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潔︱《四世同堂》的前世今生(下)

編者按:本文為《〈四世同堂〉的前世今生》的下篇,小標題為編者所加;點擊上方鏈接,可以查看上篇。

六、被完全刪除的錢默吟的“悔過書”

1982年,胡絜青和舒乙在《破鏡重圓——記〈四世同堂〉結尾的丟失和英文縮寫本的復譯》一文中如釋重負地確認了馬譯《黃色風暴》的結尾句是老舍本人改定的結尾,因為他們得到的浦愛德致費正清夫人的信裡明確表示,出版《黃色風暴》,因篇幅要求,出版社對老舍的原著(現在看來就是在哈佛大學檔案裡發現的這個英文譯稿)進行了刪減,但是,“對結尾沒有做變動”。

這個結尾是:

小羊圈裡,槐樹葉兒拂拂地在搖曳,起風了。

但是,我們在趙譯《四世同堂·饑荒》的最後十六段裡沒有找到這句話,取而代之的是一封錢默吟先生的長達六千字的檄文,就是現在我們看到的《四世同堂·饑荒》最新回譯本第三十六章,也是全書的終章。目前基本可以肯定,《黃色風暴》的那個詩意的結尾句“起風了”是出版社的編輯自行添加的。

我非常理解Harcourt Brece出版社為什麼要刪除這六千字。故事已經結束,這麼長的篇幅,什麼情節也沒有,對追求故事的小說讀者來說,完全是一段大而無用的冗筆;對出版社來說,費紙費墨,開罪讀者,得不償失。

孙洁︱《四世同堂》的前世今生(下)

浦愛德

到和浦愛德合作譯完《四世同堂》的1949年,距離老舍在《小說月報》發表《老張的哲學》已經二十三年,其間雖有中斷,老舍怎麼說也是寫過《駱駝祥子》《離婚》《斷魂槍》的資深小說家,以他對小說的理解和認識,不會看不出來這個長長的結尾嚴重偏離了一般的長篇小說寫作的原則。而我們也知道,合作翻譯《四世同堂》的過程,是老舍口述,浦氏打字,“他有時省略兩三句,有時則省略相當大的段”。在這個過程中,老舍如果願意刪除此章節,讓小說更緊湊,他完全能夠辦得到。那老舍為什麼一定要保留這個結尾呢?這成為我們感興趣的一個重要的點。

唯一的解釋恐怕就是,老舍太想把這些話保留下來了。

這裡被完整刪掉的前情提要是:為了和日本人拖時間,儘可能拯救自己的孫子錢善,錢先生答應了日本人一件事——寫一份悔過書。就在錢先生差不多寫好悔過書的時候,祁家弟兄倆來接他出獄了。因為錢先生無過可悔,這其實不是一份悔過書,而是一篇對戰爭問題的深長思考。自然,與其說是錢默吟先生的思考,不如說是老舍本人的。這也就是這六千字雖然作為小說的一部分顯得冗贅,但是作為老舍的一篇佚文,則頓顯無比珍貴的原因所在。

很多研究者認為,老舍在抗戰時期對通俗文藝的過度投入造成了他迴歸小說創作時個別人物的誇張和變形,錢默吟先生在小說後半段變身為一名俠士、地下工作者,和他詩人的身份不相匹配,也是被談論較多的一個問題。老舍顯然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所以藉助這篇“悔過書”對錢先生的心路歷程進行了源源本本的交代。“感謝你們,給了我做一個完美的人的機會,教我能有鬥爭到死的機會。”這大無畏的表白指向老舍本人的一個英雄情結。貫穿地看,老舍熱愛俠士的少年時代,書寫李景純、丁二爺這樣的俠義之士的青年時代,自己義無反顧犧牲一切投身抗戰的中年時代,如此種種和《四世同堂》具備理想人格的錢詩人正是無比契合的。這也是老舍在很小的年紀就給自己起了“舍予”這個名字,把它像一個終身的烙印一樣鐫刻在生命裡的原因。劍氣簫心、俠骨柔情,合成了一個既是詩人也是戰士的錢默吟先生。這就是老舍濃墨重彩刻畫錢默吟這個《四世同堂》的靈魂人物的用意。對寫作本身是否存在缺欠的問題自然可以繼續討論,但是老舍的良苦用心不可不察。

因此,以錢默吟的口吻寫的這篇表白就有了非同小可的意義。比起“起風了”這樣語義含混的小清新結尾,這則長長的不講章法的剖白和傾訴無疑更能鎮住《四世同堂》用一百萬字鋪陳的無邊苦難和人間悲喜劇。

七、還刪節了哪些內容

最後要談的是這多出來的三章之外的刪節問題。

比起前述動輒長達數千字的“大拆”來,這個部分涉及的問題屬於“小卸”,七零八碎地刪,情況更為複雜,大致不出以下四種情況。

(一)不影響情節進展的細部描寫和心理描寫。

相比前述的大篇幅章節的被砍,我覺得這種無處不在的對細部描寫的刪節才是更可惜的。因為細節才是小說的生命所在,如果把細節都拿掉了,只剩下一條緊趕慢趕往前走的行動線,就成了小說的梗概,不是小說本身了。何況根據浦愛德女士的回憶,她和老舍一起把原稿翻譯成英語的時候,老舍已經出於對出版社要求的回應和對美國讀者閱讀習慣的尊重作了讓步,這份英文稿本身已經是一個刪節本了。

孙洁︱《四世同堂》的前世今生(下)

《四世同堂》手稿局部

有個流傳很久遠的笑話,我也搞不清楚來源,據說,有一次,老舍對編輯改動他的文章非常惱火,發了毒咒,曰,“改我一字,男盜女娼”。我一直覺得這不像為人厚道的老舍說的,又覺得非常像寫文章字斟句酌,有 “吟安一個字,撚斷數莖須”風範的老舍被改了稿,發急了,會說的話。

說這個,並非要考證老舍說沒說過這八個字,而是想說明,對一個有強烈藝術自信和文字敏感的作家來說,在作品已經完成的情形下又遭遇這樣大幅度的刪節,斷然是很難接受的。我們舉個例子。

在馬譯《黃色風暴》結尾十三章,金三爺是個徹頭徹尾的王八蛋。他身上已經全然沒有了練家子的豪氣,八年的亡國奴生活把他變成了一個猥瑣自私、善惡不分的可憐蟲。看過趙譯《四世同堂·饑荒》的結尾十六章,我們才能體會,這個一無是處的金三爺是出版社為了迎合市場需要刪出來的。在老舍原來的設計中,金三爺雖然又渾又蠢,卻和老舍著力塑造的反面人物大赤包、冠曉荷、藍東陽、李空山、招弟有著本質的區別。

在這個版本里,金三爺內心柔軟的一面被細膩地展開,在“可恨”之外,他多了一層可憐,在“厭惡”之外,我們對他多了一份恨鐵不成鋼。在他愛的產業、外孫、良心、對親家公的崇拜、對日本人的屈服這個無法逃脫的迷魂陣裡,金三爺漸漸丟失了自我。他無意間出賣了錢先生,但是外孫的被捕使他萬分後悔,“他既恨自己,又可憐自己”。到後來,“金三爺不像他自己了……他失去平時的自我滿意的神情,變成一個焦躁的人”。而當錢先生終於和錢善一起出獄回到小羊圈,“金三爺似乎是裹著腳——向前走一步,退半步。他在後面遠遠的跟著他們”。真是可惜,《黃色風暴》成書把金三爺的內心戲幾乎刪光了,因而夏志清對《四世同堂》著名的差評——“這樣一種幼稚的愛國心以及憎恨罪惡的表現,使小說讀來毫無真實感”(《中國現代小說史》)又得到了一份印證。

(二)和前述三章相關的內容。

這些刪節比較好理解。因為需要前後一致,所以把出現在其他章節裡的相關內容也屏蔽了。如第二十八章日本人“開始翻譯中國的新文學。他們想看看,一個真正的中國人是什麼樣子”,因此急切地想抓住錢先生,這段內容是和前述第二十七章整章的刪除有因果關係的。第三十五章錢先生寫“悔過書”的“前因”又將導致被整章刪除的第36章整篇“悔過書”的“後果”,這些內容都被刪掉了。

(三)劉棚匠太太結局的交代。

聽說2009年版的電視連續劇《四世同堂》讓劉棚匠的太太最後做了妓女,這個糟改完全擊穿了我對現在的名著改編劇容忍的底線,當然這也和《黃色風暴》的最後劉太太不知所終有關。現在我們知道,不是老舍沒有寫劉太太的結局,而是這個結局被出版社刪掉了。

在現在的這個老舍本人改定的版本里,劉太太回來了——

這個時候,棚匠劉師傅的太太,跑進來,拿著一個小口袋,裡面也許裝滿白麵。她剛做生意回來。她的臉色焦黃,汗溼透了她的衣服。她沒工夫洗一把,抹去臉上的汗,就直接的來看祁家的人。

她拐過影壁,就大聲的嚷著:“妞子!我給你帶白麵來了!妞子!”

這真是無比催淚的一個場景,劉太太風塵僕僕地帶來一口袋白麵,見到的是祁老太爺抱著死去的妞子。

孙洁︱《四世同堂》的前世今生(下)

2009版《四世同堂》

劉太太結局的強行刪除,受損失的不僅是這個意料之外的“淚點”,更是令這個自尊自強的北平女人的完整性受到了嚴重的損失:

七八年來,她沒有給丈夫丟臉。她受苦受累,在許多地方遇到危險,可她還是她,沒有變成一個惡的女人。戰爭讓她受罪,但也提高她的能力。她感到的確應當自傲。

可以設想,如果《黃色風暴》保留了這個小人物的結局,新版電視劇恐怕也不會如此亂來吧?

(四)不利於美國的評論。

因為《黃色風暴》是在美國出版的,出版社也相應地需要考慮美國的利益和價值觀,所以對老舍原來留下的少量不利於美國標準的評價刪除了。這個主要體現在對原子彈的評價上。

藍東陽跑到日本,巧不巧碰到原子彈襲擊,一命嗚呼了。以往很多論者從因果報應的問題上論述藍東陽之死,都對,藍東陽之死也好,冠曉荷之死也好,大赤包之死也好,都是老舍強烈的通俗文學的敘事思路的投影,確實和現代小說的先鋒性有悖,但是誰告訴你老舍是想寫一個先鋒的《四世同堂》的呢?好吧這個話題我們按下不表,這裡需要略微展開的是老舍為什麼一定要在小說裡讓藍東陽死於原子彈轟炸。

這裡有三層原因,首先,原子彈轟炸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關鍵轉折點,《四世同堂》寫到這個時間節點,必須講到這個事件;其次,藍東陽需要有一個合理的結局,他死在原子彈上也算“死得其所”;最後,因為老舍有這個心結,他需要對原子彈的問題在他自己認為非常重要的小說的非常關鍵的節點上發表意見。

去年,史承鈞老師在上海圖書館的縮微膠捲《和平日報》上海版創刊號(1946年1月1日)上,查到老舍的散文《和平是人類永久的契約》,這既是一篇佚文,也是一篇重複發表的文章,此前,它曾經以《和平》為題發表於1945年11月12日《和平日報》。這篇文章指出,原子彈,“假如它只是為殺人用的”,那人類就可能“用自己的聰明毀滅自己”。這就是美國用原子彈轟炸廣島和長崎之後老舍的第一反應。在《四世同堂》被刪節的段落裡,老舍留下了同樣的思考:“從不思索世界應當是什麼樣子的製造原子彈的人,同樣是既粗魯又愚蠢的。”“沒人知道,新時代——以用原子彈殺人開始的——會變成什麼樣子,而且在這個新時代,是否還會出現藍東陽這樣的人。”

孙洁︱《四世同堂》的前世今生(下)

1953年夏,老舍一家的合影,左起:老舍、胡絜青、舒立、舒乙、舒雨、舒濟。

老舍在反對核武器的問題上一貫立場鮮明,在他理想主義與和平主義的思維空間裡,原子彈的發明是人類的恥辱,因此任何國家都不應把它當作武器來應用,這甚至引發了老舍“原子談話”的疑案,即老舍關於原子彈的秘密不應告訴蘇聯的表態傳回國內後,引起以郭沫若為代表的左翼人士對他的口誅筆伐的一段文壇公案。

這裡我們看到,引起國內左翼文壇震怒的是老舍關於原子彈秘密不應告訴蘇聯的表態,但事實上,老舍說這個話是有一個前提的,就是不但蘇聯,連美國製造原子彈本身也是一個錯誤,是人類的恥辱。老舍反對的是核武器本身,並非哪一國擁有核武器。“從不思索世界應當是什麼樣子的製造原子彈的人,同樣是既粗魯又愚蠢的。……沒人知道,新時代——以用原子彈殺人開始的——會變成什麼樣子。”在《黃色風暴》裡,這個顯示了老舍對人類未來的深長憂慮的思考被抹去了,老舍對原子彈問題的真實想法,在呈現的時候,便打了大大的折扣。

八、與其守株待兔,不如“憐取眼前文”

最後要說明的是,在缺乏英文文本對照的情況下,以上的分析和結論只能是掛一漏萬的,甚至有可能是帶有錯誤的。因此,在為找到浦氏檔案裡珍藏了將近七十年的更能彰顯老舍本意的《四世同堂》英譯稿,併為此稿被精心翻譯成漢語而慶幸的同時,我還是要呼籲這個英譯打字稿也能在不久的將來發表和出版(《黃色風暴》最後十三章的英文文本已經可以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出版的《老舍全集》修訂版讀到了)。

在不久的將來,我們或許真的可以藉助兩種英文本、兩種回譯本,加上老舍本人生前已經出版和發表的《四世同堂》的所有章節,展現一部最接近於本來面目的《四世同堂》。至於在時代的壓力之下被拋棄了的《四世同堂》結尾章節的手稿,會不會出現,我是不抱期望的——據說它已經毀於“文革”,但是理論上,還存於世間的可能也並非沒有。與其守株待兔,不如“憐取眼前文”,讓我們善待這部經由老舍和三位翻譯家的持久接力逐步補綴出來的《四世同堂》,這歷經七十個春秋竟然會逐漸趨近完整的文壇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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