的操作練習。師傅告訴他只有做得多才能熟能生巧。可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柯依凡很小心翼翼地做事，倒黴的事還是被撞上了。在操作練習時，手上一用力，只聽“咔嘣”一聲清脆的聲響，一個發動機零部件被折斷了。柯依凡一下呆住了，直愣愣地坐在那裡，腦海裡有幾個字不斷重複閃現：“該怎麼辦？”損壞東西是要賠償的。
正在猶豫，羅振走了過來，他看見了剛才的那一幕。
“表哥，我不是故意的，我........”柯依凡立刻將親情呈現了出來，想借此已庇護自己。
羅振看了柯依凡一眼，說：“去洗手吧，剩下的事我來處理。下次要小心點兒。”
雖然羅振沒有訓斥柯依凡，但他的表情很嚴肅。柯依凡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蹲在旁邊沒有去洗手，靜靜地看著羅振在操作。
“怎麼啦？出什麼問題了嗎？”一位戴著近視眼鏡的阿姨走過來問。
“哦，沒什麼大事，損壞了一個小零件。”羅振答道。“龔阿姨，你幫我拿個新的凸輪抽鎖釦，錢麼記在我帳上。
龔阿姨看見柯依凡沮喪著臉，呵呵笑道：“小夥子，別苦著臉，學習嘛，做錯事情出點狀況很正常的。”說完徑直走去。
“小羅，我只給你記個進價，不貴的。”負責倉管的高阿姨說道。
“謝謝了。”羅振仍然在幹手中的活兒。
龔阿姨拿著個小盒子遞給羅振，又對柯依凡說：“小夥子，你過來一下。”柯依凡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了過去。
“小羅生氣了是吧？”柯依凡點點頭，沒有吱聲。
“可我不是故意的。”柯依凡垂著頭終於抬了起來。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小夥子，我告訴你，出門在外凡事要小心謹慎一點。出了狀況，要是讓經理知道了，是要扣小羅獎金的，知道嗎？”
“恩，我知道以後該怎麼做了。謝謝阿姨關心，我做事去了。”龔阿姨微笑著看著他走開。
當天晚上，柯依凡沒有再和杜陽下棋。他捧著那本《平凡的世界》整整讀了一晚，他默默地記下了這樣的文字：人和人之間的友愛，並不在於是否是親戚。是的，小時候，我們常把親戚這兩個字看得多麼美好和重要，一旦長大成人，開始獨立生活，我們便很快知道，親戚關係是非常庸俗的。互相設法沾光，沾不上就翻白眼。甚至你的生活中最大的困難也常常是親戚們造成的。生活同樣會告訴你，親戚往往不如朋友待你真誠。職業的高貴與低賤，不能說明一個人生活的價值。歷經千辛萬苦而釀出的生活之蜜，肯定比輕而易舉拿來的更有滋味。困難打不倒的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漢。人生就是永不休止的奮鬥！只有選定目標並在奮鬥中感到自己的努力沒有虛擲，這樣的生活才是充實的。
那天晚上，他似乎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就連當天他弄壞零件的事也忘的一乾二淨。他完全沉浸在孫少平的喜怒哀樂之中，彷彿，他已走入了路遙的小說裡。他把自己化成了孫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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