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02.外交博弈

E02.外交博弈

第五章 “五世昏亂”與“秦晉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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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02.外交博弈

公子縶先是到了狄國去探訪重耳,提出如今正是國喪的關頭,自古以來,“得國常於喪,失國常於喪”,如果不趁機回國,恐怕就沒有機會了。

不過重耳卻不怎麼領情,早先屠岸夷去邀請重耳的時候,也曾表達過同樣的意思,但卻被重耳的舅舅狐偃給拒絕了。當時狐偃就曾說:“要想坐穩國君之位,必須要先強基固本,如果基礎不牢靠,這個位置是坐不穩的。而國家喪亂期間奪取君位,就會把國喪當成樂事,把禍亂視為喜慶,從而道德感鬆弛,做出違背禮儀的事情。這樣還如何教導民眾,又如何當的好國君呢?”

重耳對狐偃這個解釋顯然不滿意,就問道:“現在兄弟當中,我是老大,我回去擔當君位也是合理合法的啊!況且自古以來新君即位都是在先君的喪期之內,如果不是因為國家動亂了,我也不可能有機會啊!”

對此,狐偃照舊是在宣揚他的那一套理論:“喪亂有大小之分,父母之死為大喪,兄弟不和為大亂。如今正是大喪大亂期間,貿然回國會很危險的。”

重耳說不過自己的舅舅,只好對屠岸夷說:“我是一個不忠不孝的人,父親在世時,未能盡忠盡孝,父親去世後,又不能回去操辦喪事,身負如此的重罪,恐怕是要辜負各位大夫的期許了。重耳不才,沒有民眾的支持、鄰國的扶助和大夫的效忠,恐怕難以擔當大任。”從這些話裡透露出來的意思,恐怕是希望裡克能為自己出頭,擺平國內的亂局。

如今公子縶再來考察,重耳依舊是在狐偃“亡人無親,信仁以為親”思想的指導下,不斷地掩飾自己的慾望,推脫說父親的喪禮沒能參加,已經是不孝了,現在父親屍骨未寒,怎麼敢借貴國的力量回國奪位呢?然後仁啊義啊信啊什麼的巴拉巴拉一大堆,以顯示自己是一個遵從仁、義、禮、智、信的賢者,絕對不能因私心而廢大德,堅決不肯回國即位。

但你要說重耳真就這麼本分,還真不見得,否則的話也就不會在外流亡那麼多年等待機會了。從當下的情景來看,公子縶名義上是來考察兩公子德行的——如果這是他的真實用意、並且他也會嚴格貫徹落實秦穆公講話精神的話——在他面前表現至仁至義便是獲取秦國支持的有力武器。重耳這種裝清高的德行,很符合後世儒家的一貫套路,那些爭權奪位的帝王們,在即位之前都會推三阻四,讓大家一再勸進才“勉強”同意登臨帝位,真是虛偽的不要不要的。

因此從這些表現中,我們很難看到重耳的德行有多高尚,狐偃的謀略有多機智——相反,恰恰表明的是重耳和他的舅舅狐偃在政治上很不成熟。秦國派人前來考察他們兩個人,並不是要站在禮儀的角度看看他們是不是真的賢能,而是要來談條件的——你能同意我的條件,我就扶你上位,若不能同意,對不起,一邊涼快去——可重耳卻用道德武器擋住了公子縶,讓他根本沒有機會與他進行深談。重耳在選擇逃亡地點的失誤之後,再次犯下了一個重大的錯誤,直接導致他與晉國君位失之交臂,最終不得不繼續流亡。

當然了,也許有人會說,重耳和他的團隊或許並沒有那麼蠢,這些伎倆他們怎麼可能看不出來呢?他們只是認為國內局勢動盪,不願意趟這趟渾水罷了,這恰恰是他的明智之處,足見其深謀遠慮。從後來的歷史進程來看,重耳此次放棄君位的爭奪或許還真是利好消息,但這種判斷是我們站在後人的立場上,以一個上帝的全能視角來看問題得出的結論。以重耳當時所處的局勢,以及後來流亡的經歷來看,他能夠回國即位完全是靠運氣,若不是後來夷吾的兒子晉懷公年幼無知惹怒了秦國,重耳根本就沒有機會回國即位,他這十九年的流亡生涯,恐怕也不會在史書上留下半點痕跡。事在人為,儘管此時回國有諸多的不利因素,但只要條件具備了,任何當初的不利的局面都有可能扭轉——如果我們還沒有忘記春秋初年那場二王相爭的故事的話,就應該有這樣的一個認識。

話說回來,如果重耳真的是看破了這一切,有意放棄君位爭奪的話,那也只能說明重耳是一個缺乏擔當精神的人,更缺乏應對複雜局面的能力,這不應該是一名合格的政治家該有的素養。

我們再來看夷吾團隊的表現。公子縶告別重耳後馬不停蹄地趕往梁國拜會夷吾,夷吾的謀臣郤芮敏銳地洞察到了秦國的真實目的,於是就勸夷吾說:“你現在在外流亡,能不能回去就全靠秦國了。現在仰人鼻息並不丟人,能夠得到真的實惠才是最重要的。所以現在就不要自作清高,該忍的就忍了,該低頭的時候就得低頭。只要你能回國得到國君之位,一切還不都是你說了算?”

於是夷吾便盛情地接待了來訪的公子縶,並就未來晉君歸屬問題進行了深入而友好的會談,最終在一系列雙方關注的問題上達成了共識,會議在熱烈的氣氛中圓滿結束。會後在送別公子縶時,夷吾特意向公子縶致送了大量的財禮,以表達對兩國兩君友好關係的美好祝願,並特別委派郤芮為全權大使,對秦國進行了回訪。

夷吾向公子縶贈送財禮,委派郤芮訪秦的安排,都是為了趁熱打鐵,儘快促成與秦穆公之間的交易,那麼他們之間究竟做了哪些交易呢?

在介紹這場交易之前,我們不得不提一下秦國的發家史。我們知道秦國原本只是周朝的附庸,得益於驪山烽火造成的混亂局面,平王東遷時將整個宗周的地盤打包成一張空頭支票,許給了秦襄公。當時周平王的打算或許本來就是想要丟棄宗周故地的,因為以他自己的能力,是完全沒有辦法收回來的。既然已經是一塊棄地,做個順水人情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秦國人能不能活下來,就完全要看他們的造化了。

可出乎人們意料的是,秦人不僅頑強地在宗周站住了腳,還極大地擴展了其領土的範圍,成為西方世界的一個超級大國。最晚到晉國七十年內戰的中期,秦國的勢力範圍便已經擴張到了黃河沿岸。比如在公元前708年,也就是晉小子侯在位的那段時間裡,秦國就曾先後侵襲芮國和魏國,並干涉芮國的內政。這裡的魏國,便是半個世紀後,也即晉獻公十六年(661BC)帶領趙夙、畢萬所伐的魏國,其位置就在山西芮城縣北部,而芮國就位於魏國的西南方向,大致在芮城到陝西大荔之間,已經與晉國的傳統勢力範圍有重疊了。

到了晉獻公時期,秦晉兩國的衝突便更加顯現,比如晉國伐酈戎的當年,也即晉獻公五年(672BC),秦晉之間便有了第一次的交鋒。當時秦國已然是第一梯隊的大國了,而晉國還只是所謂的“偏侯”,根本不是秦國的對手,於是便有了秦晉戰於河陽,晉國戰敗的記載。

到了獻公十九年(前658年),晉國第一次假道伐虢之時,秦國正在征伐茅津之戎,作戰的地點就在虞、虢附近。也正是因為如此,晉獻公才為伐虢一事寢食難安,其所憂慮的不僅僅是虞虢之間的聯盟,更包含著與秦國搶時間的焦慮。秦國加快了東擴的步伐,與晉國爭奪虞虢所佔據的戰略要地只是時間問題,晉國不得不圖謀搶在秦國之前佔據虞虢,堵住秦國的東進之路,這才是晉獻公的憂慮所在。

那麼問題來了,虢國的地理位置有什麼特殊性呢?我們知道,虢國的政治版圖大致在山西平陸到河南三門峽一帶,對於這樣一個地理位置,或許我們沒有太多的概念,但若是提到函谷關,熟悉先秦歷史的人或許就會恍然大悟。函谷關位於晉陝豫三省交界處,是溝通陝西關中與河南平原地區的重要樞紐,如今重要的鐵路隴海線便從此通過。而崤山和函谷關的險要地勢,也讓它成為後世兵家必爭的要塞,特別是在戰國時期,無論是秦國東進還是六國合縱攻秦,函谷關都是一個繞不開的關口。而函谷關所在的位置,距離虢國的直線距離,只有不到三十公里。儘管春秋早期的國家形態,大都是以都鄙構成的城邦聯合體,並沒有據守關隘的習慣,但佔據虢國,對於遏制秦國的東進依然有著很強的現實意義。

對於秦國來說更是如此,他們在西垂戎狄混雜的環境中艱難求存,如今終於成為稱霸一方的強國,免不了就會產生東進參與中原事務的野心。可他們的土地基本上都在黃河以西,其東進中原的道路被秦嶺、黃河所阻絕,若要想突破地理限制東進,打通黃河谷地狹長的崤山通道就成為他們的不二之選。因此,對於崤山和函谷關周邊區域爭奪,實際上可以看做是兩國爭奪中原霸權的一場預選賽。這場爭鬥的勝負,是決定著秦晉兩國未來命運的重大問題,就算他們都是倡導和平主義的聖賢,恐怕也遏制不住內心的衝動,從而誘發一場巨大的衝突。

正是有這麼一個認識,兩國可以說都是秉持著“只爭朝夕”的勁頭,鉚足了勁在崤函通道佈局,經過多年的競爭後,終於還是讓晉人佔據了先機。晉獻公先在十六年(661BC)伐滅了位於函谷關西北方向的魏國,其後又趁著秦國君位頻繁更替(極有可能涉及內亂)的機會,先後於十九年(658BC)和二十二年(655BC)兩次出兵伐滅了函谷關東北方向的虞、虢兩國,等到秦穆公控制了國內的局勢,崤函谷地早已被晉人牢牢控制在手中了。

看到這個結果,才剛剛即位不久的秦穆公簡直恨的要死,真想趁著年輕氣盛跟晉國打上一仗。可晉獻公這個老滑頭還真就不給他機會,他不失時機地把自己的大女兒——也即太子申生的同母姐姐——伯姬嫁給了秦穆公,並把被他視為不穩定因素的虞國俘虜一起打包,作為嫁妝送給了秦國——這其中就包含被稱為“五羊大夫”的百里奚老前輩——以安撫秦穆公那顆暴躁的心。

秦穆公一手抱著晉獻公的女兒,一手拉著賢明遠播的五羊大夫,眼睛裡卻流露出兇狠的光芒,狠狠地盯著他的老丈人。但出於不可描述的原因,秦穆公始終沒有辦法跟自己的岳父撕破臉,只好咬牙接受了這樁聯姻,以維持秦晉兩國表面上的和氣,算是為“秦晉之好”的千古佳話開了一個好頭。

但所謂的“秦晉之好”,是建立在妥協的基礎上的,這也就意味著這種和好的關係並不穩固,很容易被突發情況所動搖。而僅僅四年之後裡克之亂的爆發,就成為撼動“秦晉之好”神話的第一顆重磅炸彈。因此當晉國的兩公子紛紛求助於秦國的時候,秦穆公喜出望外,他知道,奪取崤函通道的機會終於來了。

秦國人不是活雷鋒,公子縶也不是教導處主任,因此他在訪查兩公子態度的時候,身上肩負的最大使命並不是人們通常所認為的德行考察,而是提出交換一個會嚴重損害晉國利益的條件:

割讓河外列城五。

河外列城五具體是哪五座城池,史書上沒有給出詳細說明,不過我們可以根據一些零碎的記載來探求大概。比如《燭之武退秦師》的段落中,燭之武提到晉國曾“許君焦、瑕,朝濟而夕設版焉”,說的就是晉惠公許諾河外列城五的事情,可見至少焦、瑕這兩座城池是包含在內的。焦邑的位置就在虢都上陽附近,也就是現在的三門峽西南部的某地,瑕的位置就在今天的陝西省潼關縣以東,河南省靈寶市境內,地處山西、陝西、河南的交界處,這兩座城池恰好就位於崤函谷地的兩端,由此也可以看出秦穆公的用心。

在和秦國使者的對話中,夷吾就說的很明白:“君實有郡縣,且入河外列城五。豈謂君無有,亦為君之東遊津樑之上,無有難急也。”也就是說,秦穆公不缺的就是土地,如今他之所以著急忙慌地介入晉國內爭,為的就是以後東遊黃河——也即向東方經略——的時候,沒有什麼能讓他跳腳的難事,而解決這個問題的藥方便是取得河外列城五的主權。

這個分析顯然會傷害秦穆公的粉絲,讓他們心目中那個善良仁慈的美好人設被毀於一旦,但實情恐怕就是如此,秦穆公正是以此作為籌碼,對兩公子進行要挾,來干預晉國君位之爭的。對於秦穆公來說,得到了夷吾許諾的河外列城五,就等於打通了秦國進入中原的通道,從此就可以在中原叱吒風雲,這才是他想要的。

這樣苛刻的條件,恐怕不僅僅是重耳,就連夷吾也是無法接受的——這或許也有助於解釋重耳為什麼一見到公子縶就開始裝,其用意大概就是想堵住公子縶的嘴,以免讓他提出這樣一個讓大家都尷尬的問題。在他看來,既然這個條件夷吾也無法接受,從大概率上應該不會成為影響君位歸屬的決定性因素。

然而,當兩個賣家爭奪一個主顧的時候,這個市場就會變成買方市場,賣方是沒有議價能力的,除非他們誰也不想做成這單生意。重耳的失算之初就在於此,他不僅僅低估了買家的決心,也明顯低估了他這個弟弟的無恥程度和志在必得的決心。經過不怎麼艱難的談判,夷吾很爽快地就答應了秦國方面提出的要求——而且按照儒家對夷吾黑化的人設,甚至這個條件都是他主動提出的——既然如此,秦國還有什麼理由不支持夷吾呢?

公子縶回到秦國以後,就把自己的談判成果和所見所想都彙報給了秦穆公。《國語》在這個事情上還是不老實,按照其中的說法,秦穆公認為重耳既然這麼賢能,就應該立重耳啊——好像秦穆公還真就是一個老好人似的。然後公子縶就說,重耳這麼賢能,夷吾這麼愚蠢,我們應該立個不爭氣的才好控制啊,然後秦穆公就同意了。

儘管這個說法也反映出了秦國人的態度,但卻不是打動秦穆公的關鍵因素。秦穆公之所以選擇支持夷吾,除了他敢於許諾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便是夷吾故意使用心理戰法,讓秦穆公這個買家感受到一種強烈的緊迫感,從而提高自身的議價能力。在雙方會見的時候,夷吾就曾經透露過一個消息,說他已經重賄國內的貴族,策反了不少重耳的支持者。他有意透露這樣一個消息給秦國的使者,實際上是在說我並沒有被動的等待,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你們的身上,而是已經開始在國內佈局了,不論是你們最終選擇支持重耳,還是故意拖而不決,都會讓你們喪失即將到手的利益。

據說公孫枝就因此表示反對支持夷吾,因為這丫根本就不是一個好控制的人,反而是渾身都是心眼兒,他愣是能在條件不利的情況下把買方市場轉化為賣方壟斷市場,這種手段可不是一班人能幹出來的。就咱們秦國這些老實人,哪裡是他的對手啊?秦穆公也看的很明白,但你不支持他你也找不到別的辦法呀!他到現在才發現,介入晉國內爭或許是他一生中犯下的最大的錯誤。從一開始,他就太過於輕視自己的對手,以至於處處陷入被動,生生就把一副好牌給打臭了,最終讓自己別無選擇,只能被夷吾牽著鼻子走。

至於重耳,他給人的印象就是一直在那裡裝——國內派人去勸他,他裝;秦國派人去談條件,他還是裝——本來他就已經處於劣勢了,不積極地爭取,反而一直在裝仁義。如果此時決定擁立重耳,且不說依照重耳的性格,他根本不會給你許諾割讓土地的事,就他的這德性,就算是上位了,可能過不了幾年還是得讓夷吾這小子給坑了。到那個時候,秦國人就真的裡外不是人了,還不如從一開始就支持夷吾呢。

在取得國內支持這件事上,夷吾還真不是打空炮。重耳目前最大的支持者便是裡克和丕鄭,為了策反二人,夷吾也是豁出去了——連河外列城五他都捨得割讓,還有什麼是他不能許諾的?他向重耳的支持者許諾,只要他們改變立場支持自己回國即位,就同意封給裡克百萬畝的汾陽之田,給丕鄭七十萬畝的負蔡之田。

丕鄭這個人就不用說了,之前裡克拉攏他的時候,就很明確地表達了自己想要榮華富貴的願望,夷吾的賄賂可以說是正合他的心願。至於裡克,我們也知道,他是一個意志飄忽的搖擺派,在早年驪姬之亂的一系列事件中,他都表現出了優柔寡斷和易被人左右的性格特徵。發動叛亂誅殺奚齊、卓子,可以說是裡克一生中做過的最勇敢的事情了。裡克對於重耳有沒有什麼特殊的感情我們很難判斷,但從常理來說,他選擇支持重耳很可能是出於對“立嫡立長”觀念的執守,因此其態度本身就不堅決。

夷吾為了回國奪位,針對國內國外的各方勢力都做過嚴謹的調查和分析,至少他對裡克和丕鄭兩人的秉性是瞭如指掌的。正是因為丕鄭的貪婪和裡克的搖擺,讓他看到了可趁之機,用區區百萬的田土就輕而易舉地瓦解了重耳背後的勢力,真真地切中了對手的要害。

因此當重耳還在等待著秦穆公的垂青,等待著裡克為他擺平國內的亂局時,夷吾卻早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國內國外均取得了有力支持,掃平了自己回國的一切障礙。到第二年(公元前650年)四月,秦穆公派兵護送夷吾歸國即位,是為晉惠公。此時距離晉獻公去世剛剛過去半年多的時間,一場硝煙瀰漫的君位危機,在夷吾等人的周旋下,得到了巧妙的化解,而重耳也在君位的第一輪爭奪中,宣佈落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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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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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國史話·第一輯 晉文公霸業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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