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816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來的更晚一些。
隨著“嘎吱嘎吱”的踩雪聲，一箇中年人慢慢走出國子監的大門，因為積雪太厚，他的布鞋都被浸溼了。
他叫張籍，是國子監助教，級別從六品。
但他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身份，就是韓愈的大弟子。可惜韓老師此時也只是正五品的太子右庶子，想拉學生一把都無能為力。
張籍拎著破舊的皮包，慢慢走出國子監大門。
他正琢磨著去菜市場買點便宜蔬菜，最好能加二兩豬頭肉、半斤綠蟻酒，那就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啦。
結果剛路過門衛室，就聽到有人喊：
“呦，張老師下班了，有您的快遞。”
張籍快步走過去，從門衛大爺手中接過一個包裝十分精美的文件袋。“請我外出講課，也不用這麼奢侈吧，難道是......定金？”
一想到這裡，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呼吸變得急促、雙目充血、蒼老的雙手煥發出青春的活力，“唰”，文件袋被撕開了。
張籍徹底震驚了。
文件袋裡不是定金，而是比定金更值錢的東西：平盧節度使李師道親手發來的offer，請他去山東上班。
“張老師啊，我很喜歡你的詩啊，不如來山東幫我寫文案唄？年薪100萬錢，有福利分房、帶薪休假......請您考慮一下？”
天上掉餡餅，張籍被砸暈在雪地裡。
二、
可能有人不知道李師道是何人，這裡解釋一下。
765年，一個叫李正己的軍人發動兵變，自己坐上了平盧淄青節度使的寶座，統治著山東全境，成為唐朝當時最有勢力的封疆大吏。
李正己死後，節度使的寶座就再也沒改過姓。
老子死了兒子上，兒子死了孫子上，正所謂三生三世千里山東，子子孫孫無窮匱也。
而李師道，就是李正己的孫子。
他們家族統治山東已經50多年了，比號稱“民國不倒翁”的閻錫山多14年，牛不牛？
家族勢力牛逼，李師道本人更牛。
他是山東的軍閥，也是朝廷的宰相，還是從一品的司空，在整個大唐，連皇帝都不敢拍著胸脯說：“我比李師道牛。”
2年前，血淋淋的事實證明了這一點。
唐憲宗發出號召：“請大家支持朝廷，收復淮西。”結果，李師道派人燒了朝廷的倉庫，意思是：餓死你，窮死你。
宰相武元衡發了一條微博：“我打算削藩，支持的點贊。”李師道看了也很生氣：“我頂你個肺啊。”
他派出刺客，在大明宮前射死武元衡。
一箭穿心。
看看吧，李師道不僅有錢有勢有地位，還特別心狠手辣，堅決貫徹了自己的座右銘：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人若犯我，哼哼，送你一程。
如果張老師能認清形勢的話，應該趕緊收拾行李、買火車票直奔山東，抱緊李師道的大腿，喊一嗓子：“小弟來遲也。”
可是，張籍並沒有。
他把精美的offer隨手扔到雪地裡，還上去踩了兩腳，然後冒著風雪向菜市場走去。
哎，耽誤了一會功夫，也不知道豬頭肉還有沒有。
三、
其實，張籍沒理由拒絕這份工作。
他從小就刻苦讀書，可總是時運不濟，落榜對別人來說可能是晴天霹靂，對張籍來說卻是家常便飯。
直到34歲那年，一個飯局改變命運。
那天，孟郊請張籍吃燴麵，當他騎著自行車“吭哧吭哧”去了之後，才發現還有一個面目儒雅的讀書人。
“你好，我叫韓愈。”
“你好，我叫張籍，請韓老師多多指教。”
韓愈比他小2歲，但人家已經中進士6年了，現在是宣武節度使推官，公檢法都歸他管。30歲的正處級，你感受一下。
正是因為一起吃燴麵的“一面之緣”，韓愈收張籍為學生，並在第二年推薦他中進士。
但是在唐朝，中了進士也沒有生活保障。
整整8年後，張籍才得到職位：太常寺太祝，正九品。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燒香磕頭。
可以想象，他的工資不會多，“五險一金”也是最低標準，比他慘的，估計只有臨時工了。
更慘的是，他的眼睛有病，都快瞎了。
於是，張籍就有了一個外號：“窮瞎張太祝。”一個又窮又瞎的老書生，除了和幾個詩人琢磨琢磨寫詩，又有什麼前程可言呢？
就這樣燒香、磕頭、寫詩，終於在10年後感動了朝廷，把張籍調到國子監當了一名助教。
恩，窮太祝變成了窮教書匠，聊勝於無吧。
也就是在這時候，他收到了李師道的offer。到天下第一號猛人身邊做文案，可是常人夢寐以求的事啊，反正朝廷也不重視他。
當李師道開心的時候，趁機寫一首詩拍拍馬屁，把李大人哄高興了，賞賜點房子、車子都不在話下。
何況在領導身邊工作，誰都得給幾分面子。
裡子面子都有了，等以後退休回老家後，也可以跟老鄉們吹牛打屁：“想當年，我在李大人身邊的時候......”
接受邀請，前程是光明的，如果拒絕邀請，哼哼，武元衡的例子就在眼前，刀子還是票子，隨你選。
我們在前面說過，張籍選擇了刀子。
四、
如果開上帝視角的話，我們會說：“李師道還有3年就完蛋了，張籍實在是太聰明瞭，不愧是大詩人啊。”
可在當時，誰都不會想到3年後的翻天覆地。
也沒有證據表明，張籍有很強的政治才能，比如對局勢做出分析判斷、比如對唐憲宗、李師道的性格做出揣摩......
他只是個窮書生而已，只會寫詩。
我覺得，讓張籍拒絕李師道的原因是：
契約和底線。
既然和唐朝的李老闆簽訂了工作合同，就應該恪盡職守。雖然朝廷並沒有重視自己，但起碼提供食宿、解決編制，衣食無憂了。
人吶，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一紙合同、一對結婚證看起來沒什麼用，但它的作用在於給雙方儀式感，讓雙方都明白：契約，是要遵守的。
老闆和下屬，丈夫和妻子，各負其責。
如果有一方不遵守合同的規則，那麼另一方當然可以選擇分手，但是對張籍來說，朝廷和李老闆並沒有對不起他。
契約精神，是任何關係的穩定器。
更重要的是，李師道太沒有底線。
身為朝廷的官員，他依仗兵強馬壯就不把皇帝放在眼裡，刺殺宰相、火燒倉庫，把能作的死都作了。
人一旦沒有底線，會失去所有人的信任。
他今天能來勾引張籍，明天還會去勾引別人，張籍又能拿什麼保證，自己能拴住一個渣男的心？
雖然薪水很豐厚，但張籍還是告訴自己：
遠離渣男，得永生。
更何況，跟沒有底線的人在一起很危險。
即便今天還是勾肩搭背的哥倆好，但誰都不能保證，明天的李師道會不會逼他，做一些突破底線的事。
張籍雖然窮，但他還想做一個好人。
五、
買了菜、吃過豬頭肉、暖暖的喝了一壺酒，張籍給李師道寫了一封很客氣的信，標題就叫《節婦吟》：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裡。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意思是：
你對我的好，我都知道，但我還是要給你發一張好人卡。
實在不好意思。
雖然在最後說“恨不相逢未嫁時”，但也是客氣客氣，要不然李大人真派刺客來個一箭穿心，就不好玩了。
而張籍的好基友孟郊，曾經也寫過一首《烈女操》：
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
貞婦貴殉夫，捨生亦如此。
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
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叔叔，我們不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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