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裡
——席慕容
我彷彿走在霧裡.我知道在我周遭是一個無邊無際的遼闊深遠的世界,可是我總是沒有辦法看到它的全貌,除了就在我眼前的小小角落以外,其他的就只能隱約感覺出一點模糊的輪廓了.我有點害怕,也有點遲疑,但是也實實在在的覺得歡喜,因為我知道,我正在逐漸往前走去.
在我一時還無法觸及的前方,總會有呼聲遠遠傳來.那是好些人從好些角落傳來的聲音,是一種充滿了歡喜與讚歎的聲音,彷彿在告訴我,那前面的世界,那個就在我前面可是我此刻卻還無法看見的世界,在每一個峰迴路轉的地方,有著怎樣令人目眩神迷不得不驚呼起來的美景啊!
我羨慕那些聲音,也感激那些正在歡呼的心靈,是他們在帶領和鼓勵我逐漸往前走去.當然,因為是在霧裡,也因為路途上種種的遲疑,使我不一定能夠到達他們曾經站立、曾經歡呼感動過的地方.在我的一生裡,也許永遠都衝不破這層濃霧,也許永遠都找不到可以通往他們那種境界裡的路途.但是,因為他們看見過了,並且在歡呼聲裡遠遠傳告給我了,我就相信了他們,同時,也跟隨著他們相信了這個世界.
霧裡有很多不同的聲音.在那些遠遠傳來的聲音裡,總有些什麼會觸動了我們,使我們在一剎那裡靜止屏息,恍如遇到了千年中苦苦尋求的知己.在那如痴如醉的剎那,我們心中洶湧翻騰的浪濤也會不自覺的向四周擴散,在霧裡,逐漸變成一片細碎的遠遠散去的波光.波光遠遠散去,千里之外,也總會被一兩個人看見而因此發出一兩聲輕輕的嘆息吧?
而那嘆息的回答也許還會在更遠更遠的的山谷裡起了更輕微的迴響吧?
這個世界好大啊!路這樣長,生命這樣短暫,濃霧又這樣不肯散去,那麼,要怎樣才能告訴你,我已經來過了呢?要怎樣才能告訴你,我的極長又極短的一生裡種種無法捨棄的貪戀和歡愛呢?
我並不清楚我在做的是什麼,可是,我又隱約的覺得,我想要做的是什麼,而在這一刻,一切非得要這麼做不可!
這就是我在多霧的轉角處忽然停留了一會兒的原因了,心裡有些話,想說出來.也許不一定是為了告訴你,也許有些話只是為了告訴自己.在模糊而彷徨的思緒裡找到一根線索,趕快吧!趕快把它抽出來,記起來,想辦法用自己以後可以明白的字句把它形容出來,然後才可能變成一個具體的形象,才可能把它留在那個多霧的轉角,才可能在一定的距離之外,仔細地觀望查看,才發現,原來真正的我竟然是藏在這樣陌生的形象裡面,不禁在莞爾之時流下了淚水.
然後,才能轉身繼續往前走去.留在身後越來越濃的霧色裡那些作品,當然是我為了生命某一個轉折而留下的紀念,那裡面當然有我留下的誠摯的心,可是,在你看到的時候,它已經不能完全代表我了.
因為你和我再怎麼相同,也不能完全看懂我的心.更何況,在我往前走去的時候,我也在霧裡逐漸改變自己的面貌,我也不再能是更不再願意是那從前的我了.唯一能讓你辨識出來並且在忽然間把我想起的,可能也只是那些從遠遠的角落裡傳來的,似曾相識充滿了歡喜與讚歎的聲音了吧?
我是來過了,而只有我自己才知道,那一個我,並不是完完全全的我.因為,此刻的我,又已在千山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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