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田橫與五百壯士的話題
郭憲偉
這年六月，我到了山東蓬萊。
對於蓬萊，我久已嚮往。《史記·秦始皇本紀》中有“海中有三神山，蓬萊、方丈、瀛洲，仙人居之。”三神山之中，蓬萊居首。這還不算，李白有詩云：“海客談瀛洲，煙波浩淼信難求。”瀛洲仙境在太白詩仙眼裡是既不可信，也頗難求的。方丈也一樣，存在於虛無飄渺的傳說之中。千百年中，我好像沒有聽說過有誰到過這兩座仙山。而蓬萊則是實實在在地存在於膠東半島的北部海邊，外地人到蓬萊去旅遊，大都沖人間仙境去的，因為那裡有八仙過海的傳說。我也亦然。
但是蓬萊是令人大跌眼鏡的。它和中國其他城市並沒有兩樣，一律的高樓寬衢，一律的車水馬龍，一律的燈紅酒綠，整個城市現代化地全無半點仙境之氣。我問出租車司機，蓬萊仙境在哪裡。司機像看外星人那樣盯住我：哪裡有什麼仙境，全是當官的胡說八道。整個蓬萊就一個八仙渡口是個景點，其餘啥都沒有。接下來便是對當地父母官一頓臭罵。這是頗讓人敗興的事，這司機怎麼啦，是個人訴求沒得到滿足吧，還是當官的真的腐敗透頂了？當然，我不能憑一個人的不滿就斷定蓬萊的社會矛盾已經凸顯。我趁興而來，總不能敗興而去吧。於是便去了司機所說的八仙渡海處。
八仙在中國幾乎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傳說了。據說得道之後的呂洞賓、張果老、鐵柺李、曹國舅、鍾漢離、韓湘子、何仙姑八位仙人要去海上朝聖，各自使法，在蓬萊渡海，於是留下了“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傳說。從本質上來講，傳說都是人類理想化的產物，是人類對未知世界的瞭解和征服的一種渴望，往往與現實生活不相符，因此也是虛枉且靠不住的。靠不靠得住不是重要的，要緊的是當地確有一處叫做“八仙過海處”的景點。不看一下豈不是白來一趟。
說實話，這個“過海處”修得並不差，塔閣高聳，牌坊巍然，樓臺亭榭，紅牆黃瓦，雕樑畫棟，極盡鋪陳和奢侈。映襯著大海的湛藍，倒還有點仙境之感，但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為近幾年發展旅遊而打造的，全是鋼筋混凝土的仿古建築，看不出有多少文化內涵。於是興致勃勃很快就變成了索然無味。
來了一趟，總要把時間用完。於是便乘船出海溜一圈，幾分鐘後忽然見一山在海中兀立，危崖聳峙，刀闢斧削，亂石穿空，驚濤裂岸，隱隱地透著一股肅殺之氣，讓人為之膽寒。我問船工，這是什麼山。船工漫不經心答道：“田橫山”。我一驚：“是那個齊國田橫嗎？”仍是漫不經心地：“就是，這裡就是五百壯士殉難處。”
我一聽頓時熱血沸騰，“眾裡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五百壯士殉難處，這是多麼悲壯的歷史事件啊，這樣驚天地泣鬼神的事就發生在蓬萊，蓬萊人咋就這樣輕描淡寫呢？出乎意料且不可思議。
關於田橫與五百壯士之事，最早見司馬遷《史記·田儋列傳》。說楚漢相爭時，齊國王族田氏兄弟，趁劉邦與項羽相爭天下大亂時，復興了故國。後來田橫的兄長們都在與秦將章邯和項羽的戰爭中死去，田橫收集舊部，做了齊王。這時，劉邦的謀士酈食其入齊，憑三寸不爛之舌遊說田橫歸附劉邦。本來田橫已接受了酈食其的意見，撤去70多個城市的守軍，準備歸漢。沒料想，那個“將兵多多益善”的韓信率軍襲擊了齊國。田橫為此大怒，認為酈食其欺騙了他，將其扔進湯鍋——烹殺了酈食其。後來率五百壯士逃到了一個海島上。劉邦統一天下後，想起田橫孤懸海島，恐為外患，於是發詔招降田橫，引誘和威脅雙管齊下:“田橫來，大者王，小者乃侯耳；不來，且舉兵加誅焉”。
田橫迫於漢朝的壓力，帶了兩個門客隨漢使離開海島去見劉邦，走到一個叫屍鄉的驛站時，田橫沐浴換衣，對門客說：我當初與漢王同時稱王，而今他為天子，我為亡命之徒，還有比這更恥辱的嗎？漢王如今要見我，不過是（怕我造反）想看我這張臉的真偽吧。此處距洛陽三十里，我死之後，你們拿著我的頭去見天子，臉色還不會變。說完拔劍自刎。
倆門客將田橫的頭帶給劉邦，劉邦為田橫之義且驚且感，發二千人，以王者之禮厚葬之，並封兩位門客為都尉。既葬，兩隨在田橫墓旁挖了兩個坑，自刎而死，追隨田橫而去。消息傳到海島，島內田橫的五百壯士全部自殺而亡。
這個故事不是八仙一樣的傳說，而是絕對真實的歷史事件。不僅司馬遷的《史記》有記載，班固的《漢書》、司馬光的《資治通鑑》都有記載。千百年來，國人一提起田橫與五百壯士，總有一種肅然起敬的情感油然而生。那一個個悲壯的生命所演繹的捨生取義的故事，讓人熱血沸騰，慨嘆萬千。孟子說“生，我所欲也，義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也。”儘管這義帶有狹隘的“士為知己者而死”的君臣等級觀念和愚忠的奴性因子，但它從總體上是積極的，向上的，是根植於文化特質中的民族精神。生命是偉大而美麗的，當其需要為義而獻生時，悲壯的死則把義演繹到了極致。想想，有什麼比生命的終結更為讓人痛惜的呢？想想，五百人齊刷刷地黑壓壓地走向大海（或者是拔劍自刎），那是一種何等驚心動魄的場面，那是一幅何等血脈賁張的畫卷。
司馬遷在寫完這一段之後，唏噓不已地寫道：“不無善畫者，莫能圖，何哉？”這裡的“畫”有策劃和繪畫兩種釋意，我取後者，那麼太史公是說，天下那麼多善於畫畫的人，居然沒有人畫出這個悲壯的場面，這是為什麼呢？太史公實在沒想明白這個問題。一直到兩千年後這個善畫者才出現。1928年，時在國立美術專科學校任教的徐悲鴻用兩年多的時間創作了《田橫五百壯士圖》，其畫大氣磅礴，沉穩凝重，顯示出一種不屈不撓的民族脊樑和英雄特質。據說這幅畫後來成為抗日戰爭中最激勵民族精神的藝術作品。
蓬萊田橫山不是唯一的五百壯士殉難地，據說還有另外兩處：
一是即墨市的田橫島。此島距海岸只有幾公里，島不大隻有1.6公里面積。一是海洲（連營港）田橫島。如今三個地方都在說自己是正宗的五百壯士殉難處，其他的都是假的，爭得不亦樂乎。其實都是在打旅遊牌，利益驅動使然。老百姓對此並不關心，比如那位出租車司機。
我想，不管五百壯士在何處殉難，都是中華民族的一筆寶貴遺產，都是民族大義的一座豐碑，放什麼地方都會閃耀出動人心魄的光芒的。
田橫山才真正是蓬萊最具文化歷史內涵和價值的地方，睜開慧眼仔細讀讀歷史吧，但願下次來能聽到蓬萊人驕傲地說：“我們有五百壯士殉難處。”
遊船環田橫山一圈，我向五百壯士留下了一個兩千年來的深深敬意。
郭憲偉：筆名韋一。四川營山人。1985年畢業於西華師大中文系。歷任南充地區文工團演員、編劇，南充地區文化局科長，南充市圖書館館長，南充市文化局副局長、黨組書記、局長,市新聞出版版權局局長，市政協文史委員會主任，市文聯副主席，市作協名譽主席，四川省劇協理事。1983年開始發表作品。2005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已發表小說、散文、詩歌、劇本等百餘萬字。著有詩歌集《桃花燦爛》，小說集《市井俗人》，散文集《空悟》、《山外山》、《夢裡天涯》、《天地蒼茫》。作品曾多次獲國家及省級文學創作一、二、三等獎，《夢裡天涯》獲全國孫犁散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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