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葬禮

外婆在病榻纏綿,已有數年。先是覺得腿疼,然後檢查出了肺癌。再往後,腿骨疼痛,就無法下地走路了。只能整日躺在床上,每天吃昂貴的進口藥,度日如年。幸好兩個舅舅經濟條件寬裕,就這樣拖延了數年。但她依舊每況愈下。

年輕時候,她和外公住在村莊,生養五個子女,兩個人都身強力壯。外婆起早落夜,整日勞作,照顧孩子,飼養家畜,料理飲食,洗衣打掃,精力過人。後來兩個舅舅有出息,把他們帶到城市。也許認為這會有一種心理上的滿足,但事實上並不享福。城市裡,沒有熟人可以聊天,空氣不好,食物骯髒,活動有限,生活相當無聊,基本上以看電視打發時間,身體和狀態其實一直在衰落。

外婆的葬禮

我偶爾回去,每次見到他們,家裡的電視機一天到晚都在運作。有時想想,人年老了,有些自己的愛好或者朋友也是十分重要的。讀書,寫字,聽音樂,也許需要文化素養,但至少還可以做點心,種些花草蔬果,聽聽戲劇,有三五知己……但他們成了閉塞的老人,又與大自然和原有的生活源頭切斷了關係。

有時她也抱怨,比如家裡請的保姆,會懶惰、偷吃東西或者不關心她,孩子們回來看望太少,諸如此類。曾經一個聰明伶俐的女子,講話幽默,頭腦靈活,從本性上來講,也是快樂和堅強的,但是病痛折磨太長時間,讓她完全無法自主,只是煎熬,等著油燈燃盡。

我最後一次見到她,她躺在床上看重播的《還珠格格》。電視發出的聲音吵鬧,她樂在其中,不知道是真的在看,還是想在其中躲避。聲音一直沒有被擰小,所以我們無法發生有效的對話。潦草的生活過習慣了,生活中沒有出現太多值得認真對待的可能。別人對待自己,以及自己對待自己,都是一樣的無奈和無助。我在旁邊默默地看了她一會,摸出一串紅色瑪瑙珠子給她。我說,你戴在手腕上,有時可以撫摸一下它。

這串珠子非常溫潤,剔透。她很喜歡,後來一直戴著。童年時我記得她的梳妝匣子,在她去集市或見客時,會搬出來打開。裡面有鵝蛋形的粉盒與胭脂。她通常只穿大襟布衫,頭髮齊肩,斜著別一枚髮夾。髮夾經常變化。她愛美,也欣賞美。如今病困,心情全無,但我想美的物品還是能夠帶給她撫慰。珠子戴到手腕上,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那一天,她狀態並不好。但是我很快就要離開了,並且第二天就回去了北京。

過了數月,母親給我打電話,說外婆去世了,要我回去出席葬禮。她之前已經被送進醫院住院治療。慢慢呼吸開始困難,要終日呼吸氧氣。有時整夜輾轉,無法入睡,身上疼痛難忍。那一天醫生檢查之後,說她應該是差不多了。大家慌慌張張,想把她送回到村莊去。架上推車,進電梯,在那時她應該沒有呼吸了。一路顛簸著,奔忙,到了村莊。就這樣徹底去了。其實人臨終之前是最需要安靜的。不能觸摸她的身體,也不能打擾她離開時的狀態。但人們不知道。

舅舅們把葬禮安排得很盛大。來弔唁的人川流不息,每天吃飯,輪流上最好的海鮮和各種昂貴食物,好煙,好酒,源源不斷。一時讓人產生錯覺。臨火化前夜,來了唱詩班和幾位牧師,主持了一次基督徒的追悼會。這時感覺好一些。彷彿只有這個環節產生了作用。世間的其他一切總顯得庸俗和不相干。

火化那天,殯儀館裡鑼鼓喧天,時時爆發各種刺耳的樂器,突兀而來的爆竹此起彼伏。中國人做什麼事情彷彿都喜歡熱鬧,恨不能人盡皆知。其實,死去是多麼靜默而神聖的一件事情。但旁觀的人全不知曉。我在鐵門外,看著她的屍體被推進去,被放在傳輸帶上,然後他們按動電鈕,慢慢送進火化爐。立時,封閉的爐子裡傳出隆隆聲音。等火化爐再打開,她的肉身已變成一具白骨。他們大概特意想讓她留下一些骨頭,而不是燒成碎末。所以,她的頭骨,腿骨,都還完整。

一個工作人員把骨頭撿起來,再用一個吸塵器一樣的工具,把骨灰集中吸入。她被裝入骨灰盒裡面了。墓地是很多年前就已經定好的。在田野裡,老人們給她做最後環節,開棺,封棺,把墓穴重新封上。因為她是基督徒,所以這個環節沒有任何正式儀式,過程極為簡易。人們把花圈堆積在附近,終於紛紛走散。彷彿一場劇情落了幕。我留到最後才走,獨自拍了幾張山野的照片。

這個地方是我童年時候度過長久時間的村莊,如今遍地垃圾,田地荒蕪,溪水乾涸,滿目破敗。以前的山青水秀、天地和睦,一去不復返。時代和社會的變化也好,無常也好,抱怨跟緬懷一樣充滿虛弱,也無濟於事。

每一個人都曾經年輕過,有力,強壯,承擔著家庭、孩子、說不清的夢。在我們活著的時候,依稀覺得自己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但某一天,無常會突然給我們一個結果,一個顯示,讓我們無奈,絕望,驚愕,悲傷,然後又逐漸麻木至忘卻。美好的東西會失去,生命會有疾病和意外,人會死亡。世間脆危,沒有堅固。

外婆火化之前的那個夜晚,我一陣悲從心來。記憶中彷彿回到以往少年時候的暑假。溪水潺潺流動,清澈充沛。我仍是孩童,午後睡不著,曬著大日頭,來到溪水中,脫了鞋子在鵝卵石上走。翠鳥輕輕飛走。繁茂的野草和花朵在風中微微搖曳。田地裡都是成熟的西紅柿、茄子、帶豆、青菜。外婆在午後會把西瓜泡在冰涼的井水裡。有時賣冰棍的人路邊村莊的小街道,篤篤敲響木板。她在黃昏時用水和鹽煮一大籃子土豆。晚上吃完晚飯,早早抱著席子上屋頂平臺。夜空中的繁星,密密麻麻。最喜歡躺在席子上看星星,外婆在旁邊開始唱讚美詩。這就是童年美景。

這些記憶當然不是想象出來的,也並沒有因為經歷了時間而開始虛無縹緲,只是它們改變了,消失了,再不會回來,所以想起時更覺得如同一場幻夢。

(摘自《人生與伴侶·共同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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