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繞繩於腕,只為一面好女人錦旗|單讀

她绕绳于腕,只为一面好女人锦旗|单读

這是單讀“新青年計劃”第十一篇文章《雨困》,作者流鷹。

小說講述了一個關於“困境”的故事,受困的是一位誤殺自己孩子的母親,同時也是一個遠離丈夫的妻子。婆婆告訴她“孩子和丈夫要排在第一位”的“人生真理”,這令她感到恐懼卻無法逃避。南方小鎮的雨季悶熱又漫長,她該如何走出這片連綿大雨?她要用什麼撐起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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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說:

維持寫作動力的方法是保持閱讀。我一直後知後覺,在擱筆停滯後,在已有輪廓的故事中迷失自己,無法替人物畫上嘴道出他們想說的話,故事剎那間走入死角,人物場景虛渺得好像一場夢,漫野紙碎,我遭遇了一場紙困。

而身處南國小鎮,遭雨困又是常有的事,我們佇立在公交站臺下,車棚底罩,候咖啡館內,商場四扇大玻璃門裡,遙遙地望被隔絕在外的雨景,偶有焦急的人直直闖入雨中,他輪得很快,甚至帶著怒氣,忿忿地踢踹無辜雨水。被追趕的影子、被束縛的空間、被無視的美景、被忽略的我們的心,終於,集合成這一篇小說《雨困》。

文字曾將我困住,是閱讀掣我脫離困境,激發想象力,那時正在拜讀白先勇先生的《孽子》——在我們的王國裡,只有黑夜,沒有白天。非常感恩在我們前面還有那麼多好的寫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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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困》

流鷹

1

春雷一響,金印街公交站臺旁燈柱上的白燈啪地一下滅了,從珠璣巷出來圓肚膀胱漲發的醉漢因輸錢,心情不佳,怨氣湧至腳尖便抬腳向地面抒發,這一發卻踢中了個怪物。

什麼感覺?是硬邦邦地,卻不完全僵硬似鐵,但也不夠軟,像剩下來隔夜的麵粉饅頭。

懵懵月光下,醉漢發現這塊饅頭的外表更像浸入高湯的腐皮卷,皺皺懨。他辨出一個人形,頂多二十出頭,身形瘦長,套著件藍黑格紋(其實是紅黑格紋)的襯衫,一襲長黑褲卷疊實貼下半身,所包裹的胴體甚是精瘦,葫蘆形的腳板經雨水沖刷得乾乾淨淨,旁邊的水坑中,一輪缺月水光粼粼。

醉漢俯身,努力睜眼看,終於瞧見褲兜處弓起的那小窗格狀的凸物,他下蹲往後推高屁股,腰折得更低,圓肚越發礙事,直推至胸口,他喘著大氣,以一副極其不舒服的姿態摸索半會兒,捉出凸物後,他緩緩挺腰深深地呼吸一口長氣,也不知是否錯覺,眼前這怪物好像也跟著舒了一口氣,對,自己為祂除去硌身體的石頭塊,是做好事吶,他之前輸錢的晦氣便煙消雲散,面容頓時清爽開豁,拋擲玩耍手中的贓物,輪圓雙唇,吹著小曲沿來路返回。

不久後,聞得一聲吱呀,地上投出窄窄光束,有女人的咯咯笑傳出,啪嗒一下,是溫熱柔軟的五指印在醉漢被風吹冷的臉上,叫人心顫。門吱吱地合起,嘩啦啦地是東南西北中發白筒條萬一百三十六張麻雀在擊撞。

悽切切的雨到了後半夜又怒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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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柱柱擎電如鋒利刀刃劃破厚積的烏雲,雲層遭遇破口,數日來包容的所有溼氣化成大粒的水彈,一炮炮打向地面,小鎮儼然天地的囊中之物。一炮瞄準三口之家的木窗,叭叭一聲,屋內的人忽地挺身坐起,黑夜中依然能摸準燈的開關,摁下,燈下是一張兩眼咋紅披頭散髮的女人臉,她頭轉四方,環察周圍,朝外射出一記冷冷的目光。她已經得病多年,現在又到病發,屋裡卻空蕩蕩冷冰冰的,她不禁嘆息。

她的小墨。她喚。無人應。回應她的依舊是不速之客——轟雷,雷聲從左耳灌入右耳,再從右耳回傳至左耳,它不悅耳,不溫柔,像一曲不詳的敲打樂,讓她莫名地心麻意亂,想到前幾天樓下雜貨鋪子的賈老闆突然腦溢血離世的事件,她深怕在這樣可怕的雷雨夜裡失去什麼——結果不可挽救的——凡人無能為力的事情。

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讓房中始終保持光亮。

燈在人在,燈滅人亡。她自認為是個堅強的人,從不依賴神明從不相信奇蹟從不心懷僥倖,可在這一刻,她合攏雙掌,集中力量付向掌心,髣髴這股力量能通過某種超自然現象傳送到她所臆唸的人身上。

保他平安。女人眉頭一緊如弓上弦。保他平安。

倏忽又歪笑!週而復始。

後來天空漸漸明朗,烏雲後透出微藍白光;滴滴瀝瀝,嘣嘣噠噠,雨聲褪去先前唬人的虎皮,化身俏皮稚童提起明黃的雨鞋踩踏深深淺淺的水坑。

2

“地煮天蒸望雨風,偶得雷暴半圓虹;今日小暑,火傘高張,平均溫度 36°,預計午後將迎來一場大雷暴雨,部分地區啟動山洪災害氣象預警。”那場預計的雨已然開始醞釀,它如同一匹經驗老道的獵豹謹慎地匍匐前行,生怕踩到一根枯枝驚醒眼前的獵物。

環抱嬰兒的婦女走出悶熱平房。

燕子如捕獵田鼠的鷹不時橫掃地面,飛回空中移來移去;悶雷俏皮,見形不聞聲,老人家常形容它是狡猾的狐狸。比起它,烏雲與風則顯得誠實許多,層疊層沉沉的烏雲翻滾而至,瞬間鋪滿整個天空;邪風無規律,掃得行人眼裡進沙,地下升起一小股螺旋風掀開男孩輕薄襯衫的邊角頭,束腰著裙的姑娘們一把把抓息了裙的洞。一場大雨即將來臨,眾人加快腳步蓄意尋得庇護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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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頭望天,雲看似觸手可及,伸手一掣,空的,她笑了,低頭對懷中熟睡的嬰兒說:“媽媽是不是很傻。”

這條大馬路的拐彎處種了兩棵大槐樹,上半部迎天的枝椏和樹葉分別被兩股不明來歷的風包圍,遠遠打量,像是兩個羸弱的人在狂風中瑟瑟發抖,用力地拘緊身體以保存體內的最後一點溫熱。

女人嘴輕輕啄嬰兒的臉,軟軟冷冷的,不像燕雛那般熱烈地歡迎母親的歸來,失落嗎?

不能的。她為人母是不該向孩子索取什麼的,就算是感情,也得由她全數地付出。婆婆端來補身體的雞湯,明確地對她說明,這碗湯是給小墨喝的,換言之她不過是杯中的吸管——接嘴的湯勺——心情更糟糕的時候她會覺得自己更像是濾嘴,那浮在水面上的黃油令她作嘔,胃酸急速上湧燒灼她的食道,她投求救的目光向丈夫,高大的丈夫在他母親面前卻低下頭,“快喝,冷了對孩子不好。”婆婆催促道。她只好在一陣陣湧發的作嘔感中灌下了那碗湯。她雙手緊緊地捂著嘴,生怕那隻雞反生咯咯撲翅飛出來,她可忍受不住再一次的折磨。

後來,婆婆不知從哪裡聽來,變本加厲地,將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洞裡爬的飛禽走獸均做成了一碗湯,照舊是那樣喝下去,日復一日,她的身材臃腫似皮球,以至於那陣子她對任何球體都感到厭惡,然小墨的臉頰卻鼓成兩個紅小球,臉色是越來越紅潤,咬她奶的乳牙也越發有力量,雖是早產兒卻沉甸甸地分外令人感到安慰。

“為人母,孩子是排在第一位的。”婆婆捏住青豆的頭往下拉出一條絲,放步至水槽清洗揀好的青豆,忽而轉頭對她說:“為人妻,丈夫是排在第一位的。”埋於右眉頭的痣突突地起來,擠出眼眶的眼珠垂垂欲墜,她神情嚴肅,告知兒媳這條人生的真理,是她多年行過的路,不容反駁地斷定除卻此路再無他路。而作為接受教導的那一方,她的心如同流水下的青豆,涼意使她發怵。過後的許多夜裡,這股涼意始終伴隨她,即使男人用他寬厚熾熱的胸膛烤她,她還是會在某些一刻發起抖來。

她垂下眼眸,反問懷中嬰兒,小墨,你怕不怕?

“......”

她身後的磚屋平房裡走出一個男人。他約莫四十出頭,留兩撇小撮鬍鬚,面型瘦削,顴骨高聳,一雙大眼睛時常令他的表情陷入莫名的恐慌中。與他僅有一面之緣的人常認為他是個卑怯之人;與他相熟的朋友喜歡與他交往,因通曉他是個普通人,且認真努力地活著。在他身上是看不到突變的基因,維持友情的因素之一是彼此社會地位的一致,有同樣的操守或者說惡性,況且他的家庭還經歷過支離破損——兒子早夭,母親中風住院,妻子還患有不可解釋的臆念症,鄰里間常唏噓:命中帶煞!

他撐腰望天,渾圓的黑珠子滑向左,滑向右,立定中間,隨後腳尖往右一拐,直直走向平房側面的牆。

那面牆還沒灌上水泥,羞羞地露出些紅底,深深淺淺,色階不一的磚塊來,像破皮損口未完全癒合的傷口被迫除去創口貼,粉粉的肉,隱隱的不安。牆上橫著一條木棍,木棍上整齊地晾曬著一家人的衣服,從褲子到汗衫到內衣褲,按照長至短的排列順序往內展開,最末尾又放上大件的男人汗衫以此來遮擋羞澀的內衣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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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將衣服一件件地收進臂彎,手臂因常年做重活而練出藤條般纏繞硬朗的肌肉,與他的臉及性格不同,脖子以下皆是認真存活不畏艱苦的數年積澱。

他在青年時期就曉得自己的命運,將來的歸宿,父親在臨終前手心敷著他的手背,說,咱們家一定出個讀書人,苦力做到你這一代就要終結了。斷氣後眼裡的光瞬滅。如斷線的風箏消失在浩瀚無邊的神秘夜空。後來,他結婚,妻子懷孕,醫生告知產期的那天,這一句不設問的陳述句忽地掙出水面,髣髴是父親留給他的啟示嗎?預言嗎?不管哪種都令他對日後的光景有了盼望,人不怨日子多辛苦,只怕沒個目標,在虛無中度過一生。

那天,他特意跑到鎮上一家有名的專門寫新年對聯的老師傅那裡,那偶爾也接幫新生兒起名的活兒。“先生,孩子安什麼名將來能學到文化叻。”老師傅停下磨墨的手,揀起一支大號毛筆,筆觸落紙,一橫一折一撇再轉回來,鏗鏘有力,咻咻咻寫下三個大字。他跑回家,“蔣,守,墨。”他戳點著紙上雲飛鳳舞的書法體,嘴角早已咧成了個大盤形,“孩子媽,兒子有名了!”那時鼻樑骨忽地一酸,鼻翼皺往內褶,眼眶脫落些晶瑩液體,他從不懂男人的淚是用什麼做的,現在他嘗過了,大約是醋調和溫水的味道。

他原以為那是雨的味道,人不常說酸雨嗎?那麼如今雨的味道是什麼味,他會回答,又鹹又苦,令人難受的澀。他承認再也沒有哪種味道能賽過雨的苦。就算是人人喊苦的日子也不及它的萬分之一,他不喜歡雨天,可在他看來並且經歷過後,才知道雨季是貫穿四季的,沒有一天不落雨,他們遭雨困,如同魚被海洋所網,有些魚能夠一輩子服帖地生活在海中,有些魚拼死也要鑽出水面,在海洋與沙灘的生死線間,它們選擇了清醒。

“小墨睡著了,打鼾呢,能聽見嗎?”

男人回過頭來看她。

“好像是,我也分辨不出,這到底還是雷聲嗎?”他注視女人那雙神弱的揚尾鳳眼,手撫了撫她柔軟的肩膀,“回去吧,要下大雨,別淋病身子,給......蓋好被子吧。”

是固執嗎?不,就算是拿鐵鍬也撬松不了他緊閉的心門。無論如何他無法對那一疊棉被產生感情。狠心?這已經是他對女人最大的善意,要知道,在他心門內的洪水要是衝破門,他們這個家也不復存在。他是在撐、等、期待中,或許還怕擔負不善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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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頷首向前。

“你要去工地嗎?”

“嗯,看看有什麼可乾的。晚了,你先吃飯,不用等我。”

“好。我們等你回來。”

男人走進屋內,取下牆釘掛著的的確良外套,趿上涼鞋,戴上草帽。女人站在門前,將懷中嬰兒遞向男人的臉,衝男人莞爾一笑。男人遲疑了半會兒,最後還是低頭將臉湊向女人的懷中,完成令她稱心的畫面。

“我去了,記得把門鎖好。”女人的笑裡添上幾抹愛意,她對男人說,“放心。”

男人踩上那輛年號陳舊的兩輪車,逆風前進,剎車鈴鐺被風吹得響個不停,後輪的鐵架咔咔地響,這一路男人會走得很辛苦,可正如前面所說的,任何體力上的磨練都打敗不了他男人的自尊,最痛苦的折磨永遠是精神上的。這破敗的屋子,狂笑的風,接近散架的破車,還有那眾人畏懼的風雨,都比不上它。

女人仍然站在門口望男人的背影。她一半的愛投向男人,等到男人和那輛車消失在街道盡頭,女人才收回目光,她搖搖懷中小孩,輕聲說,小墨,我們回去吧。

3

柳葉飛飛,六角亭裡空無一人,亭外,遊人稀少,只見執掃帚的環衛工一放一收地掃著滿地的枯黃落葉。寒蟬低鳴,命脆似春竹,雨夜過後,窗外將再也聽不見撲翅蟬鳴。

天氣好的時候,她有份工作。今天無雨——至少她出門時是萬里無雲。在她的認知裡,一年四季天都在掉淚,少數的幾天晴朗是上天賜予人們喘息的片刻。她在一家麵館尋獲了一份工作,主要負責廚房後勤,店裡忙時還會被派去負責門面工作。

開店的老闆是南方人,大家都稱他王老闆。王老闆身高有一米七丈,兩肩膀寬闊直挺,胸膛不輸人地常常呈現一種蓬勃向上的姿態,一提升,目光也變得高傲無人,使得那雙細長眼睛蒙上不白歹意,由於五官均有失平易近人,所以店裡與他交涉最多的夥計小陳非常懼怕。王老闆淺淺一笑,或是發出豬哼大笑,小陳都會害怕,他形容那雙眼像鷹的眼,被鷹盯上可連影子都不敢動彈;在家中的床上還夢見王老闆嘴深如蛇洞,食道至肚腹猶如巨蟒深淵,深不見底,一陣風攏住他的腰板,往洞口一放,屍骨全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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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可怕的吃人世界裡,只能對弱者下手。小陳的臉分一條中線,強弱參半,一掰是面對強者的弱者,一掰是面對弱者的強者。作為店裡唯一正式收入的服務員,對那些依靠姿色出道的女人,小陳徑自去掉名字前的“小”字,添上狠,毒,惡,苦,調成一池黑水,分秒待機,逮到機會眼皮都不眨就潑向女人。賜予他發洩機會的人還是王老闆,幕後推手則另有他人。

他手裡常握著一把水墨扇——前年出外遊玩時古董店淘來的玩物,將之作成指揮棒,樂呵呵把小陳肉骨當作鼓面,要哪種音調時就敲哪一處,有時敲小陳腦袋,有時戳小陳腰子,有時打他膝蓋骨。現在,兩片涼木包裹摺頁的鬆軟間隙推了推女人的屁股,王老闆暈紅著臉,示意她去外頭幫忙。

該害臊的人應該是她!?小陳和女人從心吐出兩股含意不同而字面一致的句子。

天降溫幾度,秋風吹得行人心肝抖涼,雨漫漫如霧氣漸漸溼沉人的衣裳。要是抬頭望見冒煙的食肆,聽門頭小子吆喝一碗麻辣小面,辛辣味攀附溼冷的空氣飄至鼻孔,舌尖便生出好幾泡唾液,就紛紛放步往那溫暖鄉去。麵館的生意便在秋雨網住的世界火紅火紅地燒起。

女人原本在廚房坐著小板凳擇菜。她撕下黃葉,扔入黃膠桶留作豬食。捉到蝸牛更開心,蟲子是最好的蛋白質,就算豬不是她的,她仍然感覺像在尋寶藏。螞蟻也是有的,好傢伙,通體渾黑且骨骼突出,女人手指圈摁住左右碾壓,感覺像在壓著一粒小石子,接著將揉成團的黑色屍體呼一吹,滾到地板上,經人的腳板到達另一處。

螻蟻尚且有生命,女人曾語重心長地對年幼的兒子進行愛的填充——對世界萬物都應該去愛。現在,她親手戳破自己的謊言。當然,她是敬畏生命的,然則不是全部,正如夏夜氾濫的不止是微風還有蟑螂、蚊子。夜裡拍打蚊子和蟑螂時,兒子曾對她提出疑問:“媽媽,蟑螂、蚊子它們的生命難道不珍貴嗎?”女人摸摸兒子開始冒毛尖的腦袋,笑著說:“是啊,所以並不是所有生命都是好的,有些東西它活著給人造禍添害,那麼對這些生命……”她說道生命二字時,手掌一啪,張開,蚊子和著鮮血如干枯的花標本綻放在她手掌心。她接著道:“我們就不應該仁慈。”

靠旁坐著的是一對婆媳。婆婆因為衰老引起的鈣質流失,背已弓成半圓形,肚子的肉頂著胸脯,因此你能聽見她的粗重的呼吸聲;而面容光滑膚色清透的媳婦卻整個身子都縮得像個球,遠看更似垂死老朽。她的頭埋著幾欲貼地面,齊眉短劉海卻遮住整張臉,顯得整個人鬱鬱寡歡。一抹亮白竟描成黑夜。

“昨晚又忘收油壺,一個晚上的功夫,全給老鼠舔光了。”

筆尖落紙,畫出一竿高 10 米的白夾竹外輪廓。

添上一葉。

“我跟你說多少遍了,摘菜有技巧,生菜你又連根一起拔。嘖,懶得要命!”

再添一葉。

“教也學不會,鹹菜怎麼拿的,早上我開缸一看,娘呀喂,都長黴點了。”

嘩嘩譁是連筆添上數葉。

“阿仔在外工作辛苦回來,你也不問問他餓不餓渴不渴,要什麼用什麼。要愛惜自己的老公,沒有他你怎麼活下去。”

“小孩子要教但不能罵,也不能打,要說服他......不然養育一個孩子容易嗎?”

“哎唷,我跟你說的你聽沒聽,總是一副死人臉。”

“人啊,不能沒有感恩的心!”

一挑一提一放,竹竿散滿竹葉,畫成一副名為兒媳的罪狀。女人不知兒媳怎麼想,自己遭遇這種情況就想找個洞藏起來。不是怕外人笑,而是自責,為何總是討不了人的歡心。

婆婆忽而轉過身來,扶著她的肩膀,“連老鼠藥也要我操心,牌子,分量,多少才能毒死,搖頭睜眼淨白痴樣!”

日子不知過哪去——婆婆常搖頭當外人面指責她。女人嚇出了汗,逃出來,小陳又逮住她,扔來下單本,“那桌還沒點,你去問。”他不忘回頭衝她瞪眼,“磨磨蹭蹭的!外面都要忙死了。”

那是一臺二人桌,坐著一大一小,面對面低頭看菜單,女人挨著另一桌空桌淨等著。

“想吃什麼?”

“爹爹,這個肉面是什麼?這裡的我全都沒吃過啊。”

女人聽著嘴角散發笑意。人小鬼大,說起話來老虎得很。

“還有三個字呢,被你吃掉啦?”男人道出完整的菜名:“豬肉炸醬麵。媽媽不是做過給你吃嘛。”

“不好吃。奶奶做的我才愛吃。”

“可別在媽媽面前說,會傷心的。”

“可是奶奶總要問我,我只好說實話。”

“是嗎?你說的是實話?”

“嗯!奶奶給我糖吃,帶我去玩,我喜歡奶奶。”

“媽媽呢,爸爸呢,你更喜歡誰?”

“唔......第一個是奶奶!第二個是爸爸,第三個給媽媽。”

“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喔,可不能對別人說,尤其是媽媽。”

“奶奶呢,我已經跟她說過,她一天要問我好幾次呢。”

爽朗笑聲髣氟風吹竹葉沙沙地響。

女人走上前,打斷兩人的對話,筆頭咄咄地逼著紙面。“兩位吃什麼?”

“一份番茄面和一份岐山臊子面,再來一個涼拌皮蛋。”小孩忽地扯扯男人的袖子,“不要菜。”男人隨即補充道:“嗯,皮蛋不要香菜。”

女人憤憤寫上,撕下黃聯啪聲放在桌上。

不要什麼——就不要什麼——男人只會做無恥境地寵孩子的討好勾當,他們不用經歷懷胎十月的辛苦,不能體會生兒時那撕心的痛能毀掉一個人的精神,一群陌生人圍繞著自己,觀賞自己張牙舞爪、面目猙獰,所有的醜陋畫面悉數全出,孤島的感覺,他們能懂嗎?不,他們只會說誰讓你生來是女性,既然託著生育的器官就得生兒育女,服務於家庭,將自己完全奉獻於家庭,這才是好女人該做的事情,而女人之間也在競爭,比較,繞繩於手腕,看誰先能奪得這面好女人錦旗。面面掛上,登頂,遙望去像一座座墓誌銘。

流水刷青豆。涼意使她再次發怵。她回頭看那對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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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像。男人的目光追隨兒子的腳印起起落落,深怕忽來一陣風能吹走兒子似的。她笑他,他不以為然,更不去揣摩她話裡的意思。換作是年輕時的他,費煞心機要知道她是快樂是傷心是鬱悶是委屈,那對火眼金睛總能猜出來她的心思,那時還是二人世界呢,如今.....忽地,婆婆那句真言鬼魅般出現在她腦海裡。不該!不該!真不該!她真想抽自己兩巴掌。

傳菜窗口這會兒已經放上兩碗熱騰騰冒香的面,小陳發現她竟然走神,逮著機會圍上來,“還有時間發愣呢!”

“牛雜麵是哪位客人的?”

起初誰都沒有回答,像在玩某種考驗毅力的遊戲暗暗較勁。半響後那位面帶怒氣的婦女投降,撇嘴拔尖嗓子道:“是他的。”

婦女拿來那碗漂浮幾片菜葉,敷著薄薄麻油的青菜面,她掰開一對木筷,也不知是嫌棄木筷髒還是怒得氣無處可發,只好用力地磨,用力地擦,似乎想把木筷的芯都擦出來。

“哪裡配,吃那麼好的面唷,只有他才能吃。”

“說話總別拐彎抹角,你要吃就吃,別搞得好像我不給你吃似的。你不覺丟人,我還要面子;你生性愛搗鼓,滾別處去,別賴我。”同桌男子嗓音低沉卻字字刺耳。話落,他搶過婦女手中的面,也奪下婦女手中的筷子。

婦女先是愣了一下,接著連連咬幾下嘴唇。滿臉羞愧且惱怒地望向男子。頗有破罐子亂摔的意味。“你是在同你母親說話嗎?別,可別我吃,你吃才好咧!”

一場爭奪戰役鳴鼓敲鑼。婦女欲從男子手中奪過面,男人手摁住碗,運力往手臂發力,桌腳不禁覺吃力發出吱呀呀的聲音,三方對持撕扯到最後,面被打翻了,碗光光地掉到地上發出咣咣的聲音,青菜和麵緩緩推暈畫個大圓散在桌面,湯汁鑽往木板縫滴打著地板。眾人不作為,有人吃吃地笑出聲。

男人怒目望向發出笑聲的人,待其知道自己已成為麵館的焦點後,他喘著大氣,這一切令他難堪得要命,繼而他又冷笑幾聲,好像理智衝破了腦顱謹守的一條線,扭曲的臉由紅轉黑。

“天啊,我要幾時才能擺脫這種坐牢樣的生活。你從來不願意讓我舒服過日子,是嗎?我去哪你都要跟著去,這根本不是關心,是監視,我犯了什麼錯讓你這樣警惕我!”他指著桌上完好的牛雜麵說:“你吃吧,都給你吃,吃死你才好咧。”

“你......”

小陳喝住迎上去的女人。女人只好將包裹恨意的目光投給男子。男子目光移向她,上下打量一番,蹦出一句——你們都一個樣!說畢嚯嚯揮袖,踏踏踏出門去了。

女人佇立門前,望著婦女匆匆追去的背影,心裡頓覺難受。忽然一股衝力衝向她的腰部,兩隻柔懦小手抓緊她的臀部,女人睜眼看,是她的小墨。

“媽媽,我餓了。”

“媽媽,你怎麼眼睛紅了?”

女人蹲下身,“沙子進眼了。走,媽媽給你煮麵去。”

“想吃什麼?”

“媽媽做的面。

她小心地撓兒子清澈的眼眸,“媽媽做的面是不是很難吃?”

那裡還藏不了心事吧?

“我喜歡媽媽做的面。”

她鬆開緊蹙的眉頭,露齒微笑,“媽媽還得工作,回家才能給你做面了,今天先吃叔叔做的餛飩麵吧。”

“好呀!媽媽,你去忙吧。”

到底是藏不了心事。

接近傍晚,流浪漢走到麵館門前,流浪漢無名無姓,只挎一個髒兮兮的布袋,不知從哪裡來,人們只知道有一日王老闆給了他一碗麵,自此以後每到傍晚時分,他便來這討面吃。混熟以後,他還學會了要什麼不要什麼,例如現在他點了碗滷肉面,“不要香菜。”

又是不要香菜。人與人之間竟有許多湊巧的地方。

女人回到廚房窗口,她朝裡喊了喊,“師傅,我家兒子的餛飩麵好了沒?”

裡頭煮食的師傅湊過來,他手裡正好有一碗麵,女人一瞅竟是碗滷肉面,不禁生氣,“師傅,這得按先來後上的順序吧,怎麼能先上後面的,我兒子的餛飩麵在哪?”

那師傅瞪大眼睛,脖子往後一縮,似乎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這就是你兒子要的面,你故意找我麻煩,是嗎!”他怒吼著,手持的鍋鏟跟著吼音劇烈地晃動。

女人驚呼一聲,她回頭看,小墨不見了,她雙腿一軟,迅速抓住桌面不至於跌到。店裡所有人都在盯著她,一雙雙眼睛帶上了鬼魅般的色彩,女人心一緊,趕緊衝進廚房,大聲喊:“小墨!小墨,你在哪?”廚房裡那對婆媳只剩婆婆,婆婆爭紅了眼,舉高雙手成掐狀往女人這邊奔來,她悽悽地喊,“還我孫子來,還我孫子。”女人逃出來廚房,衝出麵館門,不料蹲坐在門頭的老漢忽地站起來,他張開翅膀圍住女人:“媽媽,媽媽,我餓了。小墨要吃麵。”

女人鼓起力氣用了分娩兒子時用的力氣般,連連大叫好幾聲。

啊啊啊啊啊!

聲聲絕望,令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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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阿鳳,阿鳳!”

女人睜開眼,眼裡的淚水流了出來,她瞥見男人,反而轉身看身旁的襁褓,她抱住襁褓,淚水又流又流,似乎還未從悲傷中緩過來。

“好端端怎麼哭了?你是做夢還是哪裡覺得不舒服?你跟我說說話啊。”

女人終於停止抽泣。

“我做了好嚇人的夢。我夢見。”女人沒繼續說下去。

“沒事了,夢而已,早點醒就好。”

女人從男人懷中掙開,這才發現外面還下著大雨,雨下得很大很急,滴答滴答地敲打著窗戶,窗戶不知何時被男人關緊了,窗簾布還是溼潤潤的,看來,自己是昏過去了,連下雨都感覺不到了。

這時,她一摸男人的手、褲子,她驚訝道:“天啊,你的衣服都溼了,趕緊脫下來啊,我給你打熱水去。”女人急忙忙地從床上下來,腦子嘩地清醒般,沒有再去注意那個她近年來貼身、不可侵犯的襁褓。男人看著女人忙碌的身影,他轉身望向被女人忘記的那一塊,不知為何他竟然拿起被子,為它蓋上。蓋上之後,他自己又苦笑一下。

他來到浴室門前,“你吃過沒?”

女人從火灶裡舀出一盆熱水,側臉轉向男人,“早吃了,我和小墨在麵館裡吃了。你吃了沒?”男人解開腰帶的手頓了頓。“吃了......”

女人回到房間,發現了男人的貼心之舉,“小墨,你看,爸爸多疼你。”她抱起襁褓,盤腿坐窗前,她哼著曲兒,輕輕地搖曳。

窗外掛著一盞小黃燈泡,燈下有光,便可窺探雨的形狀,一束束很長很重,而無光的地方雨則像是隱身術者,祂隱沒在黑夜裡,隱沒在滂沱大雨中,人要是一不小心,踩入這樣的雨中,他們會像失魂的誤闖迷霧森林的風,不知往哪逃,迷宮將它團團困住。

男人擦乾身體後上了床,他靠近女人,他湊近女人的耳朵邊,嘴唇輕輕地咬住了女人的耳垂。

“不行。”女人臉色驟變,她抱起襁褓,躺下來,整個身體往牆壁圍攏。

“我覺得也是時候了,我們要多一個孩子,好不好。”

女人不出聲,她用力地抱緊懷中襁褓——被子擠散了——她雙手一抓再次塞回規整。

她輕聲地搖動著它,“乖乖,別哭,我們睡覺。”

每到這個時候,男人便感到難過。他恨自己不能代替那個棉被。他坐立在床上看雨夜,聽女人哼兒歌,聽著聽著,也困得睡了下去。

她绕绳于腕,只为一面好女人锦旗|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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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路邊野餐》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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