瀋陽119廠郭俊毅口述:我和蘇聯專家的那些往事

建國初期,中國和蘇聯結成了緊密的同盟關係,蘇聯政府給予中國大規模的經濟援助,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支援新中國的工業建設。瀋陽在這方面最為突出,蘇聯援建了很多大型企業,派駐了大批專家。那是一段令人欣喜的蜜月時光,雖然短暫,卻讓瀋陽119廠(後叫航天瀋陽新樂廠)原副廠長郭俊毅久久難忘。他翻著泛黃的老相冊,跟我們講起與蘇聯專家相處的那些往事。

沈阳119厂郭俊毅口述:我和苏联专家的那些往事

口述人郭俊毅

派赴蘇聯

1959年,我們廠要研製生產新產品,工藝很複雜,特別是裝配和特殊加工工藝,需要專門的技術人員。當時也有蘇聯專家,但是不能完全靠他們,而且有些蘇聯專家對我們並不十分友好,我們也看出來了。組織上選了五個人,派去蘇聯學習,其中就有我。我當時是廠裡面產品試驗和總裝兩個車間的副主任,其他的同事有搞工藝的。全廠幾千人,選中我們,說明我們是廠裡面最優秀的。我寫信給大姐說,我能有今天,都是讀書的結果。母親要是活著一定也會高興的,她的兒子有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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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俊毅(左二)與同事們在列寧格勒街頭合影。本文圖均為 郭俊毅 提供

跟我們一起去的人當中,有一個是老廠長謝紹明(曾任瀋陽新樂電工廠廠長)的夫人。謝廠長的父親是謝子長,陝北的老革命。謝紹明早年就留學蘇聯,他的愛人是中蘇混血,俄語非常好,她也跟我們一起去蘇聯學習,給我們做翻譯。

出國前要講一些注意事項,比如跳舞啦,飲食啦,吃飯的時候不要發出太大的聲音等等。到了蘇聯也要注意紀律,注意保密,不能隨便亂說話。臨走前我們還發了服裝費,做了幾身新衣服。

蘇聯印象

我們從北京坐火車到莫斯科,軟臥鋪,坐了七天七夜,然後又坐了一天一夜到列寧格勒。七天的火車生活,太累了!我們先到了列寧格勒,就是現在的聖彼得堡,當時是蘇聯第二大城市,後來又去了莫斯科。我們在蘇聯待了一年多,基本上是在這兩個城市之間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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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俊毅(右2)與同事們在莫斯科街頭合影。

我對蘇聯的印象很不錯,城市非常乾淨,道路房屋都很漂亮,我感覺我們的城市不如他們,尤其是建築,他們的建築在沙皇俄國時代就比我們要好,我們那時候是一個貧窮落後的國家。

馬路上、廣場上,青年男女之間擁抱親吻很常見。我們覺得很好笑,這種事情怎麼在馬路上搞呢?你們應該回到家裡面去嗎?在外面搞多不好啊。

蘇聯氣候還可以適應,沒有什麼不習慣的。列寧格勒距離芬蘭很近,處於北極圈,有一段時間沒有太陽,基本上都要靠電燈照明。

學習生活

蘇聯人當時中專畢業的很多,反倒大學畢業的不多。我們在蘇聯學習的時候,老師沒有高級老師一說。我的蘇聯輔導老師很聰明,當時,蘇聯人對我們有特殊的照顧,每個週六都有舞會。我們推說有事不去參加,他們嘲笑我們是傻瓜,不會跳舞。但是,我們是有任務的,我們回國以後要獨當一面,要當中國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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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聯專家在講授核反應堆原理。

我們學習的地方主要在工廠裡,產品並不複雜,產品原理、特性、操作都要掌握,更要掌握試驗的設備。我在南昌航空技校的時候選修的是航空儀表專業,所以對這些都能掌握。回去以後我們就要負責產品生產,如果發生問題,只有去過蘇聯學習的人才能解決。

到老師家做客

我的輔導老師也是國家中心實驗室技術副主任,是技術權威,名字叫阿斯特申科,他是蘇共黨員,當時有四十多歲。他待我們特別好,彼此之間合作非常愉快。他教給我們的東西跟工人教的完全不一樣,我對中心實驗室的業務很快完全熟悉了。那時我送給他一幅杭州出產的絲織品風景畫,他覺得很寶貴。

有一次,他邀請我們去他家裡吃飯,飯菜非常豐盛,我們也送了禮品。我們的俄文水平不高,只好請廠長夫人一道去。她俄文講得跟蘇聯人一樣,他們聽出來了,就問:“她是中國人嗎?”我們不敢講她是混血,也不敢說她是廠長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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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送會上,中方學員向蘇聯專家贈送錦旗。

這位老師的老岳父很厲害,來過瀋陽,曾經擔任過蘇軍駐東北的司令官。他說,“我去過中國奉天,奉天是過去的說法,現在叫瀋陽……我到奉天的時候,已經是後期了。你們瀋陽沒有高樓,最高的樓房就是三層。”他還說:“我們蘇聯紅軍為了解放東北做出了很大的犧牲,中蘇友誼是用鮮血換來的。”他還對他的女婿說,“對中國人要友好。一定要把中國人教會教好。”那個時候中蘇關係已經開始惡化了,可是他還講這些話。

這位老師的確手把手地教給我們,他做得很好。他跟我們說,他以後或許會來瀋陽工作。我們119廠早就有蘇聯專家,他要是來的話,一定會到119廠的,我也希望他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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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俊毅帶著蘇聯同事贈送的照相機在地鐵站留影。

我們離開學習的工廠都受到熱烈歡送,蘇聯人很講情義,大家跳舞。要走的時候,一個車間的蘇聯同事還送給我一架相機。

蘇聯專家的工作

119廠的蘇聯專家來往很頻繁,在我的部門有兩名,整個工廠有十多名。

我的老師阿斯特申科是工藝專家,是廠子裡面技術上位置很高的人,他回國後任列寧格勒儀表學院的教授,主要負責產品的破壞性試驗,出了問題都是他負責。技術上,實際上是一長制,廠長說了算,蘇聯專家只是提建議。

蘇聯專家當時住在三經街的“安樂窩”(注:蘇聯駐瀋陽領事館,“文革”期間曾作為批判修正主義的展示場所,民間俗稱“安樂窩”。現為瀋陽迎賓館。),那裡是外國專家招待所,車接車送。中國政府很照顧他們,可以帶夫人來,一起住。但他們沒有帶孩子來,很自覺,都留在國內。他們都吃西餐,當時國內自然災害,中國人都吃不飽,給蘇聯專家供應的伙食非常好。那時普通工人拿三四十塊錢,我拿六七十塊錢,蘇聯專家比我的工資要高很多。

廠裡從蘇聯進來一批測試設備,大概有十來臺,很貴,一臺要好幾萬呢。當時我們能自己做這些設備,但那時候剛開始幹,有點神秘感,不敢自己輕易去做,到時候不好使不行啊。

貨到了後通知我,我告訴了阿斯特申科。他說:“好,明天禮拜天,我來加班。”同時他還提出,加班的事不能讓另一個專家知道,免得有誤會。他的意思是,我們購買的設備很貴呀!我要幫你驗驗,我們從來沒加過班幹活,讓其他專家知道不好解釋。我說:“我的天,真貴呀!一臺都上萬。”他說:“我知道這些設備,上千塊就可以。我去,一臺一臺給你檢查,一臺一臺都給你通電試驗。”

當時中蘇已經發生矛盾了,蘇聯專家也去聽傳達文件,負面的東西跟他們講了。但中蘇之間有協議,要幫助中國發展導彈技術、航空技術。所以,阿斯特申科依然幫助我們。我們兩個人上了裝配大樓,那時候六層樓,沒有電梯,他爬上來爬下去,很讓我感動。我說:“真謝謝你呀,你對我們中國還是那麼關心支持。”他說:“應該的,我們的本分。”

關係破裂

1960年以後,中蘇關係逐漸破裂,矛盾激化。有一天,我們在112廠文化宮開大會,參加會議的有112廠和119廠的黨員、幹部、技術人員。大會內容是傳達毛主席的講話。

毛主席的講話很簡短,他說得很風趣。他說,洋柺棍遲早是要扔掉的,扔掉了不一定就是壞事。但是,要注意蘇聯專家撤走的時候破壞圖紙、資料。我們要自力更生,奮發圖強,儘快把產品搞出來……這些都是毛主席的原話,我牢牢地記住了。

我聽了毛主席的講話,馬上就想到,我們廠裡面也有好幾個蘇聯專家呢。跟我在一起工作的就有兩個人。我去蘇聯的時候,他們還接待過我。後來我們在一起搞一個產品,叫電容式油量表。飛機上要用油,怎麼測量油的使用情況呢,要通過儀表測量,很複雜的。

中蘇關係好的時候,我們跟蘇聯簽訂了合作協議。後來有了矛盾,關係公開破裂,矛盾進一步惡化。我們有一個同志,他在自己的行李中攜帶批評蘇聯的文章“九評”等等,被蘇聯邊檢發現,蘇聯方面馬上就把他扣留起來,並且驅逐出境。後來,我的老師還提起這件事,說:“你的同事對蘇聯不友好。”

破壞資料

和我一起工作的兩個蘇聯專家,一個是我的老師,這個人很好,對中國很友好。另外一個,就不好了,他是工藝專家,蘇共黨員,就是他破壞資料。

情況是這樣的,我聽了毛主席的講話以後,警惕性馬上提高了,我想,我們的資料千萬不要被人給破壞掉。那個專家,他借了一本資料,那是一本俄文原版的資料,叫生產說明書,裡面什麼都有,非常詳細,什麼技術指標,工藝流程等等都有。那個蘇聯專家把資料借去當天沒有還。

我的辦公室就在那個蘇聯專家的隔壁,我看到有兩個翻譯從我的門口走過去,我就問:“你們幹什麼去?”他們說:“蘇聯專家要我們去借原文資料。”我心想,情況不太好,因為頭一天已經知道他借來原文資料沒有還,怎麼還要借。這裡面不對勁呀!我馬上來到蘇聯專家的辦公室門前,平時都要敲門,因為情況緊急,我也沒有敲門,直接推門就進去了。我看見他正在用刀片割原文資料上面的數據。他在破壞資料,刀片還在桌子上面。他當時有點不好意思,但是還不承認。他拉開辦公桌的大抽屜,把桌子上面的資料、刀片一下子都放進去了。我裝作什麼都沒有看到,我說我來找翻譯。然後我就用他辦公室茶几上擺放著的電話,打給資料室,讓翻譯聽電話。這個專家不懂中文,我告訴那兩個翻譯趕快回來,不要離開蘇聯專家這裡,其他沒有多說。蘇聯專家也不知道我打電話是什麼意思。翻譯回來後,我對他們說:“你們不要慌,蘇聯專家在原文資料上面動手腳,你們不要離開現場,我去廠裡面彙報,我負責處理這件事。”

初試身手

1960年後,中蘇矛盾公開化了,蘇聯專家全部撤走了,我們也舉辦活動歡送他們。蘇聯專家走了以後,研製產品的任務就都落在我們肩上了。

我很快就接受了一項重要任務。廠裡要我設計一個大型自控高低溫設備,有兩米多高。廠裡面從來沒有人幹過這項工作,沒有人願意接受這個設計項目。老廠長謝紹明找到我,說:“別人都幹不了,小郭你去吧。你最起碼看過用過。”我就去了,到第四設計院,那是中國專門設計高低溫自動調節大型設備的單位。我其實也沒有搞過這樣的設計,因為在蘇聯操作過,知道這個產品的性能和技術要求,只有我來幹最合適。我跟第四設計院主管設計的領導說,“我們是老鄉啊,你可要幫幫我啊!我是一個新兵,是謝廠長要我來的。”這位領導也是上海人。他說:“你還需要別人幫助嗎?你肯定行的!”他給我找了一個固定的辦公場所,弄了一張桌子,我就開始設計了。當時我還在119廠裡面找了一個上海老鄉,做我的助手,他製圖比較好,也是老專業技術人員,最後我們合作成功了。

老廠長他點名點對了,我在蘇聯用過這種設備,所以設計的非常順利,不是吹牛,真的沒有人能夠比我設計得更好。後來,我調到另外的一個工廠,看到廠裡設備圖紙上面有我的簽字。一些工人就說,“這個產品是郭廠長親自設計的啊!”因為有了知識,我就什麼都不怕,我在學校裡、在蘇聯學習過的知識,都派上了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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