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儿爷涅槃》长恨良田无觅处

这是块玉啊!”

1986年10月,有部话剧在北京首都剧场首演。时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院长的曹禺在此前连看了三遍该剧的演出彩排后,不禁这样慨叹道。激动之处,他更是拍着编剧刘锦云的肩膀说:“感谢你为剧院写了出好戏啊!”

这部戏,正是《狗儿爷涅槃》。

梦想付诸一炬

故事发生在中国北方,一个傍山的小村儿里。

狗儿爷,其实原先也是有名字的,他本名陈贺祥。狗儿爷,这个不雅的诨号,是来自他的父辈一段不堪言说的辛酸。陈贺祥的爹为了赢得二亩地,和人家打赌,愣是活活地生吃了一条小狗儿,还搭上了自个儿的一条命。

《狗儿爷涅槃》长恨良田无觅处

“有了地,没的能有;没了地,有的也没。”作为农民,土地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一切。狗儿爷自然也沿袭了父辈的想法,认定了土地这“命根子”。“这地可不象媳妇,它不吵不闹,不赶集不上庙,不闹脾气。地呢,又随和又绵软,谁都能种,谁都能收。”战争年代,大炮一响,狗儿爷的媳妇抱着孩子,火燎屁股似地就随着人群跑了。“穷的跑了,富的也跑了。地不跑,它陪着我,我陪着它。”由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后来甭管三番五次多折腾,舍命不舍财的狗儿爷都对这土地拼命守着不撒手了。

个人的命运,终究难逃大时代洪流的裹挟。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中国农村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土地也兜兜转转,几经易主。

抄起家伙进庄稼地,狗儿爷一不做二不休,这个世辈受穷的庄稼汉望着满眼熟透了的庄稼咬紧牙关,痛痛快快地就砍了地主祁永年的二十亩好芝麻。当炮声渐渐隐去,已然迎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土地改革中,狗儿爷分到了自己的土地,还买了一匹好马“菊花青”,拴上了大车,俨然翻身当家做主了,他的“地主梦”渐渐浮现。收购土地,雇地主写契约,他还想着把地主的图章夺过来,改成自己的名字……可没成想,在合作化的运动中,这苦苦守着的土地、“菊花青”和大车又全都归了堆儿,归集体所有了。一夜之间,狗儿爷又两手空空,失魂落魄了。数度风雨飘摇,历经坎坷的狗儿爷依旧在心里惦念着他那命根子似的土地,一个人住到了风水坡上,独自开荒拓野,耕起地来。怎奈,这时候又有人来“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了,强行剥夺了狗儿爷耕地的权利。好事或许多磨。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这么一刮,农村开始了实行家庭承包制。队长李万江又给狗儿爷分了地,重又得到土地的狗儿爷欣喜若狂……

有两样东西不能横,一个是地,一个是媳妇。狗儿爷心里明白。“我就横了一回,就都不回来了。不回来,我去找。”除了这土地,狗儿爷的“感情生活”也实在是不顺遂。

早先那个媳妇逃难时,不幸被炮弹炸死了,倒是把个大儿子陈大虎撇给了他。种地,开油坊,里里外外,又当爷们儿,又当娘们儿,时间长了也不是个事儿。“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说这话的是邻村的小寡妇冯金花,年方十九,模样俊俏。经穷哥们儿苏连玉牵线搭桥,老光棍狗儿爷愣是把她给娶进了门儿。狗儿爷后来历经沧桑,疯疯癫癫的,却可怜了这个命苦的冯金花。无奈之下,她改嫁给了村长李万江。

风风雨雨多少年,长大成人的陈大虎和祁小梦结了婚。祁小梦的爹,不是别人,正是狗儿爷的死对头—地主祁永年。“把我吊在你们祁家那座高门楼上,水沾麻绳一通打”,这样的惨烈,这样的深仇大恨,狗儿爷怎么能忘得掉呢?“你狗哥半辈子忍受祁家的,别的房子俺不要,求你作主,把祁家那高门楼儿,俺吊在上头挨过打的,把它分给咱吧,行呗?”对李万江的这番话,听着直叫人心酸。

门楼,这座原先祁永年祁家的门楼,也成为了全剧的核心。

舞台之上漆黑一片,在渐生的微光之中,一个形状巍峨的旧式砖砌门楼隐约可见。一根火柴划亮了,旋又被风吹灭。又一根火柴被划着,却再次灭去。“一辈子不走运,临了儿连根洋火都划不着,邪了,邪了……” 已过古稀之年的狗儿爷,早已是满头堆雪。终于,门口前,一根火柴被划着了。狗儿爷拿着它,点燃了门楼前一个用柴草扎成的火把……

浓浓乡土气息

自门楼始,自门楼终。

门楼前,狗儿爷点燃火把,这是话剧《狗儿爷涅槃》的第一幕。

“明天,明天,你们有你们的明天,我有我的明天……门楼——我的门楼!”跪伏在门楼前的狗儿爷掷出了火把,巍巍门楼渐渐地被熊熊的火焰吞没……继而推土机隆隆开入。陈大虎小两口合计着在自家院里开个白云石厂,现如今终于将这“碍事儿”的破门楼铲平了。这是话剧《狗儿爷涅槃》的最后一幕。

《狗儿爷涅槃》长恨良田无觅处

秦腔版《狗儿爷涅槃》剧照

“涅槃,是弃旧图新,获得新生的意思。为了顺应社会发展的要求,以狗儿爷为代表的一代农民需要也必定涅槃,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民族需要也必定涅槃。” 编剧刘锦云曾这样说道。

《狗儿爷涅槃》这样一部多场现代悲喜剧,分场不分幕,整整16场,集中地塑造了一个背负着中国封建经济模式和传统农耕文化包袱的,命运坎坷起伏却不断抗争的农民形象。狗儿爷,这个中国广袤的土地上,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民,如何才能涅槃?“这部戏所提供的新东西,也是最成功的是狗儿爷的艺术形象。这是一个具有相当思想深度和历史容量的形象。”著名编剧过士行这样评价道。“作家用深刻的洞察力,写出了历史前进的必然性。”工业的生产方式最终要代替农业的生产方式。“狗儿爷的痛苦、震动,他的让人同情而又无可避免的命运构成了这个戏的主题。”

狗儿爷这样一个中国农民典型形象的塑造,《狗儿爷涅槃》这样一出精彩而深刻的戏,离不开作者深厚的生活基础。无论是读剧本,还是看演出,都能感受到其中扑面而来的浓浓的乡土味儿。那么,刘锦云究竟是何许人也?

“童年的生活积累,对于搞艺术的人来说是极其重要的。”这个1938年在河北农村出生,并且在农村长大的“村里人”,即便是后来在北京上大学,放假时也还是会回到老家、回到农村去。农民和土地之间生死相依的紧密联系,对于生于农村长于农村的刘锦云来说,体会颇深。“我的许多亲戚至今还是农民, 《狗儿爷涅槃》的成型源于我对农村生活的熟悉。可以说,这部戏的主人公身上就有我的一些亲戚的影子,里面的主人公原型就是我的姑父。”

1963年,刘锦云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又被分配到了昌平的一个公社做农村工作,一待就是十几年。“我曾当过一段农村干部,和农民一同经历了他们所经历的挫折与贫困。”回忆起当年,刘锦云仍然感慨万千,“多年的农村工作经历,使我对农民比较熟悉,对他们的生活、命运、追求都有着比较深层次的了解”。

1982年,刘锦云迎来了自己命运中的转折点,他被调到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任专职编剧。曾经写过小说、诗歌,还与朋友合写过剧本的他,当时也算是小有名气。而他的文学创作在人艺也由业余爱好转为了专职工作。很快,刘锦云就投入一部农民题材长篇小说的构思和创作中,主人公就叫做“狗儿爷”。

起初,刘锦云是按照小说刻画人物的方式将其构思写成了10个故事。“你写吧,按素材是个大作品。”当时的北京人艺副院长、剧本组组长于是之在了解到刘锦云的构思时,曾这样鼓励他,这给了刘锦云莫大的支持。“我们一边喝酒吃饭,一边谈这部戏。”刘锦云回忆说,“本来有一段戏是狗儿爷一直在门楼那儿蹲着,于是之说要让狗儿爷走出去。当时我立刻想到了农民到山坡地里开荒的情景,便有了狗儿爷开荒山坡地那场戏。”

《狗儿爷涅槃》看似形散,实则神不散,这部剧用最朴素、最通俗易懂的语言,表达着丰富的内容和深刻的哲理,精炼而不失幽默。剧中那来自乡土生活的最原汁原味的语言,倒有些像是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也难怪有人把“狗儿爷”称作“北方农村的阿Q”了。

瞩意复杂之美

“太棒了!”刚刚拿到《狗儿爷涅槃》的剧本,导演林兆华便一口气将其读完,不由地发出这样的赞叹。“这个编剧对农民、对农村太熟悉了。”作为导演,林兆华敏锐地觉察出这出戏跟以往的现实主义农村戏有着那么点儿不同。“它确实透露出很多值得关注的问题,能引起人们对过去和未来时代的思索。这个戏没有完整的故事,也并没有强化戏剧结构和戏剧性的情节,是一个非戏剧化的戏剧。”

在《狗儿爷涅槃》这出戏里,狗儿爷似乎是在残酷的现实和似幻似真的回忆中自由穿梭,而这对于戏剧导演而言,也实在称得上是一大挑战。人物的表演并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就好像是意识流,又像是电影中的镜头剪辑拼接。而这种独特的创作手法,显然是受到了“美国戏剧的良心”阿瑟·米勒的经典之作《推销员之死》的影响。

《狗儿爷涅槃》的剧本敲定之后,北京人艺的领导便决定由刁光覃和林兆华共同担任该剧的导演。“景,要简练、要集中,以写意为主。要画龙点睛,不要满台挂东西、放摆设”,依照剧本,刁光覃和林兆华提出了导演要求。“表演,不受时间、空间的限制,必要时人物可以随意跳进跳出。切换背景时,戏还在继续着。”除此之外,导演还要求台上必不可少的道具“要让演员在合理的情况下自己搬上搬下,有实物动作与无实物动作并存”。整个戏不断地插入了狗儿爷的回忆,用上了倒叙的结构,再加上直入内心的独白,舞台之上的时空流转变幻莫测。

大胆的创新和突破还不止于此。根据剧本的风格,刁光覃和林兆华在排练中还大量地借用了戏曲的表现形式,从舞美到表演都采取了”“虚实相生”的手法。比如后景采用了大块的颜色绘制,用写意的手法塑造出形象的感觉和应有的意境。就连那个作为戏剧冲突焦点的门楼,也是虚实结合的。而多场次不分幕的形式,又有些像是古典戏曲中 “出”的结构,一场场好戏,好似一出出,无形之中增加了《狗儿爷涅槃》灵动的观感。

显然,两位导演达成了一致,只要能真实、深刻、正确地体现人物,任何为此目的的形式、手法、调度都可为二度创造所采用。这真是要“把戏做足”啊。

全剧十六段戏一气呵成,不闭幕,从老态龙钟、疯疯癫癫的狗儿爷划火柴要烧门楼开始,以门楼被大火吞噬,狗儿爷出走告终。刘锦云深知,整个故事被镶嵌在了这一头一尾之中。狗儿爷一生的坎坷,连同他的回忆和与地主祁永年的阴魂对话的种种幻觉,一并留在了舞台上。

这“复杂的美”实在是不容小觑。《狗儿爷涅槃》不仅深刻地反映了中国典型的农民形象内心的复杂性,还真实表现了他们在历史变迁和社会变革中遭受的那一重重的精神创伤和强烈冲击。在戏剧结构和舞台表现上,《狗儿爷涅槃》更是用心理外化的种种突破创新的手法传达着另一种“复杂”。

在真真切切的舞台上,在狗儿爷那记忆与现实的自由穿梭里,《狗儿爷涅槃》的独特与创新,使之成为20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戏剧探索的代表作。无论是从戏剧结构、人物刻画还是舞台呈现上,这部戏都进行了极为可贵的探索,它不仅是当代中国话剧的重要收获,更被称作北京人艺探索剧目中最优秀的“看家戏”。

1986年10月,《狗儿爷涅槃》终于在北京人艺的舞台上演出,深受群众喜爱,也收获了各界赞誉。“《狗儿爷涅槃》在传统的基础上又有了发展,很好地解决了继承与发展的关系。”这实在是一个是可喜的突破。

硬汉倔老头儿

提到《狗儿爷涅槃》,有一个人是绕不过去的,那就是当时北京人艺的“台柱子”,在 《狗儿爷涅槃》中饰演“狗儿爷”的著名演员林连昆。“在这个戏里,林连昆可以说是把他表演上所有的积累和储备都调动起来了。”狗儿爷的台词几乎占了全剧的一半,更有几场堪称他的独角戏。

当时已经近60岁的林连昆为了体验角色,不辞劳苦地奔波在山乡之间,走村串户,在酷暑三伏天研读剧本,还为修改剧本出主意。“林大哥特别倔!”刘锦云直言。剧中,地主祁永年嘲笑狗儿爷说:“你不如我”,狗儿爷反问“我会不如你?”林连昆对这句台词有着更深的理解和处理。“我苦了一辈子,最终没有发了家,没有当过地主,面对世仇感慨道:“我(一噎),我会不如你呀……”悲愤又遗憾,再加之先挺身,后伏地的形体动作,“真令我拍案叫绝!”刘锦云如是说。

坦言自己“偏于保守”的林连昆,曾这样提及颇为欣赏的导演林兆华:“我喜欢这样的导演,他们努力探求新的东西,总是根据不同的剧本内容和作家的风格,寻找不同的表现形式和手段,他们既不走捷径,也不走老路,每排一部戏都有独特的解释和处理,都使人看到一些新意。”尽管林连昆也曾无法理解《狗儿爷涅槃》中 “哭坟”那场戏,为什么林兆华要让他面对着观众说心里话……

如今,无论是令美国观众赞叹“狗儿爷特像我的街坊”的美国版《狗儿爷涅槃》,还是秦腔版,“狗儿爷”依旧活跃在戏剧舞台上,上演着他的涅槃。

文 / 田喃 标题书法 / 夏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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