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笔下的蓬莱|蓬莱琐记

我读初小时跟随外祖母生活,朦朦胧胧懂得人终会离开这个世界,便急切地问询说“姥姥您能不能不死哇”,记得她老人家爽快地告诉我,

“能!成仙呗。”从此,我对神仙生活的地方,有了好奇的初心。

最早听说的人间仙境,正是山东蓬莱以及长山列岛。小学有了地理课程,我还在中国地图册查找过曾经出现海市蜃楼的所在,那里是住有神仙的地方。我连一个神仙都没见过,蓬莱那里竟然有八个神仙:汉钟离、张果老、韩湘子、铁拐李、吕洞宾、何仙姑、蓝采和、曹国舅。这还了得。

长大成人,初次到达蓬莱,那是三十五年前的事情。从天津乘海轮到烟台下船,乘没乘公交车我忘记了,只记得去蓬莱阁是乘坐“嘣嘣嘣”的农用三轮车,车费一角五分。那时候海边空旷,远远即可望见心仪已久的蓬莱阁,嵬然耸立海边,并无他物。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蓬莱阁是漂浮在海面的,这可能与我自幼将其神化有关。

名家笔下的蓬莱|蓬莱琐记


那时还可以下到蓬莱阁近前的海滩。脚踏海沙,近观礁石,清风轻拂,浪花不兴。远望大海烟波浩渺,长山列岛依稀可见,颇有仙境不远的虚幻。偶然回望蓬莱阁临海墙壁上“大好河山”四个巨幅书法大字,猛然想起“天地者万物之逆旅”的名句,引发“光阴者百代之过客”的思考。正是如此蓬莱阁,以神仙故事流传,令我们积极面对人生,不愿虚度青春大好时光。

人间正道是沧桑。三十五年过去,弹指一挥间。此番重访蓬莱,首先惊诧其市容的清洁秀美。青草伏地,绿树成荫,几乎看不到裸露的黄土,这是大自然令这座滨海小城周身尽染绿意,还是这座滨小城向大自然敬献的苍翠衣裳?我认为这是人与自然的相互给予,很像“云想衣裳花想容”那样自然天成,改革开放的蓬莱人为建设美好家园,付出无比巨大的努力。

蓬莱历史悠久积淀深厚。最早见于《山海经》“蓬莱山在海中”的记载。尽管《列子》被历代学者疑为伪托之作,其中也有“五曰蓬莱”之句。春秋战国时期所言渤海中三座神山,蓬莱居首。秦始皇东巡求仙也有“蓬莱仙山”之说。至于汉武帝瞭望蓬莱仙山而不得,遂下令筑城曰“蓬莱”以满足龙颜尊严。就这样,这座小城染得仙气,千百年来形成的神仙文化,已经成为民间文化瑰宝,至今流传不衰。

关于民间神话传说,中华民族如此,欧美国家亦然。我国翻译介绍的《希腊神话与传说》,其中有些内容与中国八仙神话传说形成文本互映。从比较神话学意义讲,人类神话传说既有共通特征也存在文化差异,从而构成世界文化现象。

此番参观游览,走过“人间蓬莱”牌坊,旅游景区明显扩容了,可谓“增其旧制”,蔚为大观。我边游览边拍摄,随即将照片发到朋友圈,马上有人根据“丹崖仙境”牌坊,断定我在山东蓬莱,由此可见蓬莱知名度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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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陀寺,天后宫,龙王宫,吕祖殿……我仔细观察一座座建筑,无论新建复建均形成文化整体,依然以蓬莱阁为文化核心,保持着“神仙文化”的原形。

穿过“显灵”的拱门,果然有“仙音”显灵,听到悠扬琴声自远处传来,很是悦耳。我们寻声而去,来到一座戏台前。操琴者高坐戏台中央,一只京胡拉奏的曲牌,疑似“得胜令”。我们驻足聆听,沉浸其间,不肯离去。显然喜逢知音,琴师不停演奏,形成“此曲只应天上有”的场面,竟然忘了鼓掌。

过“碧海丹心”照壁,已然是蓬莱阁核心地带。我见到“八仙醉酒”的大型彩塑,一个个醉态可鞠似乎没了神仙形态,完全成为现实世界里的可爱人物。这时候我猛然悟出,中国的神仙文化,有其不可忽视的文化特征,首先是人格化的神,他们修炼为神依然热爱着现实生活。

于是,我站在蓬莱阁八仙神话传说的彩绘壁画前,情不自禁重返童年时光。似乎只要置身神话传说世界,人人皆是儿童。

彩绘壁画里已然羽化成仙的韩湘子,有史记载他在凡间是唐代大文学家韩愈的侄儿,名为韩湘。这时候,我猛然想起儿时我问外祖母,人为什么有右手与左手的区别,她老人家给我讲了韩湘子的故事,至今记忆犹新。

民间传说韩湘子修炼成仙,却思念尘世间的妻子。一天夜里他脚踏五彩祥云莅临人间,远观妻子沉睡袒露臂膊,便悄然降落伸出左手扯起被角,以免妻子受风着凉。之后返回天庭他伸出左手指向南天门,那门竟然不开。只得换作右手一指,南开门随即洞开。韩湘子当场醒悟,左手沾了凡尘从而失去神仙法力,因此天门不开。神仙既然如此,人间也有了右手与左手的区别。如此神话传说为人类生活做出的解释,是多么可爱,多么可信,多么童心不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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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过去,我再未听到有人如此讲述右手与左手的来由。此行来到山东,人在蓬莱,唤起童年记忆,我愿将这则民间传说献给亲爱的读者,以丰富蓬莱八仙神话传说,使其生生不息。

我不通文史,此番游览蓬莱阁得知苏轼曾经官仕于登州,尽管短短“不旬日”却留有诗作,令后人欣赏。

“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荡摇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心知所见皆幻影,敢以耳目烦神工,岁寒水冷天地闭,为我起蛰鞭鱼龙,重楼翠阜出霜晓,异事惊倒百岁翁,人间所得容力取,世外无物谁为雄……”

苏东坡的诗就这样镌刻于墙石,供吾辈后人品鉴其中深意。这正是八仙神话传说与古代文豪诗作的相通之处。

蓬莱风景区景致多多,即便流连不止,也难尽其详。不可遗漏的当然包括戚继光故居。拜谒这位名彪青史的抗倭名将,闻知英雄因张居正案遭贬免官,晚年归居故里的悲凉结局,即使故里街道遗有两座御赐石砌牌坊以示皇恩浩荡,依然令人心生戚戚焉。

参观戚氏故居,一间婚房还原着当年戚继光娶妻王氏的场景。大红喜字下题有“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的吉言。人物塑像则选则了洞房花烛夜夫妻比武的场景,令人莞尔。

其妻王氏,万户南溪王栋将军之女,她通晓军机,有勇有谋,既是贤内助,也是将军虎女。我觉得有关王氏夫人的抗倭事迹,完全能够与丈夫比肩,流传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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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戚继光镇守余姚临山卫,倭寇来犯,人心浮动,守城将士纷纷将家眷送走,意在保全子嗣。王氏夫人也随家眷撤离,她乘轿路经东街桥,目睹众多家眷慌乱撤离的场面,暗自思量:“家眷撤离,军心涣散,抗倭怎能获胜?”她立即回署,放弃离城的打算。她的行动感染着将士家眷们,人心安定,形成同仇敌忾的气势,终于大胜来犯倭寇,人们将她停轿的东街桥改名“王氏桥”以示纪念。

后来戚继光率部台州抗倭,王氏携家眷亲属居住新河小城,只有少量“戚家军”护卫。大批倭寇突然包围新河小城,军情危急,王氏说服守城兵士,令全城女人孩子身穿“戚家军”军服,列队登城守卫。倭寇见城楼上布满“戚家军”顿感兵单势薄,不敢贸然进攻,退兵而去。王氏夫人临危不惧上演“空城计”,可见这“半边天”胆识过人,巾帼不让须眉。

参观戚继光故居,这位抗倭英雄的事迹自不待言,他的正室王氏夫人同样给游客留下深刻印象。至于戚继光晚年苦于无嗣连纳两妾,终于引发正室不满而分居,则令后辈游客唏嘘不已。

以往我们只讲英雄光鲜闪亮的故事,甚至不食人间烟火。我在戚继光故居听到导游介绍抗倭名将晚年家庭生活的真实故事,反而引发我们对真实历史的信赖、对英雄人物的敬重、对儿女情长的感慨,这才是真正的戚继光故居带给我们的感受。

讲好山东故事,首先要讲好蓬莱故事,讲好蓬莱故事,首先要真实有趣。匆匆游览,走马观花,对以神仙文化为主打的蓬莱旅游事业,有了几分肤浅的了解。纵观中国百姓对求仙的理解,与封建帝王有着本质不同。中国历代帝王求仙以获得长生,中国寻常百姓则通过求仙以获得平等幸福的生活。帝王求仙终不得,百姓求仙乐陶陶。

随后参观君顶葡萄酒庄园,我购得葡萄籽精油香皂四枚,以期将葡萄的香气与蓬莱的仙气带回家去,供亲友分享。

告别之际要我们留给蓬莱一句话,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向往仙境,但我更热爱人间蓬莱。”

祝福蓬莱成为人间仙境,令吾辈尘世生活平安喜乐。

名家笔下的蓬莱|蓬莱琐记
  • 作者简介:
  • 肖克凡
  • 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鼠年》、《原址》、《天津大码头》、《旧租界》等八部,小说集《你为谁守身如玉》、《蓝色鸟》、《唇边童话》等十六部,散文随笔集《镜中的你和我》、《我的少年王朝》、《一个人的野史》。长篇小说《机器》获中宣部第十届“五个一”工程奖、首届中国出版政府奖,并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长篇小说《生铁开花》获北京市文学艺术奖。为张艺谋电影《山楂树之恋》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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