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走过蔓草荒烟,你会听到我的呼唤——以风声,以水响

当你走过蔓草荒烟,你会听到我的呼唤——以风声,以水响

终有一天,我的居所前,也会荒草湮路,暮鸦云集。

文、摄影by迷途迦摩

最近看龙应台的《目送》。这本书早就看过,重温一遍。

《目送》多写生老病死,生命交迭,父亲的离去,母亲的垂老,自己的沧桑,孩子的成长,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

写得最多的,是作者对死亡的思考。

这不由让我想到自己。我们这一辈人,也走到了两端承重的时期,父母年纪大了,一天比一天佝偻,儿子在渐渐长大,举手投足间隐然已有许多成年人的气度。我的同龄人,已有好多离开了生命的宴席。新闻上,传言里,时常有鲜活的生命宕机,盛开的过程戛然而止,成为灰色的定格。而我自己,时常在疲于奔命的感觉里夜不能寐,惶惶然于时光的飞逝,肌体一天比一天乏力,思维一天比一天迟钝。

生死,是人生最为重大的事件。一切的爱恨情仇,喜怒忧伤,都立足在生命的土壤上,存在于熙熙攘攘的人世间。死亡是人们和上帝缔结的契约,没有人有机会对这份契约背信弃义。万事或可反悔,但生命不行。离开生命的盛宴是一件必然的事情,只是或早或迟。

在某个深夜,我摇醒枕边人,跟她说,将来我要死在你前面。

她迷迷糊糊地问,为啥?

因为可以死在你怀里。

她突然清醒了点,骂道:自私!你死了我一个人怎么办?好孤单,不行!我得死在你前面,让你哭,让你难受去。

我叹了口气,唉,这也要跟我抢。

她口齿不清地说,老娘服伺了你一辈子,等将来死的时候你要服伺我,你必须死在我后面。

说着说着,她又睡着了。

我摇她,那我死在后面不孤独么?

她迷迷糊糊地回了句,你孤独我就晚上回来看你呀。别罗嗦了,睡觉。

我想了下,嗯,你要真回来看我,我可能要请个道士来,把你封在装茶叶和绿豆的坛子里呢。

好像很久以前,奶奶还会打牌、绣花。我们几个小家伙和奶奶打花牌,偷牌时被她发现了,她骂我们。我笑着问她,奶奶,你都七八十岁了,还这么精明,看来要活很多年,几年还不得死呀。

奶奶笑骂,你们望我死啊,告诉你,算命先生说了,我要活一百零三岁的,够你们望的。

我说,你死了,我们会想你的。

奶奶说,你们再偷我的牌,我死了就天天晚上回来看你们,保证你们吓得睡不着。

我就笑,你要是死了还回来吓我,我就请个道士来,把你装糖的那个坛子里,放点茶叶,放点绿豆,然后道士一做法事,就把你收在坛子里,盖上盖子,打上封条,你就回不去了。

然后奶奶就呵呵大笑,作势欲打。

在我们乡下,哪家死了人闹鬼,就请道士来做法事,道士来了后,往往要一个洁净的坛子,里面放点茶叶,放点绿豆,摆在供桌上,然后穿上长衫,手执桃木剑,又唱又跳,如此个把时辰,突然把剑一指坛子,大喝一声,去!然后赶紧把坛子封上盖子,贴上画了符的红色封条。最后又把家里到处贴上符条,于是主人家从此平安无事。

我的奶奶,最后在九十九岁上去世了,按照中国旧时计算高龄死者年龄的方式,在去世时的实际年龄上,男加三,女加四,她刚好活了一百零三岁。但是她从来没有回来看过我。我从来没有在梦里见到过她。每次想起她,都是大白天,神志清楚的时候,脑海里,她头发雪白,总是干净整洁地端坐着,嘴里模模糊糊地喝着歌,手指不断地捻动。

五年前的一个傍晚,老爸回到家里,发现母亲倒在灶台后面,浑身汗透,人事不醒。

送到医院,诊断为蛛网膜下腔出血,原因是脑血管梭状动脉瘤,夹层出血,特别难治。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手术治疗后,她幸存下来,每天吃药,活到现在。五年前出院的时候,医生跟我预测她有三年好活,今年已经是第五年了。

几年以来,母亲都一直很哀伤,劳动了一辈子的她,无法劳动了。她觉得不劳动的生命没有意义。她跟我说,当初要是不救她就好了。

她坐在椅子上,神情哀怨,幽幽地跟我说话。

我搬个小凳子,紧挨着她膝前坐下,挽起她裤脚。在她出院最初的几个月,我就这样坐着,跟她按摩萎缩的肌肉,加上她自己坚强的锻炼,一个多月她就可以下地行走了。现在,她的整个小腿上伤痕累累,青一块紫一块。她说,这都是在地上摔的,我看你爸一个人忙进忙出,事情又不是像他那样做的,这些事他一辈子都没有做过,他不懂呀,看他做事,就着急呀,心里一急,就想自己去做,走快一点就摔跤了,这都是在地上磕的。我是个没用的人呀,白吃白喝,不行啦。

看着她泪光盈盈的眼睛,我说,妈,你就当那年你倒地的那一瞬间就死了吧。这一世是全新的,是你前世的付出赚来的,长和短都无所谓,人总要死吧,活着就当是福。老爸前世欠你的,他忙也是活该,这一世,您是就应该来享受他的忙碌的。

母亲的行动不便,总是让我想起外婆。

外婆是个八字特别硬的人,五十岁不到,就因为内风湿失去行动能力,在椅子上坐了近二十年,又在床上躺了十几年,才去世。

我常说,我有一个伟大的舅妈,在外婆卧床的十来年里,舅妈没有走过远亲,只要是当天不能回家的路程,都没有去过。每顿饭端到外婆手上,后来发展到要用勺子喂。

在完全依赖舅妈喂饭的时候,我们外孙春节拜年去看外婆,都要聆听一番外婆的痛骂。

外婆骂人很厉害,很乡土的骂法。她躺在床上一动都不能动,但骂人的功夫丝毫没有减弱。骂张三骂李四骂王二麻子,在她生命印象里,让她不愉快的,一个个骂遍,最后骂舅妈。

舅妈总是笑咪咪的,管她怎么骂,只当没听见,该喂饭还是照常喂饭。这让我非常感念。

我的母亲,没有继承她的母亲那种骂人的能力。

母亲从来不骂我们。事实上她不会骂人。

在她自己行动不便的情况下,每次听说我要回去看她,都是一步一步,慢慢地,从冰柜里拿出冻了很久的鱼,肉,先放着解冻,然后打电话问到哪里啦,估摸着时间,开始慢慢地生火,煮饭。做这些,每一个步骤,都要花比较久的时间。

每次我回家,饭都准备好了。每一次,在她自己的呼吸都不平稳的情况下,她期待着自己儿媳的归来,为自己的孩子生火煮饭,在她垂老、垂危的状况下,她要像自己年青时一样,把吃喝都准备好,等待顽皮的孩子们回来。

最让我感念的是,每次回家,她首先关心的,都是她的儿媳妇。吃喝都首先招呼儿媳妇,好吃的都舍不得吃,要留给儿媳妇儿。我常开玩笑说,妈,你对儿媳妇儿,比对儿子和孙子还亲呀!

平时,老婆跟母亲的通话比我多,每次回去看母亲,都是靠老婆催。临行时,带什么东西,回家帮忙处理什么事,老婆都已安排好。我深深地觉得,我的母亲,和我的老婆,是一个同盟,她们是一伙儿的。她们合起伙儿来责骂我、照顾我、牵挂我。

母亲再度的生命,依然还是我的母亲,一样的心灵,一样的期盼,一样的事无巨细。

我的母亲,已然是风烛残年。我的老婆,天天活蹦乱跳地欺负我。

我出于潜意识里莫名其妙的情绪,和老婆在深夜里谈论生死。

在我们村里,有一个老秀才,学富五车,但很迂腐。他的老伴死后,在漫长的岁月里,他流了无数的眼泪。每次思念起老伴,一般都是在吃饭的时候。他一生,教书为业,从来没有做过饭。老伴死了,他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如何把米煮成饭,把土豆和猪肉变成菜。

之乎者也他擅长,柴米油盐他一窍不通。

他感到无法生活下去,经常独自一人,向隅而泣。

我在家里,不愿意下厨。老婆常常就骂,你四体不勤,饭都不煮,要是我死了,你吃个屁。

我说,解决这个问题很简单。

你死了,我不活。

当然,这种情况不存在,因为我要死在你前面。永远是你煮饭,我吃。

于是老婆就继续炒菜,边炒边骂,好,好,算老娘前世欠你的。

每次回去看母亲,父亲都很开心地忙进忙出,但看不出来忙什么。他在六十之前,一直是我的敌人。我一直跟他作战。母亲病了之后,他完全换了一个人。从来不会流泪的他,属虎的他,莫名其妙地常常热泪盈眶。他学会了很多家务,学会了全部的田间劳作,学会了喂猪,学会了安排生活。而这些,六十岁之前,他完全不会。我谅解了他一直是我的敌人。在差点儿失去了母亲之后,我害怕失去他。甚至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不过是他的一道影子。

我想起他的老爸,我应该叫爷爷的那个人。据说爷爷是个浪荡子,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既败家,又有点本事,是个传奇人物。在我的记忆里,第一次去见爷爷,就是在一拢黑土堆前。上香,烧纸,放鞭炮。老爸说爷爷在里面躺着,我实在无法想象他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因为连我老爸都不知道。爷爷三十几岁就因病死了,留下奶奶和一堆儿女。奶奶活了99岁,生命的长度,是爷爷的两倍半还多。

我也想起他的兄长,那个我们应该叫大爹的人。大爹是个才子,这一点,我后来在他的很多同学,当然都是老人的口头回忆里,获得了佐证,大家谈起他来,都推他为大才子。他是初中数学教师,却写得一手好毛笔字,随便拿把扫帚,在石灰坑里拖一拖,就可以在墙上写潇洒的大字;还会画画,据说他画啥像啥,总之栩栩如生。我甚至还在他的藏书上看到过他自己刻的印章,历经了漫长的岁月,那一团鲜红,依然鲜艳。小时候看到父亲一直收藏的大爹的照片,在天安门,在颐和园,在其它别的什么地方。文革中,他走了全国的很多地方,到处有留影。每张照片上看来都是星眉剑目,英气逼人。但他在三十几岁那年,出了车祸。天妒英才,果然如此。

有一年春节去上坟,我烧了纸,恭恭敬敬跪下,口中念念有词:你是咱们这一大家第一才子,今天我看你来了,我要来做第二才子,请你保佑我妙笔生花。

每年春节给大爹上坟,老爸一般都不去。但我知道,他的爸爸死得早,长兄如父,他特别怀念逝去的大爹。

有一回,家里的大麻猫不见了,几天不见回来,一家人到处找。终于在一个水池里找到它,已经僵硬了,留下两只猫崽子,孤苦地喵喵叫。儿子伤心得不得了,哭了半天。我跟他说,大麻猫出远门了,快活去了,你哭什么?儿子拿出自己的牛奶,边哭边说,我不喝了,给它们喝,它们没有妈妈了,会饿死的。

我不由想起,外婆去世的时候,我小学三年级,傍晚回家,父母不在,奶奶告诉我说,外婆死了,父母奔丧去了。我那时,也不知道什么叫死,但我意识到,亲爱的外婆,我永远看不到了,她跟我永别了。我当时立即嚎啕大哭一场,不知道悲伤什么,但不知怎么,实在忍不住哀痛。原来,永别的哀愁和相应而生的悲悯,是不需要训练的。惧怕失去,是人的本能么?

在我们这个年纪,生的喜悦,死的沉重,看得太多,已经一一从生命中密切交集的人那里得到的体验,活着的人对逝者的怀念,常常让人忧伤,转念之下,那些已经远去的人,如若真有灵,应该会有被牵挂而生的幸福感受吧?

我的爷爷活了三十几,奶奶活了九十九,我不知道,我和上帝所订的契约,期限是多久。我只知道,终有一天,我的居所前,也会荒草湮路,暮鸦云集。如若要走,不论何种方式,都会永别了相爱的人们,我将得到亲爱的人们最大的恩宠,在或简单或隆重的仪式下,重回大地,慢慢分解,融入山川,化入水泊。我将永别,不再归来,但我断然不会远去,当你走过蔓草荒烟,你会听到我的呼唤——以风声,以水响。


本文作者

迷途迦摩(desertedkama):书虫 。装逼犯。业余摄影师。不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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