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各種機緣巧合之下看了《青蛇》的話劇版，真不是為了田沁鑫導演，也不是為了袁泉和秦海璐兩位影后。在更早一點看過田沁鑫的話劇《四世同堂》，感覺四平八穩，沒有特別的驚豔；而對袁泉，因為這些日子在幾部不很好的電視劇裡面常見到她，便有些怪她不愛惜自己的羽毛。但是這一切主觀感受，在看了話劇《青蛇》之後都改變了。田沁鑫真的是有才，袁泉真的是演技絕佳。
說來好笑，最早看到《青蛇》的片段是在朋友圈廣為流傳的一個動圖表情包，秦海璐扮演的青蛇嫵媚盤桓在辛柏青扮演的法海身上，她用李碧華的腔調喊著魯迅的臺詞：“我要和你睡覺。”
有李碧華的原著、徐克的電影版珠玉在前，後來者要有所突破也真不容易，何況《白蛇傳》的故事歷經這麼多年，演繹版本又添了許多。
話劇《青蛇》最顯著的新就在臺詞上，打破了時空桎梏，現代文、古白話、文藝腔、俚俗語、四川話、普通話自由切換，行雲流水。在講故事之餘，也巧妙交代了法海、素貞等人的生平和如何演化為今日的固有形象的，其中包含了一代代人對原故事的解構，還有價值觀的演變。這樣的臺詞，有新意，更有深度。
故事的前半場和徐克的電影版比較接近，修行五百年的青蛇和修行千年的白蛇化身為人，從青城山與峨眉山來到錢塘西湖，立志成人。白蛇道行高，能懂得人世的規則，把全身心地投入去愛自己的丈夫當作人生目標；青蛇年幼懵懂，以為要想成人，必先修情慾，便和不同男子“修行”，同時也對許仙好奇，對法海愛慕。
至於喝雄黃酒、盜仙草、青蛇引誘許仙、姐妹反目、許仙被囚金山寺、水漫金山、白蛇產自這一大段，從劇情發展來看，都是意料之中，但作為話劇，臺詞、舞美、演員的動作設計都有不少令人驚喜的地方，那朵靈芝仙草還是真人扮演，戲份十足，戲精上身，好玩得緊。
最出彩的就是這之後的改編了，我也是從後半部分開始，漸漸淚目。
白蛇產子，斬妖除魔的法海尚且心存慈悲，打罵了無情的許仙。但許仙卻因見過了白蛇原型而心懷抗拒，白蛇把自己當作人，處處以人的標準來要求自己，然而最愛的那個人，卻懷疑她作為人的身份。白蛇心灰意冷，走進雷峰塔中。
許仙這個角色，一言難盡。徐克電影版的許仙一開始找到過張國榮來演，張國榮嫌棄許仙太渣，給拒絕了，後來是吳興國演的，田沁鑫話劇本一開始是希望餘少群來演許仙，但餘少群認為許仙應該是唯美的形象，由於理念不同，最後由董暢出演，這個許仙雖然懦弱自私，但也有可愛、孩子氣的一面，且胸肌飽滿的身材，帶著一股明顯的情慾感。我想，在每個女孩子的一生中，在身邊周圍，都見過這樣的男孩子，他英俊可愛天真誠實，我見猶憐，但他媽寶他自私他太世俗。話劇《青蛇》中的許仙，有不少當代青年男子的縮影。
劇中的法海也是有情有欲的男人，堅守正法，卻不偽善。這是歷代法海形象中最高大的一次，他是真的站在佛門的高度在觀照眾生，憐憫眾生，視人與妖為平等。同時，他沒有使用卑鄙手段去掩飾自己的情動。田沁鑫看重辛柏青乾乾清爽的氣質，演和尚有靈氣，也有修為。前些天正好看了黑塞的小說《悉達多》，感覺小說中的悉達多和這部話劇中的法海很是神似。
徐克的電影中，人間群魔亂舞、僧人心魔難耐，反倒是妖精清豔脫俗。青蛇看著白蛇為做人付出生命的代價，流下眼淚，青蛇因而具備了人的情感。她又看到許仙身上人性的軟弱和卑微，於是殺了許仙，結束了這個凡人受制於人的痛苦，這相當於宣告她看透了人，並決定不再為人。法海呢，參不透，放不下，為貪嗔喜惡怒著迷，恐難修成正果。
話劇版對青蛇、法海的結局改動最大。田沁鑫在採訪中提到，創作這部話劇時，她和李碧華溝通了三次，李碧華希望話劇能夠有一個主題上的提升。田沁鑫的想法是“人佛妖三界能夠試圖打通”，“宋代傳奇加了一點禪意精神”。在我看來，她做到了。
話劇借青蛇之口對結局的改動做出瞭解釋：(引用處為劇本原文)
小 青：許仙，10年間，總到雷峰塔下，與姐姐交談，10年後，納妾另娶，人間煙火。我也不再憤怒，因為他是人。許仙，把他的故事，茶餘談資，不脛而走，600年間傳說成戲，婦孺皆知。小 青：法海，妖僧。斬斷人間美好愛情，鎮白素貞於雷峰塔下，母子分離，夫妻不得團聚。小 青：民間傳說，許仙，忠貞不渝，撫養孩子長大。小青，情深意重，苦練修行，劈倒雷峰塔，一家喜相逢。
原來，民間傳說都是許仙編的故事。
白蛇為情所傷、遁入雷峰塔之後，青蛇一直盤旋在法海的房樑上，陪伴他修行了五百年。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五百年後，民國一十三年，青蛇妖壽已盡，將要投胎做人。永遠年輕美豔的青蛇和垂垂老矣的法海，此時像一對老夫老妻，暢談千年歲月，追憶似水流年。
法 海：500年轉瞬即逝，宋、元、明、清。小 青：我一直這麼年輕，而且越來越漂亮。法 海：你都1000歲了。小 青：千年的妖精，愛你億萬斯年。嘶……法 海：你抓緊吧，聊不了多一會兒了，別嘶了。小 青：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一點點，有沒有。法 海：你還沒完了，你不是在我房樑上盤了500年嗎？…… …… ……法 海：你在我房樑上盤了500年，我也參了500年，而今，我終於了悟，我和你是一樣的，你我，沒有分別。小 青：你終於知道我對你的愛了！法 海：你狹隘了。小 青：我是愛瞎了。法 海：到了，鬆手吧。塔倒之時，就是我們分別的時候了。小 青：我將不記往昔，不再對你億萬斯年。【小青，跪向年邁法海小 青：感謝師父，收留了我500年。法 海：因為有緣……小 青：我們在宋朝相識。因為有緣……法 海：我們知道了一切的短暫。因為有緣……小 青：我有了人的眼淚，人的悲傷。因為有緣……法 海：世間任何一種，都不是恆久存在的。小 青：因為有緣，我再最後看您一眼，我的男人，然後，轉世成人。民國一十三年，我睜眼看了生生世世。
民國一十三年，即1924年，就是魯迅寫《論雷峰塔之倒掉》的那一年。雷峰塔倒，塔下不見素貞，只見佛骨舍利，（這裡是不是可以理解為素貞已經修煉成佛？）。法海受佛力感召，老淚縱橫，他從宋代修了幾個輪迴修到民國，這次本修得出離，不再輪迴，此時卻決心發願再來，普度眾生，傾其身命，說法不輟。法海在對青蛇許下承諾之後，坐化圓寂。
這一幕戲，兩個演員的契合度已入化境，空曠的舞臺上，彷彿是千年歲月，靜默無言，留給兩人做背景。想起小時候看過一部《法門寺猜想》，也是穿越千年的愛情，在每個輪迴裡痴纏，從盛唐到現代。《青蛇》則更為宏大，白蛇在漢代就已經出生，且人、妖、佛三界通透了，由對立走向圓融，因為有愛，因為有緣。
一萬年太久嗎？只爭朝夕嗎？幸好從前很慢，愛一個人可以億萬斯年。
對於話劇《青蛇》，你會不會去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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