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斯拉夫的孤兒在歌唱丨單讀

南斯拉夫的孤儿在歌唱丨单读

對於前南斯拉夫首都貝爾格萊德來說,“秩序”好像從來不屬於他們的生活。車票、時刻表在此失效,火車也會時不時地倒著運行。這座本應古老靜謐的“白色城堡”,卻在戰爭的動盪之中,幾經轉手,像一個孤兒一樣顛簸飄搖。巴爾幹人就是從這些歷史中學到:秩序只是暫時的,它會被反覆推翻。

今天我們節選了新刊《單讀 19:到未來去》中單讀作者柏琳的作品——《貝爾格萊德表情》,以窺這座城市的面貌。同時歡迎大家在購買《單讀 19》後添加編輯部微信(微信號:editorialows)加入共讀群,一起線上分享閱讀體驗吧。

南斯拉夫的孤儿在歌唱丨单读

《貝爾格萊德表情》(節選)

柏琳

——“喝醉的歌手禁止上車。”

——“那你讓我們怎麼辦?哭嗎?”

——南斯拉夫電影《誰在那兒歌唱?》

一輛快散架的老爺車,載著一群七嘴八舌的乘客,開往貝爾格萊德。時間是 1941 年,德軍壓境巴爾幹,即將轟炸南斯拉夫的首都。小人物渾然不知,鬧劇上演一路,一顆炮彈擊中公車,沒有死亡鏡頭。兩個吉普賽小夥子爬出廢墟,在路邊繼續唱歌。

情節出自斯洛博丹·希揚(Slobodan Sijan)的電影,叫作《誰在那兒歌唱?》。這位塞爾維亞導演在巴爾幹的名氣曾一度超越埃米爾·庫斯圖裡卡(Emir Kusturica)。他電影裡的南斯拉夫人,用笑代替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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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誰在那兒歌唱?》

倖存者孤兒:白色城堡之殤

六十二年後,南斯拉夫這個國家不復存在,但一座城市留了下來,它是貝爾格萊德,城市已經淪為二手,但依舊還要歌唱。不然怎麼辦?巴爾幹人的激情裡混合了喜悅和悲傷,而浪漫主義的活法消解了悲劇性。他們有時候大笑,因為悲劇發生得太過頻繁,荒唐得就像舞臺上的戲碼;他們有時候又大哭,因為長時間坐在火藥桶上,緊繃感讓人忘記了笑的存在。

在大哭大笑之間,平靜是個難題,巴爾幹人一直生活在情緒的兩端。曾經,在經歷了整個 19 世紀的苦難後,他們終於趕走了土耳其人,生活在塞爾維亞、波斯尼亞、克羅地亞、達爾馬提亞和斯洛文尼亞的全體斯拉夫人,相信巴爾幹的前途,全都寄託在貝爾格萊德身上。

這位巴爾幹老大哥確實很老了。相傳878年,一群斯拉夫人坐船在多瑙河上游覽,行到下游,在多瑙河與薩瓦河交匯之處,眼前出現一大片白色建築,有人喊了一句“Beograd !”這個“Beograd”,在斯拉夫語裡可以被拆成兩部分,“貝爾”意思是白色,“格萊德”意思是城堡。貝爾格萊德,白色城堡。

在擁有它高貴的名稱之前,貝爾格萊德在公元前 2 世紀就已建成,當時它叫辛吉度媽姆,是古羅馬人的地盤。這座白色的城市是一個等待被領養的孤兒,在歷史粗暴的手掌中被來回推搡,它把為自己命名的斯拉夫人當成失散的生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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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爾格萊德的城堡

生母自身難保,顛沛流離。公元 5 世紀,生活在第聶伯河(Dnieper)與普里皮亞季(Pripyat)大沼澤之間地域的一部分原始斯拉夫人,受困於匈奴人和其他亞洲部落向歐洲遷徙的洪流,被迫湧向巴爾幹半島,他們被稱為南部的斯拉夫人。他們見證了羅馬帝國最後的輝煌,並和信奉東正教的拜占庭帝國關係密切。公元 7 世紀,這些南部斯拉夫人選擇了德里納河(Drina)與摩拉瓦河(Morava)之間的一塊地方棲居下來,他們給土地取名塞爾維亞。9 世紀,他們發現了貝爾格萊德。

又是一千年過去,白色城堡被炮火反覆薰染,白色變成灰色。它先後被奧斯曼帝國和奧匈帝國統治,經歷幾十次戰爭摧殘,多次被夷為平地。1284 年,貝爾格萊德第一次成為塞爾維亞斯雷姆王國的首都,然後,它是塞爾維亞王國的首都、塞爾維亞公國的首都。巴爾幹半島可能是神靈忘記眷顧的土地,在離我們最近的一百年裡,歷史就像三歲孩子隨心所欲的畫筆,各國版圖的分界線忽東忽西,忽長忽短。一百年裡,曾經有個國家,叫南斯拉夫,貝爾格萊德又做了這個王國的首都。王國不斷縮小,最後只剩塞爾維亞,貝爾格萊德依然是首都。只不過,它全身被轟炸了 44 次,已經支離破碎,孤零零地站在東西方世界的十字路口,歷史圓圈轉回原點,它又成了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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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爾格萊德的街頭塗鴉

曾經滄海,白色城堡最好的年華被空擲在炮火綿延的歷史迴音壁上。如今它是歐洲最古老的三大城市之一,只有雅典和羅馬排在它的前面。古老並沒有給它帶來靜謐,貝爾格萊德是前南斯拉夫魂魄的殘存。濃縮過的魂魄,因為被震得四離五散,已處於瘋癲的邊緣。它是倖存者孤兒,需要一點一點恢復對世界的信心,對生活的信心。

如今,貝爾格萊德是歐洲夜生活的心臟。這座城市長期失眠,唯有歌唱,才能讓它擺脫歷史夢魘。

二手交通:窮鬼硬漢沒得選擇

老城建在丘陵之上,它用高低不平的鵝卵石路迎接我和我的大行李箱。

整個巴爾幹半島,面積不比英國大,這裡山脈第一,河流最後。它的地理差異是那樣壯觀,大片不適宜耕種的高地,彼此不可通航的水域,從南部亞得里亞海濱延伸到北部薩瓦河與多瑙河的地貌分界線,阻隔著它和地中海乃至中歐鄰國的經濟交流和文化融合。崎嶇的地形和突出的高地,讓後來成為南斯拉夫的這些地方天然地遺世獨立。雖然此後數百年間,它遭遇了無數戰爭和被迫遷徙。

在飛機下降前,從窗口向外望崎嶇多貌的半島,高高隆起的山脈粗獷地直立於東西南北,東歐味道的磚紅屋頂稀疏點綴在丘陵山地各方。阡陌相通是不可能的,人口一直很少,他們通常彼此孤立隔絕。南部的斯拉夫人靠著自然環境或許實現了老子所說的小國寡民理想。在中世紀,塞爾維亞、克羅地亞和波斯尼亞都曾是短暫存在過的民族國家,版圖重疊,但沒有彼此鬥爭,它們因為外部湧入的侵略者而陷於內耗,直至消亡。

咣噹咣噹,為了爬陡峭的上坡,我努力拖拽著行李箱,輪子發出低沉的抗議聲,初次邂逅線條硬朗的貝爾格萊德,我和我的箱子有點膽怯。

在這座城市出行,崎嶇的地貌搭配隨性的交通。坐車或等車,如同體驗一場即興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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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爾格萊德街頭的電車

這座城市沒有地鐵,修不起,也沒必要。它的出行方式以火車、大巴、公交和有軌電車為主,和其他城市並無二致。而我們習以為常的通勤信息—車票、時刻表、速度、方向,在這裡幾乎失靈。

社會主義的情感痕跡還沒消失殆盡,老城到處都輕易地洩露出對鐵托時代的懷念。雖然這幾年添了不少新車,但貝城更多公交車還是保留了鐵托時代的外貌,鉸接式,三個門,有的還形似北京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紅棺材”巴士車,司機換擋時發出“咣噹”一聲,不拖泥帶水,金屬撞擊聲非常陽剛。

公交車上有刷卡機,也可以直接給司機現金買票,一張單程票 50 到 150 第納爾不等,據說有監察員上車抽查售票情況,抓到逃票的人罰款 2000 第納爾,但在貝爾格萊德,我從沒見過有人買票。

老巴士像一條蛇似的在老城高低不平的街道穿梭,相較於它的靈活便捷,有軌電車更多是象徵意義上的存在。貝城目前的有軌電車分為“元老級”的綠皮車、普通款的紅車,以及加長版的新型列車,似乎是這座城市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電車行駛路線分佈於環城幹道、火車站和商業區周邊。搖晃的車廂裡,乘客坐在破舊皮椅上,面色沉靜,地板微微泛黃,上車時能聽見腳下嘎吱嘎吱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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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爾格萊德街景

綠皮有軌電車是老貝城的象徵。它們是二手貨。1999年,瑞士的巴塞爾即將更換新的子彈頭式電車,他們決定把淘汰下來的老式有軌電車捐贈給貝爾格萊德。那時貝城剛剛經歷了北約的野蠻轟炸,它家徒四壁,心情複雜地默默接受了一切以援助為名義的捐贈。

時至今日,這座城市並沒有淘汰這些二手貨。經歷了1992 年—1995 年的聯合國經濟制裁,以及 1999 年的北約轟炸,塞爾維亞政府窮得再無可能進行基礎設施建設和維護。囊中羞澀,斯拉夫硬漢除了噤聲,別無他法。

火車倒著開:無序才是生活的真相

火車站也難逃悲情的二手氣質。貝爾格萊德的火車總站很小,客流量不多,主要承擔發往諾維薩德(Novi Sad)和蘇博蒂察(Subotica)等其他城市的運輸任務,即使在開車前 15 分鐘才到車站,你也能買到任一列列車的車票。開放式的車站,沒有候車廳,沒有到站廣播,沒有乘車月臺預告,甚至,你會發現持有不同班次、不同價格車票的人,和你上了同一班開往諾維薩德的列車,並且就坐在你身邊。

這座火車站經歷過 1941 年 4 月 6 日納粹德國的瘋狂轟炸。在這場代號為“懲罰”的南斯拉夫空襲中,炸彈像大雨一樣投向了貝爾格萊德。轟炸發生在星期天,清晨,除了送奶車叮叮噹噹地開過,整個城市還在一片週末的靜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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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南斯拉夫電影《橋》拍攝地,塔拉河谷大橋

到了 4 月 8 日,轟炸結束,城市付之一炬。火車站的列車大部分被炸燬,月臺窘迫地裸露出它的鋼筋皮膚。今天,不知是為了銘記歷史,還是因為窮,貝爾格萊德市政府始終沒有翻修這座車站。

候車的地方就是一塊長方形空地,幾張稀稀拉拉的木椅,旅客踩過裂紋密佈的水泥路,在露天咖啡館歇歇腳。

若干張棉墊子和椅背已經完全分離的破椅子無序地歪在露天,桌布的邊角幾乎都磨光了,這個火車站的咖啡館真的營業嗎?夥計正和旅客分享同一瓶啤酒,老闆在五米開外處和火車司機一塊兒抽菸,交流當日報紙上的新聞。火車要開了,司機擁抱完咖啡館老闆,腋下夾一疊報紙,手裡提一個公文包,上了列車,就像是趕往政府大樓上班的小公務員。

坐車從貝爾格萊德到諾維薩德,途經許多叫不上名字的小站。即使是新型的 413 型列車,速度和中國的高鐵也完全不能比。晃盪晃盪,車窗外是巴爾幹一如既往的起伏高地,野草瘋長,爛尾樓不時閃現,偶見某站臺上,有村婦推著小車在賣自家制作的李子果醬。

南斯拉夫的孤儿在歌唱丨单读

途經過半,火車突然停了一兩分鐘,開始倒著前進。我吃驚地看向同車廂的旅客,大家神態都很平靜。我小聲詢問對面一對年輕情侶,男孩爆發出爽朗大笑,女孩撲閃撲閃的棕色眼睛也忍不住笑意。我感到很窘,沉默了下來。

察覺到我的尷尬,男孩顯得很抱歉,寬慰似的對我搖搖手臂,說,“姑娘,別在意。在我們國家,火車時不常就倒著開,有時也會沒有通知就停在鐵軌上,一停就是半小時,誰也不知道原因。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們都會到達目的地。”“這也太混亂了!還有秩序嗎?”我傻里傻氣冒出一句抱怨。女孩一抿嘴,對我的魯莽並不在意,“親愛的,這就是貝爾格萊德的現實。對我們塞爾維亞人來說,無序才是生活的真相”。

塞爾維亞的國寶級導演埃米爾·庫斯圖裡卡,認為他的國家就建立在無規則之上。在自傳《我身在歷史何處》中,他對這種無序性這樣解讀:

我們的行為準則和行為典範都是從別的地方引進來的。有的是從西方來的,有的是從東方來的。當突如其來的變化驟然出現時,沒人事先通知我們,所以我們就被人當成了笨蛋,或者當成了蠢豬。一夜之間,我們就會打著新準則或是更高級的準則的幌子拋棄過去的準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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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爾維亞電影《火車司機日記》

歷史經驗告訴巴爾幹人,秩序是暫時的,建立起來的秩序會被反覆推翻。如果歷史有邏輯,生活有秩序,為什麼偏偏是貝爾格萊德成為了歐洲最苦澀的城市?為什麼偏偏是貝爾格萊德,數百年間要經歷 115 次戰爭和 44 次轟炸?“巴爾幹之鑰”的核心地理位置,讓它的存在註定是一曲無序的悲歌。

誰都覬覦這塊要塞—拜占庭帝國、奧斯曼帝國、奧匈帝國、法西斯、紅色政權、西方霸權……誰都想在這塊地方打上自己秩序的烙印,這些野心家,就像一群爭搶高級玩具的野孩子。野孩子們爭得頭破血流,也就累了,於是扔了這個玩具,任由它被遺忘在一片廢墟中。沒有人問過貝爾格萊德人的意見,這座城市不過是個孤兒,不知道來源和歸宿,就沒有路徑,也就不會有秩序。

......

本文系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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