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计划，农历腊月十八（1月23日）下午，42岁的李东将踏上回家的火车,回到一千多公里外的汉中市镇巴县小洋村的家中，同妻子和三个儿女过一个团圆年。
遗憾的是，他再也回不去了。1月12日16时30分许，陕西省神木市百吉矿业李家沟煤矿井下发生事故。当班入井矿工共87人，其中66人安全升井，而包括李东在内的21人全部遇难。据了解，遇难的21人大多来自外包团队。
▲百吉矿业 图据红星新闻
1月14日，百吉矿业法人等6名相关负责人被刑拘。 1月18日，百吉矿业有限责任公司大股东张某某和宋某某依法被刑事拘留。日前，陕西省煤炭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调度室一位工作人员回复红星新闻称，事故调查和人员处理仍在进行中。
19日，百吉矿业多名矿工已拿到工资，准备启程回家，有人表示“再也不敢下矿了”。
<strong>墙壁破裂指示牌翻倒，跳车摸索逃生
1月12日早上7点多，在哥哥张永家简单吃过早饭后，张平和李东便上到了矿区。8点半要开安全会，迟到要罚款，他们不敢怠慢。
去年11月，经哥哥介绍，50岁的张平从老家汉中市镇巴县来到百吉矿业打工，主要工作是在矿井巷道里给通行车辆“拉风门”（开关门），工作地点离井口约五六百米。
半个小时的安全会后，“三检，签字”。9点多，张平所在的连采队（连续机械化采煤队）得以下井作业。当天，他们的作业区代号“506”，离张平工作的地方还要再向里走一两千米。
下午6点左右，张平接到电话叫他赶快出井。出井后他才知道，下午4点半左右，井下发生事故，而出事的正是他所在的连采队白班班组。
张平所在的白班一共23人，2个班长，2个铲车工，8个车工，其他则是支护工、爆破工等。全为外包团队。
除张平外，车工刘明也幸运逃生。据刘明的哥哥刘坤介绍，当日下午，刘明将工作区采的煤运到井外的煤仓后，“再进井时，在主道上开了一公里多，就感觉到出事了。”
刘坤称，刘明往里开时，发现能见度越来越低，巷道里弥漫着尘灰。煤车驾驶室敞篷，车灯和矿灯同时照明时，可见度差不多20米，“但开到里面，大概只能看到一米了。”
更令刘明不安的是，巷道墙壁有破裂，路面上多了不少灰和碎石，路边竖立的铁制安全提示牌和逃生标也都翻倒。他本能地反应，“出事了”。
刘明迅速将车停下，本想掉头，但后面又开进一辆皮卡。他鸣笛警示后熄火，皮卡也停下。刘明和皮卡司机跳下车，沿着巷道内壁摸索着往外逃。中途，皮卡司机在应急室打电话向矿上报告了此事。
张平称，刘明进去时走的他所在的进风巷，逃生时走的回风巷，他当时未见有人从进风巷出来，也未听到里面有什么动静。
下午6点多，张平所在的“百吉掘进队工作群”微信群内发布消息：“夜班所有上班人员先不忙换衣服，等待通知”。
▲事发后，百吉矿业夜班工作人员被通知等待消息。图据红星新闻
收到消息时，张永刚吃完晚饭，“当时还以为连采机出了什么问题”。张永介绍，矿上新购置的连采机才投入使用两个月。
不一会儿，看到村里陆陆续续开进救护车、警车、消防车，“觉得出事了”。张永和妻子等人马上跑到矿区大院，但被隔离在煤仓附近。
张永的连襟李东在矿上工作有七八年了，“按道理，出事一个多小时，爬也爬出来了”，但这次久久没有等到妹夫的消息，他心里隐约着不安。
<strong>“一个人挣钱，五个人花”
事发当晚，李东的弟弟李南给李东的妻子打去电话，告知矿上出事。13日一早，张永的儿子张涛便载着小姨一家驱车从镇巴赶往神木，“小姨眼睛都哭肿了”。
▲李东生前所租住的房屋，墙壁上挂着他的旧工作服，已经破了好几个洞 图据红星新闻
据神木市政府官网消息，截止1月13日12时35分，21名遇难矿工遗体已全部升井。红星新闻了解到，矿工遗体被安置到神木市三个不同的殡仪馆。
1月14日晚，在政府工作人员的陪伴下，李东的妻子及亲属在在距李家沟煤矿70余公里的神木市大柳塔殡仪馆见到了李东的遗体。
“真的接受不了。”张涛向红星新闻回忆，“姨父平时那么笑呵呵的一个人，现在却躺在冰柜里，几乎都辨认不清。”
在张永两兄弟的眼里，李东是个吃苦耐劳的人，十几岁时便辍学外出打工了。
“第一次外出，被他父亲撵了回去，想让他继续读书。”张平说，“结果后面他又偷偷跑了出去”。
“吃又吃不饱，穿也穿不暖，不出去打工怎么活。” 张平介绍，休息时，李东时常会跟他们讲一些往事。
之后，李东辗转甘肃、山西等地，“也是干铁矿、铅锌矿、煤矿一类的。”那时李东的工资便比一般的外出务工者高出不少，2000年，李东出钱给家里盖了崭新的土墙房。
▲李东生前所租住的房屋 图据红星新闻
后来，经张永的妻子介绍，张永妻子的妹妹嫁给了李东，“就是看中他老实勤奋”。婚后，两人陆续生下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李东依然常年在外打工，妻子则在家负责带娃。
在张涛看来，姨夫一家是“一个人挣钱，五个人花”。2017年，李东的大女儿考上了一所二本院校，一年光学费、生活费就要几万。今年，李东的小女儿升初中，儿子要读一年级，“方方面面都要开支”。
“姨父常说，再苦个十年，等把小儿子送上大学，也就轻松了。”张涛回忆。
<strong>听说“安全”才选择到矿上打工
对于事故的发生，多位矿工均表示意外，“想象不到，这矿七八年都没出过事”，而且管理、安全培训都相对规范。
官方资料显示，百吉矿业成立于2003年12月，属股份制民营企业。天眼查信息显示，公司经营范围为煤炭开采、销售。政府文件显示，2010年李家沟煤矿项目获同意建设。项目单位为神木县百吉矿业有限责任公司。项目建设地点位于榆林市神木县。
1月14日，陕西省煤炭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调度室一名工作人员告诉红星新闻记者， 2010年5月到2011年4月，该矿按照国家规定依法取得了项目建设用地、林业、环保等各项批复文件，2014年11月取得安全许可证，2015年6月完成国家要求的所有验工，进入安全生产，属于证照齐全的生产矿井。
2018年6月27日，陕西省煤炭生产安全监督管理局官网公布《关于公布二级安全生产标准化煤矿名单（第三批）的通知》。文件显示，百吉矿业为二级安全生产标准化煤矿，享受国家激励政策，其中包括在地方政府因其它煤矿发生事故采取区域政策性停产措施时，原则上不纳入停产范围。
张永正是听李东说百吉矿业“安全”才选择到矿上打工的。2018年农历五月，52岁的张永带着妻子一起来到矿上，花了一万多买了辆二手煤车拉煤，并在矿区旁边的村上租了一间屋子，每月租金300元。
张永称，每天下井前，班长都会给矿工开安全会，告知井下状况，并强调安全事宜。“每天必须去，迟到不去都要罚钱。”
此外，矿上要求下井工人佩戴头盔、矿灯、防尘口罩、自救器、灭火器、定位卡等装备，下井前会有人专门检查，井主、检查人员、本人都要签字。作业时也会有专业人员下矿检查，一个班查两次，一天四次。
每天结束作业后，最后出井的煤车要将道路上的煤渣清理干净，等所有矿工撤离作业区后，班长才能出井，“违反一项都不叫文明生产”。
多名矿工向红星新闻透露，平时除了安全知识考试，相关监管单位还会时不时派人下来检查。
据《中国新闻周刊》报道，2018年6月1日，神木市能源局发布《关于开展2018年“安全生产月”活动的通知》，活动持续了一个月。6月8日，再次发布《关于开展煤矿安全生产大检查大整治大提升活动的通知》，要求全市煤矿范围内开展为期5个月的安全生产“大排查、大整治、大提升”活动。活动自6月1日开始，至10月31日结束。
7月13日，神木市政府印发《神木市煤矿安全生产百日大排查活动工作方案》，方案指出排查要做到“全覆盖、零容忍、严执法、重实效”，坚决遏制较大以上煤矿事故发生。活动对全市110处属地安全监管煤矿进行逐矿排查，排查的内容涉及超能力组织生产、托管煤矿承托方安全资质是否符合规定，是否明确并落实承托方、委托方安全生产责任等问题。
<strong>夜班丈夫不回来，妻子就睡不安心
“再安全它也叫煤矿。”张永的妻子说。
2018年7月，24岁的张涛带着女朋友来到矿上，“准备在矿上先干一年，挣点本钱”。
但这一举动却被张永夫妇严厉阻止，“井里防护结实，通风也好，但粉尘也多。”张永说，“万一沾上了尘肺病，那一辈子都毁了。”
张永称，新到矿上工作或来年复产时，矿工都要向矿上提交一个月之内的体检报告，煤矿重点关注心肺状况。
每天下井前，张永都会戴防尘面罩，通常面罩里会放一片滤棉，一天下来，面罩里的滤棉会有“一层黑油”，他不放心，就放两片。面罩几十块钱一个，能用半年。滤棉一天一片，一片1.5元。
说是安全，但妻子还是止不住地担心。张永这个月值夜班，晚上7点半上班，凌晨三四点或四五点回家。
张永上矿后，妻子睡上两个小时，便起身看煤炉的火。凌晨两点多，又起床给丈夫烧水洗澡，热饭。
张永说，他不回来，妻子心里就总是不放心，会起身去看车回来了没有。而他每天回家都黑黢黢的，只剩两个眼睛能看见。
李东的妻子每天也会按时给李东打电话或微信视频，“有时他去修车没及时接到电话，就会把电话打到我们这儿来。”张永说，事发前十几天，李东主动提出要在他家吃饭，“他平时都是自己一个人做饭，最近可能干得有点疲乏了。”
临近年关，大家都想多挣点钱早点回家。“11号晚上，他在我们这吃完饭，还嘱咐我们早点订票。”张永说，矿上原定于腊月十八（1月23号）放假，当时准备买23号下午的火车票。
事发后几日，李家沟煤矿冷清了下来，14日记者到访时，矿区大门紧闭，矿区内寥无几人，出事的“副平硐”井口仍拉着警戒线。
▲出事的“副平硐”井口。图据新华网
太阳下的大寨村，依然寒风冷冽。村里的矿工们有些去了神木市内安慰遇难者家属，剩下的便在出租屋里围着煤炉聊天，他们讨论着这次事故，也纠结于事情的后续处理，以及矿上还差他们一部分工资。
齐勇刚来百吉矿业不足一月，此前在其他煤矿结下的一万余元工资，来到百吉矿修车、换新轮胎花了几大千，加上杂七杂八，早已花光了。
事发后神木市包括周边煤矿停工，煤车也无人收购，村里车工的煤车无处安置。齐勇想着，不行就把铺盖卷儿扎在车上开回去，也好过当废铁卖掉。
1月19日，张永告诉红星新闻记者，矿上已经结清他们的工资，煤车也被处理掉了，目前矿上多数人已经买票准备回家。谈及未来的打算，张永称，“以后再打算，反正再也不敢下矿了。”（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红星新闻记者丨李文滔 发自神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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