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鸡散文家」李明涛:儿时笔记

岁月是一把杀猪刀。刚放的东西找不着,过去的事情却忘不了,特别是人到一定年龄的时候。 ——题记

我的小学时代,是一在座破败的老庙度过的。

老家的门前有一条河,名叫湋河;河对岸有一座岭,名叫马超岭;岭下面有条沟,名叫贬家沟。此沟风大壑深,所以冬天就特别冷。路上的土疙瘩、牛粪堆堆经常被冻成了石头,印象里的田野、麦苗、楞坎和屋顶的瓦上,一到冬天,全是厚厚的白生生的霜。一担上腊月,湋河水就冻实了,大人小孩尽管在上面走,人们管它叫“过冰桥”。第二年立春才会融开。去学校和回家的路上,大家几乎都要“过冰桥”。

所谓学校,其实是村子里的一座老庙;教室呢,就是庙里的大殿。庙在沟底,上学必须下一架沟坡。我上小学的地方就在老庙里面。那些泥像、香炉和观音菩萨们被当作“四旧”全砸了,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大殿和庙台。而庙顶上的方形檩木和雕刻都还在,牛头马面,浓抹重彩,鬼森森的很是恐怖。大门口有一面墙,应该是以前庙里的照壁,砖顶瓦楞上刻的五脊六兽。照壁的正面,是一幅巨幅《大海航行靠舵手》宣传画:一艘巨大的舰艇乘风破浪在航行,桅杆上的红旗迎风招展。

尽管有这一很兴时的照壁画,但人们还是不叫它学校,只管叫庙。上学的时候,大人问:到哪去呀?我们回答:去庙里啊!快吃饭的时候,爹问:娃从庙回来咧没?娘答:没哩。庙里还没有散学哪!

「宝鸡散文家」李明涛:儿时笔记

大殿里没有桌子板凳,趴在上面写字的,青一色全是泥墩墩;坐的呢,也是很配套的泥台台。泥桌泥凳坑坑洼洼,刷一层厚厚的石灰,牢牢地与脚下的土地粘合着。我们上课的时候,从窗口望进去,就像里面陈列着错落有致的泥俑。泥墩墩桌凳有的百孔千疮,有的摇摇欲坠,它们被之前的学生磨得光亮光亮,有些上面还歪斜斜刻着一些名字。

老庙里的窗户没有玻璃。糊窗格的纸,是学生撕下来的写过字的纸,挡风却不能隔寒,被户外的亮光一照,像汉字皮影。有一颗钟,是老庙留下的唯一一件法器,派上了用场,成了上下课的铃。

我所在的耕读班只上半天课,半耕半读,另外半天回家干农活。耕读班课程很简单,除了语文算术,就是唱歌体育。语文老师姓詹,年轻时教过私塾,爱写毛笔字,语文课便多了一个写大字的课。冬天,写大字的毛笔冻成了铁矛,要写字就得用热舌头舔化;墨盒被冻得拧不开,便举手请老师帮着拧;好不容易拧开,里面是冻得硬绑绑的海绵。大字是在一张影格上临摹的,一张二分钱,我们管它叫“字网”,上面二十个大字。那是一种印好的正楷标准范字网格,上面是“党是太阳照得万物欢笑 /党是春风吹得百花齐放”“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斗私批修”等字样,点如桃撇如刀,遒劲有力。

风雪天,窗户纸被西北风刮烂了,像一面面白花花的旗帜在呼啦啦飘舞,教室的房檐台上站满了跺脚的孩子。大家一边跺脚,一边喊唱:

风北吹,雪花飘,

上你家热炕暖我脚,

吃你饭,砸你锅,

把你吓得钻鸡窝。

鸡放屁,你生气,

鸡拉胡胡你唱戏!

若是太阳天,房檐台上的孩子更是欢呼雀跃。男生女生分站两排,放开嗓子对喊:

你姓啥?我姓张,

张啥?张飞,

飞啥?飞机,

机啥?鸡毛,

毛啥?毛泽东,

东啥?东方红,

红啥?红领巾,

领啥?领导员,

员啥?原子弹。

——炸倒敌人千千万!

耕读班年龄悬殊大,一至三年级的学生都有,七长八短,所以喊不起来,只有在一旁看。大冷天,班上同学几乎都光着脚,布鞋里塞上棉套子,有的同学不等课上到一半,脚都冻木了。给高年级讲完课,詹老师便停下来,允许大家跺脚三分钟,然后给低年级讲。没等下课,全班同学冻得实在撑不住了,便自发地跺起了脚,教室里跺脚声响成一片。詹老师没办法,便提前下课。年龄小一点的学生一出教室,冻得直哭,三年级的大姐姐便抱着一年级的小同学哄,给他们暖手。

“天太冷了,我们一起怼鸡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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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抵御寒冷,不知谁发起了这一号召。于是一下课,大大小小的男生女生开始活跃起来,纷纷站在丈许宽的庙台上,玩起了“怼鸡”游戏。

怼鸡,是大家抵御严寒冬天最有效的热身运动。怼鸡时,将一条腿抬起,另一条腿不离地,作金鸡独立状,用手扳着打弯的脚腕,单腿奔跳着向前,目标就是压向对方抬起的腿腕,直到将对方的腿腕打压下去。立刻,教室外面有些是一对一,有些是一对二,三五成群,怼鸡游戏一片热闹。为了活跃气氛,詹老师便以一挡十,让全班男女生冲着他怼。于是冻哭的学生不哭了,怕冷的孩子不冷了,一个个嘻嘻哈哈抬起脚脖奔跳着朝老师的脚脖冲撞。老师被接踵而来的腿脚前后夹击,防不胜防,几欲撞倒在地,实在招架不住了,他便立马变了招式,将腿不再打弯,单手提住鞋后跟,直接用腿膝盖上了。詹老师一边应战,一边朝蜂拥而上的学生大着嗓门声称:

“我要变了——我是带刀公鸡!……”

詹老师从此落了个外号:带刀公鸡。

我的同桌是一个叫小惠的小女孩。她穿一件碎花花棉袄,不爱说话。因为瘦,一双大眼睛就显得特别突出。或许是脸上的皮肤、手上的皮肤都太嫩了,她的手和脸一到冬天就被冻破,一冻破就裂成婴儿嘴一般的口子,血红的口子就外翻着,先是双手,然后是脸、腮帮子。为了护手,女生都戴着半截手套,只护指头根,露出十个指头蛋蛋。女同桌是没有半截手套的,手便整天在外面裸着,旧伤刚刚坐痂,冰冷的寒风又添了新的血口子。老师课堂提问,她也怯生生地想举手回答,当那双生满冻疮、冻得像红萝卜一样的手刚刚举起,同学们的眼光“刷”地全都移过来,坐在后面的调皮男生甚至喊“举高点,看不见手!”后来,她上课便不再举手了。一下课,她把双手缩在袖口里,头往泥墩墩桌子上一埋,不再出教室,也不跟女生跳方格、踢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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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人讲,这个小惠是从碾盘上拣来的。当年——大概是在六几年吧,襁褓里的她被人放在了冰冷的碾盘上。也不知啼哭了多长时间,等人们看到的时候,嗓子已经哭哑了,只能看到她抽搐着脸,手和脚一个劲地在乱蹬乱抓。贬家沟人很封建,重男轻女,经常有人家生了女娃,不想留了,就用小棉被一裹,往碾盘上一撂,需要娃的自然会抱走。当时碾盘旁边围了一堆人,有给孩子身上盖包裹的,有往她小嘴里喂吃食的,也有看热闹的。有个女人看见了,扑过去把她抱住:“可怜的孩子!有我一口吃的,就有我娃你一口喝的!”就把她领回家了。究竟这个女人是不是她的生母,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谜。

人历经的磨难越多,忍耐性就越强。在学校,小惠平时不吭不哈,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这样的懦弱的性格对她倒成了一种保护。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也不屑于欺负她,他们打架骂仗是要找对手的。但小惠的字写得很好看,作业也很认真,老师经常表扬。

尽管她学习好,不招惹谁,男生女生却都不愿意接近她。开学排坐位的时候,大家都不愿意跟她同桌,嫌她衣服不干净,身上有一种怪怪的味道。

“你俩个头高矮差不多,让她跟你坐吧。”老师告诉我。

我知道老师能相中我做她的同桌,主要是我在全班长得最瘦,胆子也最小。玩伴提醒我:小惠手上的不是冻疮,是黄水疮,传染哪!我说:你我的耳朵不也冻烂生疮了?猪黑咱甭笑老鸹黑。玩伴嘟囔:怕她传染给你,你再传染给我。我说:我有痔疮。咱俩是好朋友,我经常抢你的泥墩墩坐呢!你不怕传染了?玩伴摸摸自己的屁股,呲了呲牙,再没吭声。

山沟的早晨,太阳出来得迟,沟底的老庙就显得特别黑,因为没有通电,早读的时候必须自带一盏简易的煤油灯。煤油灯家家都有,多少间屋子就会有多少盏煤油灯。而我们的煤油灯只是早读时候用,平时就在泥墩墩底下藏着。煤油灯有带自己家里的,也有自己做的。其实煤油灯的做法很简单,找一块铁皮用力卷成麦杆粗的铁筒筒,里面穿一根棉花捻子,还要在铁皮筒筒上穿一只外圆内方的麻钱,再将它们固定在一个空墨水瓶子上,灌上煤油,一盏灯就做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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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惠是同桌,用的油灯却不一样。我的油灯是自制的煤油灯,油是每月凭煤油票供应节省下来的。小惠的“灯”是用一节圆萝卜削的,不是油灯,是当地人祭祖、上坟用的萝卜灯盏。里面添也不是煤油,而是廉价的棉油。棉油燃起来噼啪作响,盛油的又是一截萝卜,过不了一会儿火苗就燃到了萝卜上,黑烟直冒,臭萝卜味呛得教室里一片叫骂声。

“小惠,”我说,“以后你就别带萝卜灯盏来了,咱俩合用一个煤油灯!”

为了不伤害她的自尊心,我有意分派她只负责灯芯,灯和油我管。她也很机灵,灯芯一燃尽,她就解下扎头发的红头绳,捻成灯芯捻子。早读的时候,煤油灯把她的脸照得红扑扑的,脸上结了痂的冻疮也不那么难看了,反倒让我觉得是一种点缀。

这样的煤油灯我一共有两盏,一盏带到学校,供我们早读时用;一盏在家里,晚上用它照墙根,逮蝎子。贬家沟山崖纵横,村里的老墙、土窑、壕沟土质松散,蝎子很多。蝎子歹毒而狡猾,也会怕冷,有时从墙上掉在锅台上、炕上,甚至会钻进你的被窝里。一到晚上,我和小伙伴就端着煤油灯,揣着一只瓶子,手执一把筷子,在山崖下的土窑里、老墙根的角落逮蝎子,逮到的蝎子装满一瓶了,便拿到镇上的中药铺去卖钱。

逮蝎子很冒险,也很刺激。一旦被人发现,蝎子便伸着蟹一样的前夹抱住筷子不放,毒尾巴四处乱戳,一不留神便逃得无踪无影。逮蝎子必须迅速用筷子压住其前夹,死死夹住它的毒尾巴,迅速灌进瓶子,然后赶紧拧好盖子。动作一慢,蝎子一旦爬出瓶口,手里的瓶子就得扔了,否则它就会爬到你的手背上。扔了瓶子,所有捉到的蝎子当然会逃之夭夭——那时候挨蜇的就不是一个人了。

我曾经从老墙缝里逮了一只肥大的蝎子。它似乎怀孕了,拖着笨重的身体爬也爬不动。捕获后,我把它单独关在一只广口瓶子里。第二天一看,它的背上爬满数十只米粒大的小蝎子。约莫过了三天,广口瓶子里的一幕让我大为惊骇:母蝎子成了一张黄皮,一动不动,显然早已经死了,小蝎子依然故我地蜷伏在它的身体上。到了下午,母蝎子的身体已经被小蝎子吃得只剩下一架蝎子脊梁骨。看着母蝎的骨架和数十只活奔乱跳的小蝎子,我的手和心在颤栗。它让我看到了母爱的伟大与悲壮,也对“蛇蝎心肠”这个成语有了更多的理解。

我们上课的老庙大殿,也是蝎子们最好的藏身之处。蝎子有时候会从庙台悄然爬向泥墩墩,甚至悄然钻到我们放油灯的旮旯里。同桌小惠就因为伸手取我们的煤油灯,蝎子钻到了她的袖子里。当她捂着红肿的胳膊腕儿大声哭叫的时候,大家都慌了。几个胆大的学生很快逮住了凶手,将那只作恶的蝎子就地正法。看到小惠痛苦不堪的样子,有同学就喊:用嘴巴咂,必须咂出毒液,不然会疼死她的!然而面对小惠手上的冻疮,男生女生面面相觑。

小惠看着我。那是一双闪烁着泪花的大眼睛,还有那张疼得有些变形了的脸。“我来吧!”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勇气,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我迅速帮她脱掉一只袖子,抹上她的衬衣,将那只红肿的胳膊噙在嘴里,用力咂吮、吸啐……

多年以后,我考上师范,而小惠以优异的成绩被西安理工录取,成为我们耕读班唯一的一名本科生。我们虽在不同的城市,见面机会不多,但书信往来未断,尤其谈到小学、中学时代那些难忘的经历,情绪都有些失控。又过了几年,我们都结婚了,一个在西安生儿,一个在宝鸡育女。

去年国庆节,我们这些两鬓染霜的“六零后”搞了一个小学同学会,詹老师也被请到了。大家旧地重游,一起回到从前的贬家沟。当年那座老庙早已不复存在,已被开发建设成颇具特色的田园生态旅游区。“谢谢你,我的同桌!”一见面,小惠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泪光闪闪。“五十多年了,咱俩这是第一次握手吧?”我笑着说,“这么多年,小学同学不管男生女生,没少开咱俩的玩笑。”“有缘无分哪!”她哈哈地笑了,笑得很是灿烂。

“对了。我问你——”她扑闪着那双明亮的的大眼睛看着我,“当年你在给我吮蝎毒的时候,为什么不用桌子底下灯里的煤油呢?”

“无可奉告。”看着一圈年过半百嘻嘻哈哈的小学老同学,我笑着回答。(2018年10月于宝鸡)

「宝鸡散文家」李明涛:儿时笔记
「宝鸡散文家」李明涛:儿时笔记

作者简介:李明涛,笔名叶丛,陕西扶风人。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发表作品,在《清明》《延河》《百花》《炎黄》《陕西文学》《西秦文学》等国家和省市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随笔三百余篇。中篇小说《奶子岭记事》被《中篇小说选刊》选载。作品入选《宝鸡文学六十年》(小说卷)(散文卷)。2015年出版作品集《苜蓿地》。2017年获宝鸡市“在希望的田野上” 散文征文一等奖,中篇小说《到现在没拉过你的手》2018年获首届“宝鸡作协文学奖”。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宝鸡市作协会员,宝鸡杂文散文家协会常务理事,陕西凌云电器集团《陕西凌云》原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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