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究竟有多可怕?

鼠疫在歷史上有著三次大爆發

第一次,起源於公元542年

爆發於查士丁尼大帝統治下的東羅馬拜占庭帝國。對,就是搞了《國法大全》的那位。

在瘟疫傳播的高峰期,每天有5000人到10000人染病死亡,總死亡人數在20萬人以上,幾乎摧毀了君士坦丁堡,並從那裡傳播到西歐,此後又在地中海地區飄掠肆虐兩個世紀之久。人們把這次起源於公元542年的鼠疫稱為“查士丁尼鼠疫”(Plague of Justinian),它的流行使歐洲南部1/5的人口喪命,它以後五、六十年間裡又有幾起流行,估計總死亡人數達1億人。

第二次,起源於中世紀,延綿數百年。也正是這一次的恐怖,奠定了鼠疫“黑死病”的恐怖名頭。

1348~1351年在歐洲迅速蔓延,患者3~5天內即死,3年內喪生人數達6200萬(有的說是3000萬),歐洲人口減少近1/4,其中威尼斯減70%,英國減58%,法國減3/4。從1350~1400年間的歐洲人壽命從30歲縮短到僅僅20歲。直到16世紀末,歐洲每10年就發生一次鼠疫流行高峰。整個16、17世紀,鼠疫仍是威脅歐洲人生命的頭號元兇,至少有2500萬人死亡。

1664年到1665年,倫敦再次發生鼠疫大流行,鼠疫就是在這次流行中被命名為“黑死病”(Black death)

第三次,則來到了我們中國。

1894年,香港地區爆發鼠疫,20世紀30年代達到最高峰,波及亞洲、歐洲、美洲、非洲和澳洲的60多個國家,死亡逾千萬人。其中,印度最嚴重,20年內死亡102萬多人。此次疫情多分佈在沿海城市及其附近人口稠密的居民區,流行傳播速度之快,波及地區之廣,遠遠超過前兩次大流行。

一、亂起

1910年,末代大清,

鼠疫從西伯利亞肆虐而至,很快蔓延到女真龍興之地,日俄爭霸之鋒,中國東北。

10月26日,第一例病例報告出現在滿洲里

10月27日,哈爾濱被鼠疫攻克

10月30日,長春告急

11月02日,瀋陽淪陷

11月15日,疫情最嚴重的哈爾濱,數萬中國人聚居的傅家甸因感染死亡人數過多被隔離

大清朝野震驚。

日俄均以防疫為由,準備搶奪東北控制權,各國外交使團頻頻施加壓力。

時任外務部右丞,年僅33歲,因為冷靜果斷處理1908年伊藤博文案而聲名鵲起的政治新星施肇基挺身而出,請求擔任防疫大臣。

鼠疫究竟有多可怕?

施肇基先生是中國的外交先驅,中國歷史上首位美國康奈爾大學學生,先後獲得本科、文學碩士以及PHD。作為一位外交家,防治鼠疫只是他的一次友情客串而已。除了之前提到的伊藤博文案,之後他三度擔任中國駐美公使(大清一次,民國二次,其中1935年升級為大使後成為中國首位駐美大使),一次擔任駐英公使(民國),二戰後擔任中國聯合國代表團高級顧問。

而對於中國教育洗禮的同學們來說,他代表參加的最出名的一次會議,是1919年的巴黎和會。參加者除了時任駐英公使的他之外,還有外交總長陸徵祥、南方政府代表王正廷、駐比公使魏宸組,以及,另一位廣為人知的傑出外交官,巴黎和會中國全權代表,時任駐美公使,顧維鈞。但是很遺憾,今天,我們的主角不是年少得志的施肇基。

施肇基在當上了防疫大臣後,遍邀名醫去東北主持防疫工作。

但是均遭到了婉拒。

行醫而已,誰也不希望把自己搭進去。

直到他找到了那個比他還年輕2歲的醫生。

時任天津陸軍軍醫學堂副監督,年僅31歲的他帶著自己的助手兼學生林家瑞以及簡單的醫學儀器,

兩個人迎著洶湧的逃難人潮,向東北出發。

1910年12月24日,平安夜,到達哈爾濱,一座已經被鼠疫統治的死城。

鼠疫可以肆虐多久?

第一次爆發是2個世紀

第二次爆發是4個世紀

而這一次在哈爾濱,這位醫生到來之後,僅用67天,就將鼠疫扼殺。

挽狂瀾於既倒 扶大廈之將傾。

國士無雙,伍連德。

鼠疫究竟有多可怕?

諸將易得耳,至如信者,國士無雙。——《史記·淮陰侯列傳》

二、緣生

施肇基作為中國近代史首批學霸,手握康奈爾三個學位外加首位康奈爾中國畢業生的名頭,自然可以藐視眾生的。

但是正所謂人間自有妖孽在,學霸之外有學神。

第一個進入劍橋的華人,24歲就拿到劍橋大學5個學位(醫學學士、文學學士、外科學碩士、文學碩士、醫學博士)的伍連德呵呵一笑。

很遺憾,嚴格來說,他不是中國人,只是華人。

伍連德,字星聯 ,1879年出生於馬來西亞檳榔嶼(當時為英屬),祖籍廣東新寧。

1896年,17歲的伍連德獲得維多利亞女皇獎學金,赴劍橋大學學習。

1903年,7年時間拿下5個學位,師從諾貝爾獎得主Elie Metchnikoff教授與Frederick Gowland Hopkins教授。

1905年,伍連德與施肇基相識。誰都沒想到,5年後他們會再一次站在一起。

1907年,28歲的伍連德受袁世凱邀請,歸國擔任天津陸軍軍醫學堂副監督。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他將和大多數首批留學生一樣,

在此後數十年的歷史鉅變中,如無根之萍,隨波沉浮,

最終化成一聲悲嘆,飄散在圖書館厚厚的典籍雜文中。

但是,1910年底,在離1911年10月10日,20世紀中國歷史劇變的開始僅僅不到一年,

他出現在了哈爾濱。

這一刻,命運選擇了他,

或者說,他選擇了命運。

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孟子·公孫丑上》

三、狂瀾

2003年,非典爆發。

歷時四個月,內地13億人口中,共確診5327例,死亡349人。

帝都全城恐慌,人心惶惶,不可終日。

口罩、白醋、板藍根飆至天價,千金難求。

軍隊出動,僅僅數日,小湯山醫院拔地而起,京城各大醫院專家入駐。

全國各地組織頂尖醫療團隊赴京增援。

全球實驗室馬力全開,以求找出病源。

舉國之力,抗擊非典

1910年,東北鼠疫。

東北1400萬人口,最終死亡6萬餘人,感染者不計其數,僅傅家甸死亡就超過總人數1/4。

東北地區甚至沒有像樣的西醫醫院,醫生數量將將達到兩位數。

橫屍遍野,疫水橫行。

口罩手套很少人使用,對於文盲率接近100%的中國人來說,“傳染”“隔離”實在是很難理解。

千里之外,英國一個叫弗萊明的年輕醫生剛剛取得了自己的外科資格證書,並決定留在母校跟隨老師,從事痤瘡和梅毒的免疫研究。

直到19年後,他才在因緣際會之下,發現了抗生素。

當時的東北,藥品儲備基本是個笑話。

而伍連德手上,只有自己的學生,和之前在東北的兩位連“接觸患者時自我保護”都不知道的醫生。

時值年末,除夕很快到來,大批闖關東的漢子們要帶著他們一年的收成,帶著他們的老婆孩子,以及帶著他們身上的鼠疫桿菌和因為鼠疫死亡的親人的屍體,回到關內。

全國大爆發近在眼前。

伍連德到達後立刻用英文電報向施肇基報告了現狀:

(1)醫無素養之困難;

(2)藥品無儲備之困難;

(3)財政應付不及之困難;

(4)病院隔離籌備不及之困難;

(5)斷絕交通之困難;

(6)焚燬屍體、物品隔離之困難。

無人、無藥、無錢、無地、無權、無力。

疾戰則存,不疾戰則亡者,為死地。

——《孫子兵法》

對面是肆虐人間上千年的妖魔,

這邊,只有一己之力。

縱然是敵眾我寡,縱然是深陷重圍,但是我們敢於亮劍!我們敢於戰鬥到最後一個人!一句話,狹路相逢勇者勝!亮劍精神就是我們這支軍隊的軍魂!劍鋒所指,所向披靡!

——《亮劍》

浮雲生死,此身何懼!

戰鬥,開始了。

四、謀定

北里柴三郎,日本細菌學家。

履歷無比炫目:師從發現了結核桿菌的德國科赫教授,世界首位分離出破傷風桿菌(1889),將免血清免疫的方法應用於白喉和破傷風的治療,開啟了血清學領域。回國後自建細菌研究所,指導志賀發現了志賀桿菌(1898),後在如今日本的首相搖籃,慶應義塾,創辦了醫學部。自己也加授男爵。

而在他履歷上最濃墨重彩的一筆,來自於1894年,第三次鼠疫爆發之後,分離出了鼠疫的致病原——鼠疫桿菌。

在當時的醫學界,在對鼠疫桿菌進行了初步研究後,以北里柴三郎為首的科學家們普遍認知是鼠疫是由鼠傳染給人的,而人與人之間不會傳染。

因此,對抗鼠疫的方法也非常簡單:滅鼠!

伍連德到了哈爾濱,很快發現了問題。

哈爾濱的冬天動輒零下數十度,老鼠怎麼會大規模活動?

就算天地有異變老鼠亂跑,跑一次也應消停了,怎麼疫情還在不斷加重?

他仔細調查了爆發最嚴重的傅家甸,發現發生在這一區域瘟疫之疫源,來自滿洲里的一個俄國人和當地人捉土撥鼠的窩棚。

土撥鼠,亦稱旱獺,屬齧齒類,主要生存在蒙古、俄國貝加爾湖和中國東北地區,是一種穴居於乾燥寒冷地帶的小動物。要注意的是,學名是旱獺,和老鼠並不是同一個物種。

鼠疫究竟有多可怕?

當時的東北,儘管俄軍新敗於日本,仍有大量俄國人在此。俄國人鍾愛紫貂皮毛製作的各類服飾用於禦寒。可人多貂少,一皮難求。而中國自古以來悠久的山寨傳統,自然有許多精明之士想到了皮毛膚色相近的土撥鼠來代替紫貂。到了1910年,市場上的假紫貂皮已經到達了令人瞠目結舌的250萬件。

伍連德立刻讓助手想辦法找來土撥鼠進行研究。

12月27日,一位旅店的店主患鼠疫而死。

伍連德趕到後,立刻問小廝:之前是否有皮毛商人入住?

小廝說:有,一週前剛走。

傳染鏈漸漸浮出了水面,接下來只需要在死者和土撥鼠體內找到鼠疫桿菌,就能明確病魔所在!

但是當時清政府禁止屍體解剖,同行的兩位醫生極力勸阻,伍連德不為所動,毅然不顧風險,和助手二人就地解剖屍體,獲取了重要的臟器和血液標本。

回到實驗室,在顯微鏡下很快在器官,尤其是心、肺和血液中發現了大量的鼠疫桿菌!

經過培養,三天後出現了大量鼠疫菌團。

而與此同時,在土撥鼠體內,也發現了大量鼠疫桿菌團!

伍連德確定這是人與人之間通過呼吸和唾液的傳染,而並非鼠傳染給人。

立刻給施肇基發電報,要求想辦法讓政府予以配合進行隔離。

在他的心中,征服鼠疫,指日可待。

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

——《史記·高祖本紀》

五、驚變

在施肇基的支持下,伍連德開始對哈爾濱進行全面布控,尤其是傅家甸所有的公共設施,旅館、飯店、商店,均全面消毒,對病人和家屬實行嚴格的隔離,對有可能接觸病人者,必須呆在家裡自行隔離。

然而很遺憾,當時在東北的話事人,並不是中國人。

而是把東北當成了殖民地的各國友人們,尤其是日本及俄國。

想要控制疫情,必須爭取到他們的支持。

伍連德首先拜訪了俄國時任中東鐵路管理局局長,霍爾瓦特將軍。俄國當時已經派了醫學專家依沙恩斯基過來。所以拜訪時,二人並不相信一個來自中國的醫生會有什麼樣正確的看法。

但是伍連德張口就是流利的英語,讓二人震驚不已,收起了藐視之心。伍連德告訴他們,他已經通過屍體解剖、樣品觀察以及細菌培養,得出了此地流行鼠疫的結論,並闡述了該病菌是通過呼吸和唾液傳播方式。霍爾瓦特出於保護俄僑的考慮,很快就將1300節火車車皮(內置取暖火爐)批給了伍連德醫生,使醫生有了一個較寬裕的臨時疫病隔離所。伍連德說服那密切接觸患者的人,並陸續將他們安置到這裡。病人則送到防疫醫院。相關家屬和一般接觸則在家裡自行監測。

接下來是日本。哈爾濱瘟疫剛剛爆發之際,日本同樣也派了一名醫生來調查。這位醫生,恰好就是北里柴三郎教授的學生。同樣,出身名門大派的他看不起來自中國的赤腳醫生們。

直到伍連德的助手林瑞生告訴他,伍連德醫生是劍橋大學畢業的博士。

但是,他仍然堅持著師門的“鼠疫源於鼠傳染人”的思想,在之前已經解剖了數百隻老鼠,並請伍連德觀看他解剖老鼠的樣本,堅持認為自己沒有從一隻老鼠身上發現鼠疫桿菌。因此,哈爾濱流行的並不是鼠疫。

對方畢竟是鼠疫桿菌鼻祖的得意門生,伍連德深感難以說服對方,只得做罷。

1911年1月2日,政府第一批增援趕到。

僅有一人。

北洋醫學堂首席教授,法國人梅斯尼。時年45歲,比伍連德大13歲。

與日本人一樣,傲慢的法國人並不相信伍連德的“人人傳染”的說法,堅定地認為滅鼠才是唯一可行的防疫方法。在談話中,他控制不住自己,面對伍連德揮舞雙手,瞪大眼睛喊叫:“你這個中國佬竟敢蔑視我,目無你的尊長。”甚至還要與伍連德搶奪防疫控制權。

無人信,無人服,隔離工作舉步維艱,鼠疫發病和死亡人數每日飆漲,人人自危,戶戶驚恐。

伍連德陷入了絕境,向施肇基求救。

施肇基上報清廷。然而,在那個西方醫學遠盛於東方的年代,無數西方專家的反對下,一個僅僅初出茅廬的伍連德的說法,又如何能夠讓清廷大人們相信呢?

歷史在此時展現出了它黑色幽默的一面。

當時已經有很多人逃回了關內,鼠疫的恐慌開始在全國瀰漫。

東三省與北京近在咫尺,清廷也開始了恐慌,擔心有朝一日,這個惡魔獰笑著撲向紫禁城。

而伍連德所提出的隔離患者,全城戒嚴的方法讓清廷大喜過望,

對施肇基的奏章,毫不猶豫地批准,直接任命任伍連德為東三省防鼠疫全權總醫官。並且免去梅斯尼職務。

但是僅僅有朝廷的支持是不夠的。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想要真正掌握話語權,還需要當地政府的大力支持。

而歷史再一次垂青了伍連德,用另一個人的生命,為他掃清了所有障礙。

這個悲劇人物,就是梅斯尼。

被清廷停止職務後,不甘束手的梅斯尼去了俄方醫院,現場查看病人。為防止感染鼠疫,他戴上了白袍、白帽、膠皮手套來隔絕一切可能的與老鼠接觸的部位。

但是很遺憾,他仍然沒有相信,那個比他小13歲的年輕中國醫官所說的,鼠疫會通過呼吸和唾液傳染。

所以,他沒有戴口罩。

1月5日,梅斯尼被停職後立刻去看病人,之後從醫院回到住處,一切正常。

1月8日,梅斯尼開始出現低熱,頭痛,發燒。夜裡煩躁不安。

1月9日,凌晨開始出現咳嗽伴有咳痰。立刻被送至俄方醫院搶救。

1月10日,注射免疫血清,連續治療24小時後病情仍在加重,開始大量咯血,很快失去意識。血中檢測出鼠疫桿菌。

1月11日,梅斯尼死於鼠疫。距離他來到哈爾濱,僅僅9天。

梅斯尼之死震驚了所有在哈爾濱的各國使館,以及當地政府。

如果連中國醫學最高學府北洋醫學堂首席教授都不能倖免,那麼沒有人是安全的。

在死亡的恐慌下,關內來的醫生們得到了無比的優待,政府高官們甚至騰出自己的官邸,請他們和自己同吃同住。

而伍連德,也得到了當地政府的信任。

儘管在大人們的眼中,這些關外匪民的生死遠不及自己身家性命緊要。

但無論如何,在清廷、當地政府和霍爾瓦特的強力支持下,防疫控制有了突飛猛進的進展。

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

——《留侯論》

六、煙橫

為了控制疫情,伍連德將傅家甸劃分為四個區域,隔離監控。

開始訓練大量醫務人員取代警察進行疫情監測。

同時,調動了數百名軍隊及警察封鎖隔離區,尤其嚴禁毛皮商人進入。

最重要的是,有了人事大權之後,果斷撤職了一些無能的醫官和隔離區官員。

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殺伐決斷之下,漸漸穩住了人心。

但是面對鼠疫,僅僅有雷霆手段是不夠的,還需要有千金妙方。

儘管已經隔離,但是城中死屍無數,衛生狀況極差,處處危險,步步驚心。

伍連德在梅斯尼的死上汲取了足夠的教訓,開始設計了棉紗做成的簡易口罩。

這種口罩簡單易戴,價格低廉,他調動了大量人力物力,確保口罩源源不斷地供應給市民。

這種口罩,後世被稱作“伍氏口罩”

鼠疫究竟有多可怕?

(圖片來自哈爾濱醫科大學醫史學教研室副研究員馬學博)學過生物的同學都知道,

傳染的三大要素是:傳染源、傳播途徑、易感人群。

易感人群沒什麼好說的,只要不是外星人,都是鼠疫的易感人群。

口罩解決了傳播途徑問題,那麼最後,就到了解決傳染源的時候了。

其時土撥鼠已不多,真正威脅最大的傳染源,是那些死屍。

由於死亡人數過多,且冬天木材緊缺,大量死者無法下葬,隨意拋在街道中。

伍連德當機立斷,上書請求准許火葬。

1985年2月8日,國務院頒佈《國務院關於殯葬管理的暫行規定》,中國土葬改革拉開大幕。

其時中國剛剛經過建國後近三十年動亂,尤其是十年浩劫已將舊社會的禮義廉恥衝擊地七零八落。

就在這種情況下,火葬推進的過程中,仍然產生了無數阻力,在基層,火葬和計生成為了官民對抗的焦點,全國各地每天都爆發著流血事件,延綿十餘年。

而在1911年的清朝,死者為大,入土為安,更是最根本的倫常道德。

伍連德的提議掀起了軒然大波。

幸運的是,他的身後,始終站著那位比他大兩歲的友人,施肇基。

靠著自己精純的政治手段和圓滑的外交技巧,加上鼠疫巨大的恐慌,施肇基成功說服了清廷,同意將棄屍予以火葬。

這也是中國歷史上首次。

1911年1月31日,大年初一。破舊歲,迎禧福。

傅家甸卻全無過節氛圍。

24000名中國人裡,已經有超過1/4死於鼠疫。

兩千多具疫屍曝於荒野。

防疫人員將屍體堆成22堆,每堆100具。

伍連德要求文武官員全數到場,同時還有大量百姓圍觀。

倒上煤油,開始了中國歷史上首次集體火化。

同時,大量發放傳單,鼓勵百姓在新年裡多放鞭炮。

不僅僅在心理上讓百姓們有了消災辟邪的安全感,更重要的是利用鞭炮散發出的硫磺味道滅菌,有良好的消毒效果。尤其是在全城燃放鞭炮,對瀰漫在空中的病菌是一次極好的驅趕和滅殺。

2月6日,俄醫務總監馬裡諾夫斯基醫生扺哈,經過認真考察,他立即在俄僑聚居地效仿伍連德的做法,開始焚燒病屍。俄國人共焚燒了1416具疫屍,其中1002具是從墳墓中挖掘出來後,再進行焚燒。

同時,也對疫情嚴重地區患者接觸過的傢俱、生活用品等一併焚燒。

鼠疫究竟有多可怕?

(圖片來自《中國醫史》,王吉民,伍連德著,1932年出版於上海)了卻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後名。

——《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

七、辟易

焚燒過後,全城死亡人數急速下降,感染者也越來越少。

1911年3月1日,距離伍連德到達哈爾濱67天。

深夜,所有防疫人員聚集在總部內,就像《環太平洋》的基地一樣,仰頭觀看時鐘。

隨著零點鐘聲的敲響,爆發出熱烈的歡呼。

24小時內,哈爾濱無一例死亡,無一例感染。

之後數日,均無感染及死亡。

伍連德宣佈,解除對傅家甸的隔離。

並親率防疫人員走進居民區看望市民。

百姓走上街頭歡慶,喜極而泣。

劫後餘生,恍若隔世。

此次東北的鼠疫流行,共吞噬6萬餘條生命,其中傅家甸為7200餘人。

在此次防疫行動中,參與工作人員2943名,297人殉職,其中包括梅斯尼醫生。

是他們用血肉之軀抵擋住了鼠疫,用自己的生命為後來者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和研究資料。

讓我們對他們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鼠疫究竟有多可怕?

(圖片來自《中國醫史》,王吉民,伍連德著,1932年出版於上海)鼠疫結束了,但是伍連德的工作還沒有結束。

根據在這次鼠疫中得出的成果,他提出了一項改變了鼠疫研究史的學說:肺鼠疫。

從這項理論開始,鼠疫在後世的研究中逐漸分成了腺鼠疫(鼠傳染人),肺鼠疫(人人之間可傳染),敗血症鼠疫等等。

1911年4月3日,他邀請11國專家,於瀋陽召開了“萬國鼠疫大會”

這是中國歷史上,首次召開國際學術會議。

年僅32歲的伍連德被推選為大會主席,而擔任副主席的,正是鼠疫鼻祖,北里柴三郎。

會議上,伍連德主持,與各國專家共同完成了500頁的《1911年國際鼠疫研究會會議報告書》

鼠疫究竟有多可怕?

鼠疫究竟有多可怕?

(圖片來自《中國醫史》,王吉民,伍連德著,1932年出版於上海)

鼠疫究竟有多可怕?

(大會會議錄,圖片來自中科院微生物所研究員程光勝)

1913年,他整理的相關文章發佈在了醫學頂級雜誌柳葉刀《Lancet》上,成為了中國歷史上首位在國際頂級學術期刊上發表文章的人。

鼠疫究竟有多可怕?

1926年,他將自己的疾病資料整理出版:《A Treatise on Pneumonic Plague》(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Health Organization, 1926,肺鼠疫論述)。這部480頁的鼠疫理論專著,正式創立了“肺鼠疫”學說,被譽為“鼠疫研究的里程碑”

“威德遐被,四方賓服” “成功駿烈,卓乎盛矣!”

——《成祖本紀》

八、百戰

1918年,亂世開端。

剛剛當上山西王不久的閻錫山,之前在段祺瑞和孫中山護法軍的戰爭中站在了段祺瑞一方,最終導致手下精銳第一混成旅全軍覆沒。只得老老實實在山西休養生息。

然而,命運卻沒有給他修養的機會。

1918年1月1日,北洋政府接到急電,山西鼠疫爆發。

但是好在,命運給他關上了門的同時,還給他開了一扇窗。

這扇窗的名字,叫做伍連德。

北洋政府委派伍連德全權負責。

在伍連德的指導下,

1月5日,山西軍政當局下令“遮斷交通,嚴密檢查,則南下行旅不可復返”。

之後,閻錫山調動所有部隊,圍繞疫情最嚴重的臨縣組織起三條防線。

時近年末,無數商旅企盼歸家。

但是在軍隊的強力彈壓下,疫情沒有過度蔓延。

雖然蔓延28縣,導致2667人死亡(多為疫情中心的臨縣及興縣),

但是,疫情在蔓延74天后,即被撲滅。

1920年10月,東北鼠疫再起,仍然是從滿洲里傳至哈爾濱。

駐守東北多年的伍連德早有準備,儘管在亂世,手中無權無錢無人,仍然成功將死亡人數控制在5000人以內。

1911年萬國大會後,他被皇帝親自加封醫學進士。

國際醫學聯盟授予“鼠疫鬥士”稱號。

晚年梁啟超評:“科學輸入垂五十年,國中能以學者資格與世界相見者,伍星聯博士一人而已!”

鼠疫究竟有多可怕?

梁啟超手書

鼠疫的戰爭結束了。

但是仍然有許多戰場等著他去開拓。

他先後兩次杜絕了哈爾濱霍亂的大流行,杜絕了上海爆發的中國最大的霍亂的流行。

他負責成立全國海港檢疫事務管理處,陸續接收了各沿海、沿江口岸的檢疫機構。

他一生致力於禁毒事業,無奈在那個鴉片氾濫,甚至民間流傳著鴉片能預防鼠疫的年代,沒有人能夠做到這一點。

他專注於中國醫學的發展,擔任中華醫學會會長,

親手創建了北京中央醫院,即今日的北京大學人民醫院,並擔任首任院長。

作為中方代表,陪同並說服洛克菲勒基金會考察人員,建立了協和醫學院和協和醫院。

鼠疫究竟有多可怕?

伍連德博士與洛克菲勒基金會Welch 醫生和 Victor G. Heiser 博士在PUMC。(禮露 供圖)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從軍行》

九、衣錦

1937年,日本侵華戰爭全面爆發

在上海主持防疫工作的伍連德,被日軍飛機炸燬了他在上海的寓所,妻子黃淑瓊去世。

他被迫離開了中國,回到了故鄉,馬來西亞的檳城。成為了一位普通的醫生。

終其一生,再也沒有回到過他為之付出了青春與熱血的東北。

1959年,劍橋大學出版了他的英文自傳:《Plague Fighter: The Autobiography of a Modern Chinese Physician》(鼠疫鬥士:一箇中國醫生的自傳)

儘管今日,很多人認為他只是華僑,

但是在他心中,自己就是一位中國人。

而寫作這部傳記的提議,來自一個更加為我們所熟知的名字,伍連德的劍橋師弟,李約瑟。

李約瑟在《中國科學技術史》中提出了一個問題,

後來,這個問題在當代的中國大學考場上折磨過無數大學生:

“儘管中國古代對人類科技發展做出了很多重要貢獻,但為什麼科學和工業革命沒有在近代的中國發生?”

沒有人能夠回答。

但是,曾經有一個人,用他偉大的努力,證明了中國人,也可以在科學領域做到世界頂尖。

只是當時,這個人已經無法再回答了。

1960年1月21日,檳榔嶼鄒新慶律卅九號,一位偉大而平凡的醫生因心臟病逝世。

1月27日,《泰晤士報》寫道:伍連德是“流行病的英勇鬥士”,“伍連德的逝世使醫學界失去了一位傳奇式的人物,他的畢生為我們所做的一切,我們無以回報,我們將永遠感激他。”

鼠疫究竟有多可怕?

“The Old China, to which the author had devoted the best part of his life, from the later days of the Manchu Dynasty through the formative years of the Chinese Republic until the collapse of the Kuomintang regime, is still fresh in the minds of many, and it is hoped that the ascendency of the new Chines People’s Government may result in the continued happiness and prospersity of that great country, which in the course of its 4000-5000 years of history has seen so many triumphs and vicissitudes before achieving its present status in this everchanging world.”

Wu Lien-Teh

我曾經將我的大半生奉獻給古老的中國,從清朝末年到民國建立,直到國民黨統治崩潰,那一切在許多人的腦海裡記憶猶新,中國是個有五千年曆史的偉大文明古國,歷經世世代代的興衰榮辱,才取得了今天的地位,我衷心的希望她能更加繁榮昌盛。

伍連德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首萬里,故人長絕。

——《賀新郎》

十、滄桑

諾貝爾獎規定,獲得提名但未獲獎的科學家只有在頒獎50年後才能解密。

在2007年,諾貝爾官方公佈了1901-1951年的所有獲得提名的科學家。

在生理和醫學獎中,50年來,只有一位中國人的名字出現在這份名單中。

他獲得提名的理由是“Work on Pneumonic Plague and especially the discovery of the role played by the Tarbagan in its transmission”

1935年,諾貝爾生理和醫學獎提名:伍連德。

1989年2月21日,第七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六次會議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傳染病防治法》

將傳染病分為甲、乙、丙三類

後經多次修訂,覆蓋了所有常見傳染病。

無數讓人聞之色變的疾病,如艾滋、甲流、非典、梅毒、血吸蟲病、炭疽、結核、傷寒、猩紅熱、狂犬病、乙肝、瘧疾等等,都排在了乙類傳染病。

危害最大的甲類,始終只有兩種,

鼠疫,霍亂。

鼠疫,又名:一號病。

在21世紀初的一個無所事事的日子裡,

我坐在圖書館民國史書架旁,看著軍閥們在紙卷油墨中縱橫馳騁。

直到,翻到了一本《國士無雙伍連德》。

“這貨是誰?國士無雙?打仗像韓信一樣厲害?我怎麼沒聽說過?”

我自言自語,打開了這本書,走進了百年前一位前輩的世界。

民國,不僅僅有北洋軍閥,文學大師

也有著舉世聞名的科學家。

然而今日,我們熟知魯迅巴胡適的軼事,瞭解中正百川的趣聞,

卻沒有人曾經記住那位拯救了無數人民的醫生。

殺戮者長享紀念,作文者永垂不朽。

救人者,被遺忘在歷史的角落裡。

滾滾長江東逝水, 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臨江仙-漁樵問答》

完。

參考文獻

1、《國士無雙伍連德》王哲著,2007年出版

2、《鼠疫鬥士——伍連德自述》伍連德著,程光勝等譯,2011年出版

3、《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本土發表最高國際頂級期刊的人是誰?》科學網秦逸人博客

4、《銘記我國現代醫學先驅伍連德博士》科學網秦逸人博客

5、《伍連德醫生——紀念伍連德醫生撲滅東北鼠疫100週年》阿成,光明日報,2010年12月17日12版

6、《國家與地方的公共衛生——以1918年山西肺鼠疫流行為中心》曹樹基,《中國社會科學》,2006年第1期

7、《伍連德博士與北京協和醫學院》禮露,中新網2007年10月14日

謹以此文致敬伍連德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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