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變了白居易人生的一樁謀殺案

改變了白居易人生的一樁謀殺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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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自安史之亂後,地方割據勢力越來越根深蒂固,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力量,與中央相對抗。不僅政令時常不出中央,連皇帝有時也不得不到外地避難。

唐憲宗李純有心加強中央集權,削弱藩鎮勢力。主張用武力平定地方割據勢力的宰相武元衡,力推朝廷拿盤踞在淮蔡的節度使吳元濟開刀。

此時,勢力範圍毗鄰吳元濟的淄青平盧節度使李師道,感覺到有些不妙。儘管朝廷一直對他的擁兵自重採取綏靖政策,但此刻中央軍用兵討伐吳元濟,難免讓他有唇亡齒寒之憂。

李師道是當時佔地最廣,勢力最大,態度也最為跋扈和狡黠的一個方鎮。別的節度使需要邀寵固位,通過討好中央來鞏固個人勢力,但李師道不用這一套。

他的地盤包括了十二個州,並佔有今天山東沿海一帶,得盡漁鹽之利,有人口三百多萬。這個獨立王國自李師道的祖父、父親、兄長,傳到李師道已經歷四世,堪稱根基牢固。他們擅地自專,文武官員向來都是自己任命,也從不向朝廷上交貢賦。

說白了,不知中央為何物。

越是習慣土皇帝的日子,就越是害怕改變現狀。李師道敏銳地感覺到朝廷中有一絲不同往日的氛圍。

宰相武元衡是積極主戰派,主張用兵討平叛亂,不能姑息養奸。御史中丞裴度受命到前方視察,向皇帝彙報情況時,也主張對藩鎮用兵。這兩人深得唐憲宗的信任。

李師道感覺,應該做點什麼來阻止中央強硬派的抬頭。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六月三日凌晨,有刺客潛入京城,一舉殺死了武元衡,擊傷了裴度。刺客還現場留下紙條,上面寫著:“毋急捕我,我先殺汝!”

誰敢抓我,我就滅誰。氣焰十分囂張。

這起罕見的惡性政治事件引起京城大駭,朝野震動。

而其幕後指使者正是李師道,是地方割據勢力企圖以卑劣的暗殺手段阻撓中央以武力削藩的決心。

事情發生後,朝臣們大為驚恐,紛紛給自己找保鏢,保命要緊。至於“國辱臣死”這樣重大的、政治不正確的事件,反倒不見有人敢站出來追查和討伐。

改變了白居易人生的一樁謀殺案

▲ 白居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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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一名閒官,此時不合時宜地站了出來。結果,原先緘默的朝臣們也都站了出來,不是跟著他呼籲早日緝捕兇犯,而是呼喊著要拿白居易問罪。

這是怎麼一回事?

最愛君先給大家簡單介紹一下白居易。這一年,白居易43歲,人到盛年。他母親四年前去世,所以他剛丁母憂服滿後補官不久。

由於朝中沒有人援引,他只是得了個閒官——太子左贊善大夫,即所謂“宮官”,太子宮內的官,不管實際政治上的事。

在母喪之前,他曾任翰林學士、左拾遺,是皇帝的近臣。向皇帝提建議,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的習慣。

他的祖父和父親都做過官,所以他也算出身官宦之家。但在唐代,除貴族和高品官外,官員並不能給後代很多庇廕,其家庭的經濟狀況和社會地位也會有很大的升降變化。在父親去世後一段時間,白家的經濟狀況就一度陷入窘境,當時家於符離(今屬安徽),因遭遇江淮水災,白居易不得不往長兄白幼文任職的浮樑索米求救。

家貧多故,衣食維艱,前程如夢。可以說,白居易的青少年時期過得還是相當愁苦的。

他後來追認北齊五兵尚書白建為自己的近祖,實際上是瞎編的。目的是在注重門閥的時代,以此自高其種姓與門第。但他如此在意自己的出身,不惜附會世系,杜撰郡望,可能也與青少年時期作為寒族子弟的不愉快經歷有關。

只有在科舉路上順風順水的時候,白居易才會不無自得地強調,他完全沒有背景,沒有人脈,全靠實力取得成功。

多年後,他在給好基友元稹的書信中,回憶當年為考進士到底有多拼,白天和黑夜都在讀書,廢寢忘食,以至於內分泌失調,口舌生瘡,皮膚無光澤,年紀輕輕就齒髮衰白。

命運總會眷顧拼命的人。

唐代考進士很難,有句俗話叫“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29歲,白居易就考中了進士。這是相當了得的成就,以至於他一度自誇“十七人中最少年”,在同時考中進士的十七人裡面,他最年輕。

此後,他的考霸地位不可撼動。用他自己的話說,叫“三登科第”,順利得到官職——秘書省校書郎。經歷多年的困頓漂泊後,終於在京都定居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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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麻呂和楊貴妃,電影《妖貓傳》劇照。白居易根據李楊的傳說,寫出了不朽名詩《長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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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武元衡被刺後,白居易不顧自己東宮官的身份,第一個站出來上書言事,亟請捕賊雪恥。

後來,他解釋自己為什麼要站出來,說:國辱臣死,這樣前所未有的事,就算職位再卑微,也不當默默,而應倍感痛憤。

其實,早在六年前,白居易就對包藏禍心的李師道有過看不過眼的事。當時,李師道奏請用私人錢財收贖太宗朝名臣魏徵的舊宅,以此為自己樹立形象,撈取政治資本。唐憲宗未能識破李師道的用心,宣稱“甚合朕心”,並讓時為翰林學士的白居易撰寫《與師道詔》。

白居易則借寫詔書的機會,表達了他的意見。他說,魏徵是先朝忠臣,其宅第是唐太宗特賜,李師道是什麼人,竟有資格收贖魏徵舊宅?他建議,收贖魏徵舊宅這件事,不能讓李師道參與,而要中央以官錢收贖,歸還魏徵後人,以表彰忠臣。

史書記載,白居易的意見最終被採納。這才避免了世代叛逆的李師道,出錢為忠臣魏徵的後裔濟窮這麼諷刺的事情發生。

然而,這次面對李師道指使的刺殺宰相案,朝臣們的所作所為卻遠遠出乎白居易的意料:他們對於刺殺案“默默”,對於白居易的仗義多事卻相當“痛憤”。

他們安在白居易身上的第一個罪名是,宮官不當先諫官言事。就是說,諫官沒講話,他卻先講,不應該。

這基本是一條莫須有的罪名。白居易後來申辯說,“朝廷有非常之事,即日獨進封章,謂之忠,謂之憤,亦無愧矣!謂之妄,謂之狂,又敢逃乎?”

意思是,我自認所作所為出於忠憤,你們說我狂妄,那也無所謂,但要以此給我加罪名,確實就過火了。

然後,平素憎惡白居易的人,拿他四年前剛去世的母親做文章,給了他另一條罪名:傷名教。

這些權貴誣陷“其母因看花墮井而死,而居易作《賞花》及《新井》詩,甚傷名教”。

名教,即是以忠孝為核心的封建禮教。這種惡毒的毀謗,正在於構陷白居易犯了有悖人倫的“不孝”的大罪。

白居易的母親可能患有精神分裂症,確實是墮井而死。不過,白居易對母親十分孝順。他當年高中進士後,未參加完長安城的一系列慶祝儀式,就趕著回家,為了將好消息第一時間告訴母親。

權貴的中傷,使得白居易有口難辯,悲憤莫名。

最終,白居易遭到貶官。先是叫他去做長江以南邊遠地區的刺史,接著,一個叫王涯的中書舍人落井下石,說白居易的罪太大,不宜作一州之長,於是追回前詔,改作了江州司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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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貶江州司馬後,白居易寫出了另一不朽名詩《琵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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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遭貶謫的經歷,幾乎完全改變了白居易的人生走向。

在謫遷中,他常常以“忠而被謗”的屈原、“明時見棄”的賈誼自況,可見其承受的冤抑與憂憤是何等深重。

那麼,朝中權貴為什麼要集體為難白居易呢?

這得從他從政後犀利的政治態度說起。

經由科舉進入仕途的白居易,起初是幸運的。他以卓越的文學才能蜚聲朝野,很快就被擢居皇帝近職,能夠以左拾遺和翰林學士的雙重身份參與朝政。

唐憲宗一開始對他很賞識和信任。他提出的一些刷新政治的舉措,也得到了採納。

他干預時政的手段,除了諫章、廷議之外,還有大量的政治諷諭詩。

或許,正是這些諷諭詩,使得白居易四面樹敵。他後來在給元稹的信裡說:“聞《秦中吟》者,則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聞《登樂遊園》寄足下詩,則執政柄者扼腕矣。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切齒矣……其不我非者,舉世不過三兩人。”

這些諷諭詩太犀利了,幾乎把權貴朝臣都得罪光了。

人家寫詩,多的是風花雪月,而白居易卻寫成了匕首投槍。終於,他也為自己的不為身謀、不識忌諱、勇於言事,賭上了政治前途。那些曾被他指名道姓公開抨擊,或曾以某種類型的惡德出現在他詩中的政敵們,逮住機會,聯合起來,讓白居易有多遠滾多遠。

官場險惡,人過四十的白居易才算第一次深深地領教到。而且,更讓他絕望的是,明知官場險惡無理,沒有背景的人永遠無能為力。

他的思想,在經歷此次貶謫後,急遽從“兼濟天下”轉向“獨善其身”。他在詩中,寫盡了這種無奈而現實的轉變:“宦途自此心長別,世事從今口不言”,“面上滅除憂喜色,胸中消盡是非心”……帶有濃厚的明哲保身的色彩,跟他先前犀利的諷諭詩相比,感覺像是兩個人寫的。

於是,積極干預現實的諷諭詩逐漸寫得少了,釋憤抒懷、怡情適性的感傷詩,特別是閒適詩日漸成為白居易詩歌創作的主流。

是的,人家賞識你,是希望你的歌唱得跟夜鶯一樣動聽,不是希望你來充當饒舌的啄木鳥。

當白居易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此後,儘管他重新得到起用,三任刺史,兩度回朝擔任要職。但是,他平淡處之,絕不戀棧,甚至辭去刑部侍郎這個炙手可熱的位置,主動提出分司東都,即到洛陽做一個沒有實權的養老官。

學術界通常把元和十年的江州之貶,作為白居易從前期的積極用世“兼濟天下”轉向後期的知足自保“獨善其身”的分界線。這是極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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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實行“中隱”後,白居易以聲色為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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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愛君讀白居易的傳記,時常替他感到惋惜。一個奮進有為的中青年幹部,怎麼就慢慢變成了一個閒適無為的老幹部?

在唐代詩人排行榜前三甲中,白居易是最有從政條件和能力的一個。正如許多學者所論,李白有巨大的政治抱負和文學才華,但不諳封建體制之規則,且志傲性絕,無法適應統治集團的運行規則;杜甫同樣具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理想,且有奉儒守官的家世背景,但性情敦厚,“好論天下大事,高而不切”。白居易的政治理想和識器,跟李杜很接近,而政治能力高出李杜一大截。

按照正常的路徑設計,白居易應當屬於政治,屬於朝廷,完全有條件以匡時濟世為終身職志。

但是,江州之貶後,他逐步修正自己的人生軌道,在政治上幾乎自暴自棄,不像早年那麼勇於任事,敢於直言,自覺地與朝政保持心理距離和空間距離,實施一種自保全身的策略。後人評價,說他“晚年優遊分司,有林泉聲伎之奉,嘗自敘其樂,謂本之於省分知足,濟之以家給身閒,文之以觴詠絃歌,飾之以山水風月”。基本上,就是一個有錢有閒、鎮日作樂的老幹部形象了。

唐文宗大和三年(829年),57歲的白居易寫了一首名叫《中隱》的詩,裡面有句子: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復似處,非忙亦非閒。不勞心與力,又免飢與寒。終歲無公事,隨月有俸錢……人生處一世,其道難兩全。賤即苦凍餒,貴則多憂患。唯此中隱士,致身吉且安。

詩中所申述的,是坦誠得近乎露骨的貴族階層的生存哲學。這種生存哲學,為官而不太作為,圓融而近於圓滑。

初讀這首詩,最愛君對晚年白居易還是挺不屑的。你有本事直接學陶淵明辭官歸隱,不然就學屈原抗爭到底,搞這種中庸的路線,深得傳統文化的毒害,跟當年那個犀利的中青年幹部已經形同陌生人了。如果晚年白居易遇上青年白居易,他會不會一點兒也認不出來了?

但是,隨著對白居易身處時代的政治環境的進一步瞭解,最愛君對白居易的人生選擇有了不一樣的看法。

他曾經努力過,試圖改變命運,改變社會,改變政治,但他失敗了。他曾經躊躇滿志,發起新樂府運動,希望改變一切不合理的現狀,但他失敗了。他在失敗中認識到,那個年代,固化板結的政治局面,包括黨爭傾軋、宦官專權、藩鎮割據,這些都不是他一個白居易能夠改變的。

白居易的失敗與退化,實際上不應當認為是他的錯誤,而是時代的錯誤。

一個人當然要奮進拼搏,但能否有所大作為,還要考慮歷史的進程。當時的歷史進程,顯然不適合白居易這樣的人有大作為。

他晚年炫耀家妓,沉溺聲色,被認為“憶妓多於憶民”,也不應被簡單鞭撻為“好色無良文人”。畢竟,那個年代,文人狎妓,是風流而不是下流,不能用今天的眼光去批判古人的世界。更何況,他的縱情聲色,也是出於逃避政治的需要。

一個人在從政的道路上,可以有所選擇。可以選擇作好官,可以選擇作壞官。可以選擇不畏權勢、潔身自好,可以選擇卑身屈節、同流合汙。白居易始終沒有選擇後者,無疑是一個正直的文人士大夫。在當時的官場上,像他這樣超脫不站隊的選擇,同樣需要莫大的勇氣。

白居易死於會昌六年(846年),享年75歲。死前一年,他對自己晚年風情不減、盡日遊嬉有過反思,說“事事皆過分,時時自問身”。

那個時候,老詩人應該會想起,他剛步入仕途,在京城租下宰相關播住過的宅子。宅子的東南角有一叢竹子,是當年關播手植,經過白居易重新修剪打理,形成了一片清幽的環境。隨後,他寫了一段文情並茂的文字《養竹記》:

竹似賢,何哉?竹本固,固以樹德,君子見其本,則思善建不拔者。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見其性,則思中立不倚者。竹心空,空以體道,君子見其心,則思應虛受者。竹節貞,貞以立志,君子見其節,則思砥礪名行,夷險一致者。夫如是,故君子人多樹為庭實焉。

竹子,也是初入仕途的白居易的一種自況。

終其一生,儘管他有過後悔,有過失敗,有過轉折,有過頹廢,但他可以說,無論身處順境逆境,都做到了中立不倚,節概凜然,就像竹子的品質一樣。

這,或許才是白居易最可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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