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賜履按：前74年，四月，漢昭帝劉弗陵逝世，享年二十一歲。大將軍霍光立昌邑王劉賀為帝，豈料，劉賀實在不符合霍光等人心目中的皇帝標準，於是，二十七天之後，霍光又率領群臣將其罷黜。立誰為帝，成為當前帝國的頭等大事。
大將軍霍光、車騎將軍張安世，以及各位大臣商議立哪個為天子，一時未能決定。有個叫丙吉的官員上書霍光，說是武帝劉徹有個曾孫叫劉病已，如今已十八九歲，通曉儒家經術，很有才幹，舉止安詳，性格平和，將軍可以派人對他考察，再參考占卜結果，看他合不合適繼承帝位。
太僕（交通部長）杜延年對這個劉病已也讚不絕口，極力勸霍光、張安世同意。
劉病已何許人也？這就要話說從頭。
當初，衛太子劉據娶了個姓史的魯國女子，封為良娣（太子正妻稱“太子妃”，姬妾分二級，一級“良娣”，二級“孺子”），生了一個兒子名叫劉進，稱為史皇孫（劉據當時稱“衛太子”，因孃親是衛子夫之故。劉進稱史皇孫，因孃親是史良娣之故。在小老婆成群結隊的情況下，兒女都用母姓作為區別）。劉進長大之後，取涿郡（河北省涿州市）女子王夫人，生一子名叫劉病已，稱“皇曾孫”。前91年，劉病已剛剛幾個月大，巫蠱之禍爆發，劉據兵變失敗自殺（可參詳拙文《江充大興巫蠱獄，太子被逼起兵變》），三個兒子一個女兒，以及一堆妻妾，全部被害，就只剩下劉病已一人。幾個月大的劉病已，因連坐被關入大鴻臚（藩屬事務部）所屬的郡邸獄。上文提到的丙吉時任廷尉監（司法部獄政官），奉到詔書，負責審理巫蠱案。丙吉認為劉據冤枉，對劉病已的悲慘身世非常同情，便選擇謹慎忠厚的女囚犯胡組和郭徵卿，找了相對寬敞乾爽的房間，讓倆人哺養劉病已。丙吉自己每天都去探視兩次。
【有時候，監獄也能保護人】
巫蠱案牽連甚眾，好幾年都沒辦法結束。劉徹當時年屆七十，經常生病，往來於長楊、五柞兩宮（兩宮都在陝西省周至縣，柞讀如做）。劉徹身邊有觀望雲氣的方士，說，長安監獄中有一股天子之氣。劉徹又驚又怒，下詔命通知京中各官府，凡各監獄在押的犯人，無論罪行輕重，一律處死。內謁者令（宮廷內務官）郭穰（告發劉屈氂、李廣利謀反的那位），於夜晚來到郡邸獄傳達劉徹詔令，丙吉緊閉大門，不讓郭穰進去，說，皇曾孫在此，其他人尚且罪不致死，何況是皇上的親曾孫呢！
【丙吉的勇氣，讓人熱血沸騰】
衣賜履說：公然與皇帝叫板，丙吉的勇氣讓人血熱。
雙方僵持到天明，丙吉就是沒讓郭穰進入監獄。郭穰氣得炸肺，將此事奏明劉徹，彈劾丙吉抗旨（這是死罪）。誰料劉徹突然又醒悟了，說，是上天讓丙吉這樣做的。於是下詔赦天下。因此，長安所有的在押犯人，只有郡邸獄的囚犯，靠丙吉“抗旨”保住了性命。
衣賜履說：在皇權面前，百姓命如草芥，何況囚犯！方士一句話，長安城裡所有的犯人都倒了血黴。
過了不久，丙吉覺得皇曾孫住在監獄裡，怎麼都不叫個事兒，於是讓守丞（獄官）誰如（姓不詳）寫信給京兆尹（長安特別市政府），想把劉病已和胡組一起送過去，京兆尹不肯接受，只能繼續住在獄中。等到胡組服刑期滿，劉病已對這位囚犯保姆甚為依戀，於是丙吉就自己出錢僱胡組留下，讓她與郭徵卿一起撫養劉病已，又過了幾個月，才放胡組離去。後來，少內嗇夫（宮廷事務署財務管理員）對丙吉說，沒有皇上的詔令，劉病已沒有伙食費誒。丙吉就從自己的俸祿裡，拿出米、肉，養活劉病已。劉病已患病，好幾次幾乎性命不保，丙吉總是督促乳母請醫喂藥，對劉病已恩惠很深。丙吉聽說劉病已的曾外祖母貞君（劉病已祖母史良娣的母親）和史良娣的哥哥史恭尚在，便將劉病已送給他們撫養。貞君雖然年齡很大了，但見到女兒的孫子，極為哀憐，便親自撫養。
再後來，皇帝（應為昭帝劉弗陵）下詔，命掖庭令（宮廷事務總管）撫養劉病已，並命宗正（皇族事務部）為其登記皇族屬籍。時任掖庭令（宮廷事務總管）張賀，曾在太子宮做過劉據的賓客，感念劉據舊恩，哀憐劉病已，於是小心奉養，甚至自己出錢供其日用，教其讀書。劉病已長大後，張賀就想把自己的孫女嫁給他。張賀的弟弟張安世以右將軍的身份輔政，聽哥哥稱讚劉病已，並想把女兒嫁給他，大光其火，對張賀說，劉病已是衛太子的孫子，能以平民身份由國家養著，已經是很僥倖的事，不要再提嫁女之事了！於是張賀作罷。
衣賜履說：張賀、張安世，都是武帝朝酷吏張湯的兒子，非常奇怪，酷吏的後人，常常出現寬厚之人，張賀、張安世如是，另一著名酷吏杜周的兒子杜延年，也是如此。張賀也有故事，他是劉據的手下，巫蠱案劉據兵變失敗後，太子宮的所有官員、賓客，全被誅殺。張安世為老哥上書求情，劉徹特准免死，但必須處以宮刑——跟太史公情況一樣。張賀被閹了之後，以宦官身份，當了掖庭令。
張賀雖然自己不嫁女兒了，但還不死心，當時，暴室嗇夫（宮廷事務署紡織室附設監獄管理員）許廣漢，也有一個女兒，於是張賀擺下酒席，請許廣漢喝酒。飲到興濃時，張賀對許廣漢說，劉病已是皇上近親，將來很可能重新富貴，最不濟也應該封個關內侯，你不有個女兒待字閨中嗎？不如嫁給劉病已。許廣漢立即答應（這個許廣漢也是受了宮刑成為宦官的，柏楊先生送武帝劉徹一個雅號：割屌皇帝）。
許廣漢的夫人不幹啊！我大好的閨女，憑什麼嫁給一個前途一片灰暗的孤兒！就跟許廣漢哭鬧。但這門親事是張賀安排的，而張賀又是許廣漢的頂頭上司，哭鬧歸哭鬧，該嫁還得嫁。張賀也不含糊，劉病已是個窮光蛋，辦婚事的一應事務，全部由張賀包辦。從此，劉病已以許廣漢兄弟和祖母孃家史家為依靠，又跟隨東海（山東省郯城縣，郯讀如談）人澓中翁學習《詩經》（澓讀如腹）。劉病已聰明好學，但也喜愛遊俠之事，鬥雞走狗，呼朋喚友，所以對下層社會的奸邪醜惡和官吏的好壞得失十分清楚。劉病已多次周遊各皇陵所在，足跡遍及三輔地區（三輔：京兆【首都長安特別市】、左馮翊【北長安市】、右扶風【西長安市】，即京畿地區）。作為登記在錄的皇室成員，劉病已也時不時參加朝會，就住在長安尚冠裡。
【生於市井，倒也快活】
衣賜履說：也就是說，認識劉病已的皇室成員和朝廷大臣，恐怕還不少呢。
前74年，七月，經丙吉推薦，杜延年附議，霍光召集宰相楊敞及諸大臣共同議定劉病已為皇位繼承人，報上官皇太后批准。
霍光派宗正（皇族事務部長）劉德到尚冠裡劉病已家中，教劉病已沐浴（古人洗澡是一件大事），更換太后所賜御衣，由太僕用輕便車輛將劉病已迎接到宗正府進行齋戒。
七月二十五日，劉病已進入未央宮，朝見上官太后，先被封為陽武侯，隨即，由群臣奉上皇帝玉璽、綬帶，劉病已正式即皇帝位，是為漢宣帝。然後，拜謁漢高祖劉邦祭廟，尊上官太后為太皇太后。
【從監獄到金鑾殿，劉病已也沒想到吧】
衣賜履說：本年，十五歲的皇太后，晉升為十五歲的太皇太后，讓人感覺，既嚴肅，又滑稽。
八月五日，宰相、安平侯楊敞去世。
柏楊先生評論：我想楊敞是嚇死的。一個多月的猛敲炸彈，每一記都會使這個老官崽緊張得心膽俱裂，這種人沒有想到國家，而只想到明哲保身（這一個多月，死了一個皇帝，立了一個皇帝，廢了一個皇帝，又立了一個皇帝，雖然決策都是霍光定的，但這些工作還得宰相來牽頭兒，是有點驚心動魄誒）。
衣賜履說：為什麼最終要立劉病已為帝？當時，武帝劉徹的兒子，就只剩一個廣陵王劉胥在世，之前立劉賀為帝時就把他繞過去了，那這次就更不能用了，否則，劉胥上來第一件事就是想辦法把霍光幹掉。我們可以推測，所有的親王，或者有可能成為皇帝的人選，一定都被仔細評估過。而這些金枝玉葉，富貴得太久，每人都不可避免的有使人震駭的暴行，比如，廣川王劉去，精通儒家經典，聰明能幹，但其暴行讓人看過後三天不想吃飯，我正在猶豫，後面講不講他的事。總之呢，再立一個皇帝，就不能輕易罷黜了，而劉病已的勝出，恰恰在於他沒有背景，與各方勢力都不沾邊，更沒有能力與霍光對抗，於是，這個從一出生就蹲大獄，孤苦飄零的年輕人，一躍成為大漢朝的扛把子！實際上，應該是霍光等人已經屬意劉病已，才有丙吉的上書；而不是因丙吉上書，才成就了劉病已。
然而，皇權這東西真是神奇，劉病已在朝中可謂孤身一人，待到大將軍霍光一死，劉病已身邊立即站滿了人，他的岳父許家和他的祖母史家的人，浩浩蕩蕩走向各個重要領導崗位，呵呵。
前73年，春季，劉病已詔令有關部門議定對安定宗廟有功人員的褒獎。大將軍霍光增加食邑一萬七千戶，加上以前的，共享有二萬戶的賦稅。車騎將軍富平侯張安世以下，增加封邑戶數的共十人，封為列侯的共五人，封關內侯的共八人。
大將軍霍光，在金鑾寶殿上，用最隆重的禮節，以頭觸地，請求歸政於劉病已。劉病已死活不肯接受，還特別下令：以後國家大事，都要先經過大將軍裁決，再上奏皇上。
衣賜履說：霍光和劉病已，都是一等一的戲精，心照不宣。
在昭帝劉弗陵時代，霍光的兒子霍禹和霍光兄長霍去病的孫子霍雲都被任命為中郎將（皇家警衛指揮官），霍雲的弟弟霍山被任命為奉車都尉（御車總監）、侍中（宮廷隨從），統率由胡人、越人組成的軍隊（匈奴和南越人組成的兵團），霍光的兩個女婿，範明友擔任未央衛尉（未央宮保安官）、鄧廣漢擔任長樂衛尉（長樂宮保安官，海昏侯劉賀被立為皇帝后，立即封手下安樂為長樂衛尉，就是頂了鄧廣漢的位置，這不是給霍光上眼藥嗎？）。兄弟、女婿、外孫全都參加朝會，擔任諸曹（宮廷秘書署各單位主管）、大夫（國務官）、騎都尉（騎兵總監）、給事中（御前監督官）等職。霍氏一家的親戚骨肉結成一體，在朝廷盤根錯節。等到劉賀被罷黜，霍光的權勢更重。每次朝見，劉病已都特別謙恭，禮儀卑微，讓人感覺不像皇帝。
衣賜履說：看看霍家當官的這份名單，有沒有一種背後發冷的感覺？滅門之禍，就在蕭牆。
閱讀更多 衣賜履和金大妞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