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尺巷前说乡愁


乡土桐城 | 六尺巷前说乡愁



六尺巷前说乡愁

文|李翰 来源|桐城新闻网


央视2016年春节联欢晚会,赵薇一曲《六尺巷》,让皖中小城桐城,一夜红遍大江南北。正月初三打那经过,只见平日门可罗雀的六尺巷,肩摩踵接,挤满了各地的观光客,好不热闹。

这地方于我真是太熟悉了。初中母校桐城二中,就在南边百余米;而东面紧邻的,其时是桐城县轻工业局,则是我父亲的工作单位。那时只听过六尺巷的传说,却未曾见过传说中的六尺巷。这一区块是安徽省荣军医院,大家都叫它荣休院。相府大院旧址,据说也就是这里。荣休院的大礼堂,是当时县城仅有的两家电影院之一。小时候吵嚷着要看电影,父亲让我去买票,挤到售票口,垫着脚尖将钱一把塞进去,掉头就走——以为这就可以入场了。初中时懵懂顽劣,新电影总是比课堂更吸引我,逃学看电影,然后付出罚站、写检查的代价,在我而言是一件性价比颇高的事。看过些什么电影,现在都模糊了,但电影院折叠椅噼啪作响,四面墙壁乳黄色质感丰富的吸音小凹槽,其音声画面,在时光漫漶中,却被淘洗得越来越清晰。

大礼堂的西南边,还有一进小院落,五十米左右的长廊贯通南北,给人庭院深深的感觉。长廊尽头有一处池塘,草青水绿,旁边一棵高大的皂荚树,那是我们嬉戏的乐园:折纸船、捉蜻蜓、斗蟋蟀……一放学,那就是整版的从三味书屋到百草园,玩得不亦乐乎。某天傍晚,透过皂荚树的缝隙,忽见暮日迟迟,阳光和暖安静地洒向一株碧桃,花枝明媚,迎风掩映。春风撩动少年的烦恼,一时竟觉莫名惆怅。从顽童到少年到青春,此间花飞虫吟,一路伴我。记忆中,礼堂正面台阶前是一方方花圃,用围栏圈起,侧面有一条林荫道,两旁是高大笔直的水杉,水杉下有几排长条石凳。几年前建造六尺巷,全都拆除了。此刻,看着眼前拥挤的人群、记忆之外幽长光新的小巷,熟悉的故地,恍惚间却陌生起来。

桐城六尺巷的传说,姚永朴《旧闻随笔》卷四有详细记载:“张文端公居宅旁有隙地,与吴氏邻,吴越用之。家人驰书于都,公批诗于后寄归,云:‘一纸书来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吴闻之感服,亦让三尺。其地至今名为六尺巷。”

成书于民国25年(1936)的《桐城志略》,载录此事,当即本于姚氏,此后再修县志,便袭以为真。张英为康熙朝显宦,若果有此事,道光朝《续修桐城县志》,理应叙录,但笔者检阅一过,未获片言。张英存世诗集中,亦无所传让墙之诗。姚氏《旧闻随笔》未指明出处,其由来已渺茫无考。然“旧闻”者,乃乡闾闻听之辞,“旧闻”缀以“随笔”,是姚氏不欲辨其所述之真伪,姑妄言之也。类似故事自明代就在多地流传,江西南昌有让墙巷、河北蔚县有公道巷,河南安阳有仁义巷,等等;同名的六尺巷,则山西榆社、河北霸县、山东聊城等地,也都有踪迹。人物与时间不同,细节或略有出入,故事主干则基本一致。民俗学有所谓“母题”之说,颇能解释这一现象。这实际上就是某一“母题”的民间演绎,不必定是历史实存。六尺巷所演绎者,即“礼让”、“和睦”之母题;与我记忆相关的六尺巷,也仅仅是作为母题,以“传说”这一形态而存在的非物质文化。乍见人造实物,新建筑冲突旧记忆,反而犯起了迷糊,此地果然故地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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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无处安放的乡愁,大概也就是这般处境。城市化轰鸣热烈的进程,让大小城市如韩式整容,分不清彼此。新生代没有过去的印象,打小就生活在同一幅空间,哪里都是故乡,哪里也都不是故乡;而对于我及同代人,或者更老一辈,旧风物刻在记忆深处,星移斗转间,物事皆非,焉能不恍然若失。长期居乡,记忆与空间没有分离,一切变化也只是温水煮青蛙,则又不会有此突兀之感。

乡愁在时空隔阂中滋生,因孤独而发酵,由记忆中的旧风物来承载。风筝不断,飘蓬有根,是老街尚在,亲朋无恙。心之有所系,便千山万水,亦觉安稳。固知日新之为盛德,但人类的情感,并不总是道理就可以说服。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古人的乡愁如此从容,是他确知寒梅岁岁开,绮窗年年在,家一直在那里,等他归来。当然,等他归来的,乃绮窗里的家人,借梅问人,是诗歌惯用的抒情技法。哪怕寒梅未开,绮窗已改,只要人还在,心之安系处,便是故乡。那是时光逆流中的有情空间,飘零四海时可笃定归依的所在。那里总有一扇大门,为你打开;有一盏灯火,为你守候——那是家。最笃定的,是家,最有情的,就是家里的人。家乡的面貌一天天改变,记忆的印迹一片片抹平,但我仍年年如候鸟,扑腾在春运的大潮中,因为父母在那里,亲人朋友在那里,成长的记忆在那里。

2014年的夏天,父亲突然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一手建造的、居住了近四十年的宅院。那个夏天,雨一直下个不停。当时感觉不到有多痛,整个人是麻木的。几个月以后,伤痛开始一丝丝在心口扩散、渗透。没有了父亲的家,留下令人惶恐的虚空,只能用回忆拼命填充。他读过的书,写在纸上的字,用过的笔墨,浇过的花草,在我的眼前,无一不叠映着往日的音容。每次回来,都睡在父亲睡过的床上,仿佛他的气息,还在我的梦中萦绕。

小侄女2014年年初出生,父亲走的时候,她抱着奶瓶,睁着大眼,懵懵懂懂看着这个新奇的世界。她的岁月尚未展开,没有记忆,没有悲伤。“造新不暂停,一往不再起”,王羲之的句子,忽然就冲进脑海。人生如流水,前溪逐后溪,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只是作为“中人”者,悲欣交集,何以忘情!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记忆,六尺巷虽与我的成长无关,但等小侄女长大后,那里就会是她乡愁的符号。张英的六尺巷未必实有,但新时代修建的六尺巷,猴年春晚的一曲歌,对后人来说,则为信史。人事代谢,乡愁既非恒固不迁;事在人为,历史也就在真真假假中,表达着当代人的意愿。

柯林伍德说:“历史的知识是关于心灵在过去曾经做过什么事的知识,同时他也是在重做这件事。过去的永存性就活动在现在之中。”(《历史的观念·人性和人类历史》)六尺巷作为新古迹,其原本存在与否,已变得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需要它在那里。以古老的“礼让”、“和睦”,疗治当代的人际隔膜与社会病症,是否对症,以及效用如何,尚有待观察;但“礼让”之风,包含着绵长的桑梓温情,又那么富有诗意。如果说梦与远方让人憧憬,家与炉火就是远方人的憧憬与梦。“礼让”所勾画的桑梓温情,足以承载全体中国人的文化乡愁。尽管在我看来,当仁不让、当理不让或依法不让,似乎是更富现代性的思想品格,更具理性价值,但对于乡愁来说,情感才是第一位的。

六尺巷前熙来攘往的人群,谁在三十多年前,就踏过路上的石子,数过啼鸟的鸣声?一代代人在这里从小到大,一代代人在这里从壮到老,然后去了另一个世界,把风景永远定格。

欲挽羲和更疾驰,韶华无复逆流时。梅开霜冷香空远,岁易元新君可知?

庭训不闻风寂寂,椿萱无语日迟迟。前年犹记勤叮嘱,餐饭随时莫待饥。这是公历元旦写过的一首小诗。我又想起我那再也见不到的父亲,再也回不去的青葱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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