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举起右手甩出最后一个“炸弹”将“地主”轰地一声彻底炸死时，爷爷正骑着他的那辆破电动车迎着一阵阵夏天的热风往城里赶去。
眼前的临时“地主”不得不无奈而又服气地将凌乱的票子还有硬币易主给我。我将票子伸直啪啪摔几下，然后捏在左手里，接着每人弹去一支烟。临时“地主”尴尬地笑一笑说散了吧兜里没“子弹”了。我点点头吹出一个袅袅虚幻的烟圈。他们垂头丧气地倒退着一个一个离开村头草庵，最后静静地只剩下一副乱七八糟的扑克牌。这时，我心里突然莫名地自责何必呢把别人打个落花流水，又喟叹这二十三十块钱的进账终究不是个把戏。
后来，我才知道远在新疆的爸爸在妈妈的再三嘟囔下，爸爸才给爷爷打了一个电话。爸爸的大概意思是我不是块读书的料不能眼看着学坏了干脆送我到部队锻炼锻炼吧。爷爷拿着手机没多说话。爷爷想的是他哪有那么大的本事送我去当兵。爷爷心里责骂我爸爸是个龟孙钻到钱眼里了有能耐从新疆赶回来啊。我知道爷爷对我妈妈不通事理跟我奶奶时常因鸡毛蒜皮的琐事吵嘴很是着急气愤。我又知道爷爷很疼爱我虽然我逃学我偷着学抽烟偷着打牌。
回到家却没像往常一样看到爷爷坐在堂屋门旁打盹。奶奶告诉我说爷爷进城找新奇哥去了。我猛然明白爷爷是听了爸爸的话才舍了老脸去找人的。爷爷是个不善求人的怪老头。我这个新奇哥可是村里引以为豪的人物，能为村里人帮忙解决譬如低保呀宅基地呀等等实实在在的难题。不过他很听爷爷的，因为爷爷是他的救命恩人。新奇哥八岁那年夏天在村北河塘里戏水险些被淹死，恰好爷爷路过救了他。你看这燥热的夏天多容易出事！不曾想，我这不值一提的小命运也将在这燃烧的夏天像新奇哥一样被爷爷挽救。
天快傍黑时，爷爷回来了。爷爷仰脖喝一阵凉茶，瞅着我微笑说东方不亮西方亮，咱念书不行可以当兵嘛，你看俺家小东高高的个头，穿上军装多那个啥。爷爷一兴奋就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了。
其实后来我也多次有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表达的时候，才明白自己肚里没有真东西，心里就无限地懊悔在学校里不听爷爷的话不听远在新疆打工的爸妈的话去踏踏实实读书。说实话，那时候我一看见那大缸里的水流进小缸里再流进一个容器里要多长时间之类的数学题就头大如山。我心想干脆把那口大缸抱起来一倒不就完事了，真啰嗦！爸爸在新疆听说我的数学考了11分就咋咋呼呼地在电话里质问我咋学的。爷爷却不像爸爸恁急躁，爷爷总是说你爸爸不贪读书，没想到你这孩子也不走这一路。说着还笑一下，似乎每次都是如此。就是爷爷看我打牌回来，也不管不问，只瞅我一眼，弄得我怪不好意思就躲一边去了。
爷爷抬手揉揉我突出的肩胛骨，摇摇头说俺家小东就是瘦了一点。一旁的奶奶说有了骨架子装肉还能不快？同时，奶奶还说出了这样一个比喻：俺家小东长得跟筷子一样！
听爷爷的一定没错，我就跟爷爷一块去乡武装部报名。
路上爷爷说，你新奇哥说了一定帮咱这个忙。
爷爷办事真稳妥，我不由打心眼里服气爷爷。
爷爷热得布衫子湿透了。我也一头汗一头汗地出。知了热得一阵紧着一阵叫，叫得人心里发麻。就这样来到了气派的乡武装部。爷爷忙把村里开的信和户口本身份证照片等一一递过去。
头顶的吊扇呼呼穴来阵阵热风。
这时，里面的干部从柜台窗口伸出一只手。
还要啥？爷爷忙伸头问。
毕业证呀！里面的声音很不耐烦。
啥毕业证？爷爷不大明白了。
高中毕业证呀，你装糊涂吗？里面传出一阵热浪般的笑声。
哦，爷爷拍拍几个口袋，说，咋没有呢？爷爷又瞅着里面的人说，小东，你的高中毕业证哩？
我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打死我也没有高中毕业证啊。我的初中毕业证还在学校柜子里呢。其实是不想领那证，感到丢人。
走，回家找找去！爷爷拽着我就离开了乡武装部。爷爷用了缓兵之计。
唉，看来我还得进城去。爷爷叹一声，你新奇哥会有办法的。
我望着爷爷，真难为他老人家了。
回到家里我背着爷爷给我妈妈打了个电话。我告诉妈妈说我当不成兵了。妈妈电话里一愣一惊问咋回事。我如实说我没有高中毕业证。电话里妈妈叹一声好像骂了一句脏话。我一会儿又说爷爷说了他进城想办法。妈妈没再说什么她能说什么呢？妈妈挂了电话。我知道在我妈的眼里爷爷奶奶是个没多大用途的闲人。
果然，爷爷从城里带回了一份红灿灿的高中毕业证。爷爷递给我。捏着红本本我分明感到我的脸比红本本还红。那一刻起，我咬着牙想要是到了部队一定好好混给爷爷看。
不久，乡武装部通知我去县医院体检身体。爷爷拍拍我突出的肩胛骨笑说，呵呵，比先前有肉了，你奶奶的葱花咸饼起作用了呢。
一大早到了县医院，来体检的早排起了长队。
咋恁些人？我望着爷爷问。
咱中国就不缺人。爷爷看着我说，就缺少会飞的能人。
我懵懂地点点头。
这时有人喊爷爷的名字。爷爷答应一声，一个青年人来到了爷爷跟前。原来是新奇哥专门派来帮忙的。
我叫柳林，那个青年人说，体检这关很关键。那个青年人又说，去年一个朋友的孩子就因为体重差了一公斤，事儿就黄了。
柳林说着昂首看我一眼，不由笑一下，说，哦，这孩子个儿够高的，就是太瘦了。
爷爷一愣。
我也一惊。最近没少吃奶奶擀的葱花咸饼啊。
哪咋办？爷爷一下拽着青年人的手。
青年人叹一声，拍拍脑袋，突然说，有了！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爷爷看我一眼，抬头去望柳林。
我用右脚来回搓着水泥地，脑子一片空白。
我转身到厕所附近心急火燎地给爸爸拨去了一个电话。我告诉爸爸说我当不成兵了。爸爸电话里一愣一惊问咋回事。我如实说我太瘦了只顾长个子忘了长肉了。电话里爸爸叹一声好像骂了一句脏话。我一会儿又说爷爷正在想办法。爸爸没再说什么他能说什么呢？爸爸挂了电话。电话里我分明听到一旁的我妈长叹了一声。
很快柳林回来了，手里拎着七八瓶矿泉水。他打开递一瓶给爷爷。接着又打开一瓶递给我，说，快喝吧，把这几瓶全喝下去，去年的教训不能不汲取啊。柳林望着爷爷，又说，这医院里我熟人多，我先去探探情况。说着，又瞅着我，说，都喝了啊，万一有了闪失，我也不好给新奇哥交代。
爷爷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望着柳林远去的背影，我仰脖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去一瓶。
爷爷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瓶。
我接着仰脖咕嘟咕嘟一口气又喝了个底朝天。
爷爷忙给我抹抹嘴。
接着，我又打开一瓶，仰脖咕嘟咕嘟喝下半瓶，喘口气，又咕嘟咕嘟喝下剩下的半瓶水。
爷爷僵笑了一下。
我仰脖咕嘟咕嘟喝第四瓶时，一下子呛了，吐了一大口。
坚持一下。这时柳林回来了，他说，安排好了，只要体重过了关，一切就好办了。
我瞅一眼柳林，又奋力喝下去第四瓶。
给。柳林早打开了第五瓶。
这时，红灿灿的高中毕业证在我眼前明亮地闪了一下，好像发出了嘲笑我的声音——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我仰脖咕嘟咕嘟喝着，只是速度明显慢了，好像食管里泉眼一样要朝外冒水。
自然，第五瓶水又倒进了我的咣当咣当响的胃里。
我的眼泪被噎了出来。
我看到爷爷笑了一下，还笑出了眼泪。
应该没问题了。柳林说。
我随柳林进了体检室。爷爷翘首以待。
一会儿，柳林跑到了爷爷跟前，说，过关了，还多半斤呢……
去部队的前一天，我把我的几个老牌友找来，又痛痛快快地斗了一天的“地主”。不出意外，我又赢了个盆满钵流。这次，我没把那钱如数装进兜里，而是一一退还给了他们。当然，这几个牌友都知道我要当兵走了。他们都流下了眼泪。他们都哽咽着说谁叫小东哥有一个好爷爷呢。我逐一拍拍他们的瘦肩膀，强忍着眼泪说，我们不能光东藏西躲着浪费光阴了。说着，我把那副破旧的扑克牌每人发一沓。我展开明显破损的十几张纸牌，看一眼，扬手甩了出去。我没想到我的那几个牌友也扬手将手里的扑克牌都甩了出去。顿时满眼的纸牌呼啦呼啦地天女散花一样地翻飞。
就在那年的秋收时节，我穿着一身鲜亮的军装，赶到了爷爷跟前。
立正！稍息！我向爷爷敬了个肯定是不太标准的军礼。
我看到爷爷缓缓咧开了宛如掏空的鸟窝一样的嘴巴。
坐在去部队的大巴车上，我自拍了几张我穿着军装的相片朝中国西部的新疆发去。很快我收到了几个兴奋的“大拇指”。我仿佛看到爸爸妈妈一脸光彩的笑容。
后来，在部队新兵连，我听说爷爷在立冬那天收到了两件保暖内衣。那是我妈妈在新疆亲手买的。我望着远方的天空，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恍然明白妈妈跟奶奶多年不和的婆媳关系，因为我当兵，发生了改变。
后来，我还知道了爷爷堂屋门东旁贴上了“军属光荣”的牌牌。这是奶奶电话里告诉我的。奶奶还给我说爷爷时常站在那牌牌前，看着看着就有眼泪流出，好像后悔了把我送去当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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