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男人為什麼不在正式場合穿和服?

日本男人為什麼不在正式場合穿和服?


提起日本,可能大多數人的第一印象便是櫻花與和服,恰如《海街日記》中穿著和服的四姐妹,在院子裡一起放著煙火,只讓人覺得無限美好。旅居京都九年的蘇枕書在她的新書《松落子:京都九年》中也詳細地展現了一個“閒適”的日本,她在書中寫與舊書店為鄰,在芸草堂閒話,於梅雨時節賞花,到春天種蓮,如此種種,宛若閒雲野鶴般的悠閒生活,令人心生嚮往。

然而,日本又是一個“菊與刀”並存的國家,美好的背面同樣有許多的社會問題,蘇枕書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這本書中不僅有生活雅趣,也有她對日本社會的體悟,她在書裡寫道,“為了躲開人們對女性書寫者不自覺地矮化、偏見與蔑視,為了避免旁人在‘作家’的標籤之前為我添加一個‘女’字,為了避免人們因為我的性別而不信任我書寫的對象,(我)開始有意識地在文中將自己藏起來,也想過徹底換個名字”。基於這種敏銳,她透過和服察覺到日本社會的性別問題。她發現,和服美則美矣,在某種程度上卻成為女性端莊的束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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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關注傳統服飾,故而對一向被認為是傳統服裝保存、發展佳例的和服很感興趣,何況是住在京都這樣日常有很多機會見到和服的城市。去年夏天,有人在網上討論“和服衰退的原因”:“固然有不便的緣故,更因為變成了你必須穿得好看這樣的風潮。從前是日常穿著,因此穿得亂一點,長短參差一點,穿什麼鞋子,都沒人說什麼。現在要是有人穿得奇怪一點,勢必遭遇斜眼,我的祖母這樣說。”此言論引起熱烈討論。

和服警察

這場討論中,出現了“和服警察”這個詞彙,說不知何時開始,穿和服變得規矩特多,近乎宗教儀式。有人說自己穿和服出門,在電車上突然被一位奶奶攔下來說:“你的腰帶歪了。”然後上前就幫她正了腰帶。固然很感激,但也非常震驚,好像有人穿著正裝走在路上,突然有人說:“你領帶歪了。”就上前幫你正了領帶,是非常不可思議的行為。

想起2016 年裡約奧運會閉幕式上,東京都知事小池百合子身穿鶴紋和服接過奧運會五環旗,引起網上軒然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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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東京都知事小池百合子身穿和服出席里約奧運會

除了說她穿高價和服太過奢侈等政治問題,更多的討論集中在和服本身:顏色太土,穿法太奇怪,雨天還穿和服。這就是所謂“和服警察”的意見,認為和服應該穿得優雅而完美,穿著和服的女性本身就應該成為優雅完美的代名詞,身穿和服卻走在雨中,不僅不優雅,也有淋壞衣裳的危險。這種意見正好從另一方面解釋了前文所說的“和服衰退的原因”:和服很難穿,規矩很多,只能在限定的環境裡穿著。果真如此,的確也與日常服裝做出了區隔,喪失了服裝本身的生命力。當然,服裝有禮服、常服等複雜區分,出席如里約奧運會閉幕式這樣重要場合的服裝,的確不應該以日常服裝出席,相信小池百合子也不是隨便穿了一件和服就登場,她背後的團隊一定有周全的考慮。那麼我們也可以問一個問題:為什麼她會穿和服出現在奧運閉幕式會場,為什麼不是安倍穿和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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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藝伎回憶錄》中,身穿和服的章子怡、楊紫瓊與鞏俐

有人指出,小池的和服鶴紋是琳派經典紋樣,是可以象徵日本文化的設計,具有端莊凜然的一面,與從超級馬里奧服裝裡鑽出來的、穿著西服的安倍恰好是完美的呼應與對照。難免想起王明珂在《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文本與表徵分析》中提出的傳統文化在國族主義潮流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傳統文化代表一個民族共同的“過去”,可以團結同胞;另一方面,傳統文化也代表落伍、守舊,與國族“進步”的冀求相牴觸。因此國族中的男性、知識分子、主要族群、都市居民等社會核心人群雖自豪於“我們的傳統文化”,但卻不會實踐“傳統文化”,而是鼓勵國族中的邊緣人群,如女性、鄉民、原住民、少數民族等等,來揹負與展演“傳統文化”。印度學者帕爾塔·查特吉(Partha Chatterjee)也曾指出近代印度國族主義發展中女性與傳統文化之間的關係,在國族主義下,人們以物質、進步、西方、男性來代表“世界”,以精神、傳統、本土與女性為符號來代表“家”。在國族主義的新父權下,中產階級女性被社會鼓勵穿著特定服飾以保持印度傳統,代表本土精神與民族主體性。[1] 這是非常有趣的二元結構,也可以說明裡約奧運會閉幕式日本領導者的著裝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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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遊園會上,穿西裝的天皇與穿和服的皇后

從馬里奧服裡鑽出來的西服安倍,扮演卡通人物,會給觀眾留下開明、詼諧、包容、創新等印象;穿著鶴紋和服走在雨中揚起大旗的小池,則給人(特別是外國人)留下傳統、端莊、日本之美等印象。一些傳統的競技類活動,比如將棋、歌牌,選手在大型決賽中,不論男女,往往都會選擇和服,有“決勝服”的意思。至於花道、茶道、三味線表演等傳統技藝的修行之中,穿和服更是尋常。倘若反過來,從馬里奧服裡鑽出來西服小池,可能更多會覺得滑稽(如果小池是一位女性首相,這麼做就更不可想象,因為在國際舞臺上,女性領導人被更多地要求端莊優雅);如果穿著和服揮舞大旗的是安倍,那麼透露出的更多是保守主義的氣息,恐怕要令人反感乃至望而生畏。

皇室的和服裝扮

明治維新以來,皇室著裝迅速西洋化,除宮中祭祀之外,天皇與皇族的對外公式服裝都定為洋裝。明治、大正、昭和天皇的形象,絕大部分是軍服照。到戰後的明仁天皇,雖不會再穿軍服,但也從未穿過和服,除了婚禮與正月祭典中可以見到黃櫨染御袍裝束之外,平時都是西服。川尻秋生指出,明治維新之前,幕末的天皇裝束與平安時代的天皇裝束並無區別,平安時代的天皇穿的唐風服裝,到維新時代被視為守舊、軟弱的象徵,一變而成西洋化的軍服。但明治、平安這兩個相隔千年的時代,天皇的服裝其實都維持著奇妙的二重結構,即對外表現出在當時都是開明進取形象的西洋化、唐風化,對內則維持保守、古典的形象,譬如祭祀、婚禮時所穿的傳統服裝。[2]與宮中成年男性服裝相對,女性雖然有各種規格的洋裝禮服,但和服也不在少數。且國民對皇室女性的和服裝扮往往評價很好,譬如秋筱宮家長女真子公主每以和服裝束出席活動,總能贏來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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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子公主身穿和服出席巴西的外交活動

而雅子太子妃又常被拿來作為“和服穿得不好看、品位不好、姿態不好”的反面典型,說她邁步太大,挑選的和服紋樣太豔俗。若她穿洋服,又會被拿來與其他穿和服的皇室女性對比,被批判不得體。總之無論穿什麼,她都會遭遇非議,被置於與“日本女性傳統之美”的對立面,實在令人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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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子太子妃一家

“3·11”日本大地震一週年追悼典禮上,美智子皇后穿了黑色五紋喪服,在當時引起不小反響。因為維新以來,皇室女性參加葬禮的正式服裝是洋服,印象中日本女性參加葬禮所穿的黑色留袖被認為是庶民服裝,是皇室女性從未用過的裝束。據說美智子皇后在選擇黑色喪服之際,受到不少皇室工作人員的反對,認為庶民所用的喪服絕非皇后可用,但最終皇后還是一身傳統喪服,陪伴在黑西服、黑領帶的天皇之側,以喪主的裝束,表達對死去國民的哀悼。這本合乎人情,也能遭到非議,足可說明,日本皇室女性只能扮演典雅沉默的偶像,不能公開表露任何個性。

穿和服的男人與穿洋裝的女人

當然日本也有公開場合穿傳統服飾的男性官員,那就是京都府知事山田啟二。他畢業於東京大學法學部,2002 年起當選京都府知事,已連任四屆。為宣傳京都傳統產業,他常常穿著和服參加活動,比如穿著傳統服裝、戴烏帽子參加時代祭。“3·11”日本大地震之後的夏天,為宣傳節電,穿浴衣、搖團扇露面。記得某年6 月初在平安神宮看薪能,知事大人也穿和服致開場辭,倒覺得都很合適。在這裡,穿和服的知事並不會給人“保守、偏右”的印象,而有“為了宣傳傳統不遺餘力”“充當城市名片”的感覺,他只是在展示地域文化而已。當然也只有在京都這樣傳統深厚又脫離政治語境的古都,才可以這麼做。近年來,有關將日本文化廳轉移至京都的方案終於敲定,讓東京承擔政治、經濟中心的職能,將傳統文化中心的職能轉移至京都,倒是很不錯的想法。

日本有不少和服雜誌,高端如《美麗和服》《家庭畫報·和服沙龍》,清新平民如《七緒》,都非常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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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和服雜誌

但無論雜誌如何介紹“15分鐘可以穿好的辦法”“和服365 日”,這始終都是無法走進現代工作場所的服裝(必須穿和服工作的傳統行業除外)。小津電影裡,家庭內總有穿洋裝的年輕職場女性與穿和服的主婦對比,譬如《麥秋》裡穿著圓領襯衫、毛線開衫、過膝裙的紀子(原節子)與常穿和服的大嫂史子(三宅邦子)就是很好的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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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津安二郎電影《麥秋》中穿和服的長輩與穿洋裝的晚輩

戰後及經濟高速發展時期的職場女性,不可能有穿和服的餘暇,只有經濟富裕、時間充沛的女性,日常才有穿和服的可能。也很少看到日本有男性和服主題讀物,但會有專門教職場男性西服禮儀的雜誌或書籍。因此,雖然我也愛翻看《七緒》一類賞心悅目的雜誌,卻並不認為大家有必要真的“和服365 日”。就像我雖也欣賞審美水平一流的漢服,但很反感“漢族人應該穿自己的民族服裝”這種言論。傳統服飾復興也好,衰退也好,作為服飾史上的問題來研究,我覺得很有意思。若要上升到衣冠禮儀之類更了不起的高度,我則不得不懷有謹慎的態度

本文節選自《松子落:京都九年》,原文標題“和服與性別”。

[1] 王明珂:《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文本與表徵分析》,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年版,第42—43 頁。

[2] [日]川尻秋生:《日本古代史系列⑤ . 平安京遷都》,巖波書店2011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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