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的「足本」什麼樣?

《四世同堂》的“足本”什么样?

關於《四世同堂》的英譯與回譯

文 | 周絢隆(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輯)

幾年前,由於工作關係,我注意到了老舍先生與最早的《金瓶梅》英譯本《金蓮》一書的特殊淵源。該書的譯者克萊門特·厄傑頓(Clement Egerton),在扉頁上寫了一行文字:“獻給我的朋友舒慶春。”老舍先生在他的一篇散文裡記錄了他們曾經的友誼。在該書的翻譯過程中,他給譯者提供過不少幫助。我為此收集了一些資料,準備就《金蓮》的翻譯問題寫篇文章。這段經歷,使我對2016年底關於《四世同堂》第三部英文全譯稿被發現的消息,產生了興趣。

《四世同堂》在老舍先生生前一直沒有完整地出版過。按照他自序裡的計劃,此書共分三部,“第一部容納三十四段,二部三部各三十三段,共百段”。其中第一部《惶惑》和第二部《偷生》,在解放前均出過單行本。

《四世同堂》的“足本”什么样?

1946年《四世同堂》初版本

但第三部《饑荒》,解放後只在上海《小說》月刊連載了前二十段,即因故中止(中止的具體原因雖然不詳,但有一點是應該引起注意的,即小說快要結束時,代表中國接受日本投降的是國民政府,而抗戰勝利的標誌性事件,是北京城裡到處升起了青天白日旗。這與新中國成立之初,在輿論宣傳方面,對退守臺灣的國民黨政府所持的完全否定立場,是不相符的)。“文革”中被抄家後,作者手稿丟失,此書遂成殘璧。

1982年,馬小彌根據美國哈考特·布拉斯出版社1951年出的《四世同堂》節譯本《黃色風暴》(The Yellow Storm. 英文題下還署了另一中文名“風吹草動”),回譯了該書最後的十三段,補足了原來殘缺的故事。目前大陸市面上流行的兩個主要《四世同堂》版本,人民文學出版社版(以下簡稱“人文版”)和十月文藝出版社版(以下簡稱“十月版”),後面都收了馬小彌譯的這十三段。人文版《四世同堂》在第八十八段下注明瞭這一情由,十月版則在書後的“出版說明”裡作了統一介紹。

《四世同堂》的“足本”什么样?

去年底,趙武平先生髮現《四世同堂》第三部全譯稿的消息一出,立即引起了媒體的高度興奮,許多出版社對此也十分關注。筆者雖對現代文學素乏研究,但對《四世同堂》的英文翻譯問題卻頗多好奇。即輾轉向舒濟老師(老舍先生之女——編者注)借了她珍藏的英文節譯本《黃色風暴》,並通過她的關係從施萊辛格圖書館找到了未經刪改的浦愛德(Ida Pruitt)譯文原稿。然後將《黃色風暴》譯文與《四世同堂》中文原文、馬小彌的譯文與《黃色風暴》後十三章英文原文、《黃色風暴》後十三章英文與浦愛德譯稿原文,進行了逐字逐句的比對,終於弄清了期間的許多變化與關係。

《四世同堂》的英文翻譯工作,是1946年老舍先生應美國國務院之請,赴美講學期間完成的。胡絜青、舒乙母子在《破鏡重圓——記〈四世同堂〉結尾的丟失和英文縮寫本的復譯》一文,引用浦愛德1977年2月22日給費正清夫人的信,提供了一些翻譯和出版過程的細節:

“《黃色風暴》並不是由《四世同堂》逐字翻譯過來的,甚至不是逐句的。老舍念給我聽,我則用英文把它在打字機上打出來。他有時省略兩三句,有時則省略相當大的段。最後一部的中文版當時還沒有印刷,他向我念的是手稿。Harcourt Brace 出版社的編輯們做了某些刪節,他們完整地刪掉了一個角色,而他是我所特別喜歡的。他們認為有必要減少一些字數,以便壓縮一下書的塊頭。對結尾沒有做變動。”(見十月版《四世同堂》附錄)

1978年10月20日,浦愛德致信楊憲益夫人戴乃迭說:

“老舍知道,美國人不喜歡篇幅太大的長篇小說,所以我們一起工作時候,他對原書作了較大的刪節。不幸,出版社刪得更多,一個完整的人物被刪去,——雖非主要人物,卻是我最喜愛的人物之一,就是那個照應墳地的種地人。”(趙武平《〈四世同堂〉英譯全稿的發現和〈饑荒〉的回譯》,《收穫》2017年第1期)

經過翻譯過程的壓縮和編輯環節的刪節,原來100段的文字,到英譯本《黃色風暴》正式出版時,只剩下了77節。具體說來:

  • 第一部由34段壓成了25節,開頭的5段英文與中文完全一致,基本一字未刪。第15、21、22、26、27段被整體刪除。第6/7段、16/17段、18/19段、32/33段被兩兩合併。其餘16段都有不同程度的刪節,其中第28段還把一段描寫瑞豐的文字挪動了位置。

  • 第二部由33段壓成了25節。其中第55、61段被整體刪除。第35/36段、38/39/40段、56/57段、59/60段、66/67段被按組合並。其餘21段都有不同程度的刪節,其中改變幅度最大的是第50段。56段僅留了開頭一句,60段只留了末尾三句,雖然是合併,其實等於整段刪除。

  • 第三部已經發表過的前20段被壓縮成了14節。其中第74、80段被整體刪除。第76/77段、78/79段、83/84段、86/87段被兩兩合併。其餘10段均有不同程度的刪節。

馬小彌據以回譯的《黃色風暴》後13節,與現存的浦愛德原稿相比,也有較大的刪節。浦愛德譯的第三部總共35章,比老舍原計劃的33章多了兩章。前20章就是在《小說》月刊上發表過的部分,與《四世同堂》第68到87段吻合。從第21到第35章共15章的內容,在《黃色風暴》中被壓縮成了13節。其中第27章被完整保留,第36章被刪除,第23、24章被合併,其餘12章有不同程度的刪節。

總體看來,被整章刪除的主要是故事性相對較弱,以人物心理和情景描寫為主的部分。如第15段寫看墳人常二爺來訪和祁老太爺過生日的冷清,常二爺就是浦愛德所說的她最喜歡的那個“照應墳地的種地人”;第21、22段寫為錢默吟延醫療傷和瑞宣內心的苦惱;第26段寫學生被逼去天安門打降旗和小崔遭遇假鬼子;第55段寫藍東陽與胖菊子成婚;第61段寫天佑出殯;第74、80段寫日本人對普通市民的盤剝和北平缺糧的艱難,等等。其餘各段的刪節,也基本遵循這一原則,對於過渡性的敘述、描寫和人物對話與心理,都做了大幅度的刪削。

浦愛德1888年出生于山東黃縣,其父母皆為中國北方浸禮會傳教士。她從小在中國長大,後回美國接受了高等教育,於1921年被洛克菲勒基金會委派到新成立的北平協和醫院組建社會服務部,前後任主任18年,為中國培養了第一代社會工作者。1939年合同結束後,她回到美國,參加了由埃德加·斯諾等人發起的中國工業合作運動,建立了工合美國促進會委員會,通過募集捐款,積極援助中國抗戰。浦愛德對中國感情很深,曾為促進中美文化交流做出過重要貢獻。她於1985年去世,享年96歲。曾著有《漢家女兒》(Daughter of Han: The Autobiography of a Chinese Working Woman)、《殷老太》(Old Madame Yin: A Memoir of Peking Life)和《中國古代傳說》(Tales of Old China)等。

浦愛德雖然長期在中國生活,漢語口語很流利,但卻不能閱讀。這就有了她給費正清夫人信中描述的,老舍在旁邊念,自己邊聽邊譯的工作方式,多少有點類似於林紓翻譯西洋小說的過程。不同的是,林紓不懂外文,需要有人把外語翻成中文講給他聽,他邊聽邊組織文字,轉寫成小說。而老舍與浦愛德則對彼此的母語都比較熟悉,只是掌握程度互有差異。

雖然浦愛德說老舍在給她讀《四世同堂》的時候有意省略了一些段落,但從第三部譯文原稿和最終出版的《黃色風暴》看,出版社編輯的改動量是驚人的。《黃色風暴》對原作的改動很值得注意。老舍先生原來擬定的三部分名字分別是“惶惑”、“偷生”和“饑荒”,到《黃色風暴》裡則成了“小羊圈”(The Little Sheep Fold)、“與虎為伴”(In The Company of theTiger)和“以德報怨”(There Is No Retribution. 這個標題的原意是“沒有報復”,意思是指日本投降後,小羊圈衚衕裡的中國人,未對居住在這裡的日本人進行報復。譯成“以德報怨”雖然差強人意,但十月版將其譯作“事在人為”,則讓人有些不知所云)。

人物姓名的翻譯也有些改動,如瑞全被譯成了“瑞堂”(Rey Tang),金三爺被譯成了“王三爺”(Wang The Third)等等。這樣的改變是基於怎樣的考慮,又是由誰決定的,雖然曾有人撰文披露過一些細節,但並不全面,似乎還值得進一步研究。《四世同堂》第50段,對應著《黃色風暴》第二部第13節,譯文中有很大一段文字幾乎被重寫。對譯文作了大幅度刪節以後,為了保持文意通順,必然要增加一些過渡性的語句進行串接,拿《黃色風暴》和《四世同堂》仔細比對,這樣的痕跡還是不難發現。

下面再談談中文回譯的問題。

2017年之前,由於老舍先生的著作尚在版權保護期內,人民文學出版社一直擁有著《四世同堂》的專有出版權,十月文藝出版社為了規避版權糾紛,即以《黃色風暴》為依據,對《四世同堂》前87段進行刪節壓縮,最後也補配了馬小彌翻譯的那13節文字,就成了現在77節的規模,雖然書名也叫《四世同堂》,但已經不是老舍原著的模樣了。這也造成了該書與人文版《四世同堂》在篇幅與定價上的差異。

馬小彌的譯文,總體上看,比較忠實於英文原文。但由於時代與觀念的影響,在翻譯時也做了一些主觀的改動。比如第88段(《黃色風暴》第三部第15節),寫瑞全為了消滅漢奸招弟,假意帶她去北海玩。接下來有一段譯文是:

一碰到她的胳臂,瑞全馬上警惕起來:“留神!留神!”稍微一不留神,就許上當。

她拿身子擠他。“這幾年你上哪兒找樂子去了?”她的口氣很隨便,漫不經心。

他又看了看她的臉,不由得起心裡直噁心。“我嗎?你還不知道?”如今他是地下工作者,面對著個女特務,得拿出點兒機靈勁兒來。

——(人文版第948頁)

這段譯文依據的英文原文是:

When he touched her arm Rey Tang felt a lightness andexhilaration. Immediately he gave himself a warning, “Be careful, be careful.”He moved closer to her but his heart lost that lightness and exhilaration. Hewas arm in arm with a prostitute, a spy, an enemy. If he let himself be movedby her he was a lost dog.

She leaned on him. ”Wherehave you been amusing yourself these last few years?” she asked in a casualmanner as though it did not matter whether she asked or not.

He looked at her face againand in his heart he spat. If he had the slightest desire to love her it wouldbe low and shameful. He was a good Son of Han who had traveled to the south andto the north; he should regard as valuable his dignity as a Son of Han. “Who,me? Don’t you know?” He must show some of his cunning; he was an undergroundworker dealing with a member of the secret service.

——(The Yellow Storm第465頁)

一比較就可以看出,馬小彌把一些表現瑞全思想鬥爭的心理描寫刪去了。英文保留了老舍對人物心理的細膩把握和描寫。當瑞全面對昔日戀人、今日之敵時,在肌膚相觸的一剎那,他有過一些微妙的心理活動。第一段“一碰到她的胳臂,瑞全馬上警惕起來……”,英文原意是“一碰到她的胳臂,瑞全(感到有點飄然和激動)。(他)馬上警惕起來,‘留神!留神!’(他貼得更近了一點,但心裡不再飄然和激動。他和一個妓女、間諜、敵人手挽著手。如果讓她給打動了,他就成了不分是非的敗類)”。括號裡的文字翻譯時被刪掉了。第三段“他又看了看她的臉,不由得起心裡直噁心”後面,英文有三句也被刪去了,翻譯過來應該是:“如果他還有一丁點要愛她的意思,那就下賤又無恥。他是走南闖北的優秀中華兒女,他應該把中華兒女的尊嚴看得無比珍貴。”

在第88段接下來還有一處,也刪去了一些文字:

她親了他一下。

然後,她拖著長腔,柔聲柔氣地說……

——(人文版第949頁)

在《黃色風暴》中,上下兩段中間還有一段文字:

He could not help but holdher more closely. She was no longer soiled, nor low, nor dangerous. She was hisonce-loved. Her face and body were fragrant.

——(The Yellow Storm第466頁)

這段文字生動地表現了瑞全面對招弟的勾引,內心的糾結。翻譯過來意思是:“他情不自禁地把她摟得更緊了。她不再骯髒、下賤、危險了。她是他昔日的心上人。她的臉和身體有一種芳香。”

人文版第949頁“老三曉得,……她是個出賣肉體的婊子,是日本人的狗特務”一段文字後面,英文還有這樣幾句:

Old Three warned himself, “Forget that she isMeydee, forget that she is a prostitute, remember only that she is an agent ofthe Japanese secret service.”

——(The Yellow Storm第466頁)

這段文字翻譯過來意思是:“老三警告自己:‘忘了她就是招弟,忘了她是個婊子,只記著她是日本特務。’”

在進入白塔腳下的山洞時,招弟因為洞內較黑,緊緊抓住了瑞全的手。有一段描寫瑞全動手前心理矛盾的文字,也被刪掉了。這段文字翻譯過來意思是:“她的手很熱乎,瑞全開始喘氣了。她不是婊子,也不是秘密警察的成員,而是他的意中人。”

馬小彌翻譯這部分內容的時候,中國剛剛結束“文革”。可能受此前的思想影響,覺得這些心理活動的存在,會削弱瑞全作為抗日鬥士的形象,讓他顯得優柔寡斷,不符合當時所倡導的典型形象。能明顯看出,這樣的刪節是有針對性的,而且主要都集中在第88段。具體的例子其實並不止以上幾條。

再說英文全稿的回譯問題。趙武平先生的譯文已經發表,關於譯文質量的問題,不是本文討論的重點。筆者關心的重點是,被《黃色風暴》整篇刪除的浦愛德譯文的最後一章,即第36章的文體問題。這一章通篇是錢默吟寫的“悔罪書”(英文標題為:Mr. Chien’sConfession)。按照小說的描寫,錢默吟是個能詩善畫的傳統文人。他的這篇“悔罪書”其實是一篇反戰檄文。以他的學養與做派,這篇文章應用文言書寫才合乎邏輯,文字也會顯得簡練、犀利。由於缺乏故事性,浦愛德的這章譯文讀起來讓人感到冗長拖沓,與前面的敘事形不成緊湊的聯繫。這可能是《黃色風暴》決定刪除它的原因。我覺得,這篇文字是對所有譯者的最大考驗。翻譯漢學著作時,中文文獻的還原,常常成為譯者頭疼的問題。但還原文獻,只要找對路徑,查到原書,是有可能實現的。而錢默吟的“悔罪書”,老舍先生當時究竟是用何種文體書寫的,文字的風格如何,如今都成了無解的謎題。面對這樣的現實,所有譯者都只能照著英文獨自揣摩了。

如今,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四世同堂(足本)》也已面世。該書的最後十六節則由著名翻譯家黑馬(畢冰賓)依據浦愛德與老舍合譯的《四世同堂》英文稿回譯。較之前述已經面世的譯本,黑馬譯本無疑具有明顯的優勢。在語言信息傳達的準確度、敘事風格與原作者(老舍)的貼近度以及對成語俗語和京腔京韻的還原度上,黑馬譯本都大大超越了前述譯本。後十六節讀來,與之前老舍原文銜接緊密,渾然一體,流暢自然。這也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四世同堂(足本)》的最大亮點所在。

當然,“信、達、雅”是每個譯者的永恆追求。對原著,只能無限貼近,不可等同。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的《四世同堂(足本)》正是我們不斷追求完美的一次努力,相信廣大讀者一定能從我們的這部“足本”中更多地感知原汁原味的老舍、原汁原味的《四世同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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