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蘭沅:略談梅派藝術「神」「味」「美」

徐蘭沅

徐蘭沅(1892-1977),京劇琴師。原籍江蘇省蘇州吳縣,生於北京。曾被梨園界譽為“胡琴聖手”。他一生主要為譚鑫培、梅蘭芳兩位京劇藝術大師操琴,為京劇音樂的革新與創造,做出了重要貢獻。

 宋代詩人林逋僅用“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十四個字,就把梅花描繪得那樣深刻入神,真不愧為千古的詠梅佳句。用林逋對梅花的這個絕妙題詠來比擬蘭芳的表演藝術,我認為也是十分恰當的。

 蘭芳一生對梅花也有癖好,平時也喜歡畫梅。記得他說,梅花之所以可愛,除開它的冰肌玉骨,不畏風霜雨雪的堅韌可敬的精神而外,它的姿態古秀而不怪,味香而不鬱,色淡雅而不豔,也是最使人憐愛的。這幾句話可以說是他對自己藝術風格的寫照,也是他表演藝術中“神”“味”“美”的精髓所在。

徐蘭沅:略談梅派藝術“神”“味”“美”

梅蘭芳之《貴妃醉酒》

 梅派藝術的易學難精是人所公認的。他的特點是“以少概多”,猶如善言者,語精而意深。他通過簡練的手法能深刻揭示人物的內心境地,在方法上有暗含,亦有明示。暗含時不模糊、難懂;明示時不浮淺、單調,處處講究不盡有餘,發人深思。 

 梅派的唱腔,很少有過度華彩的長腔,身段動作也著重於淡描很少重做。然而在他的一腔一字中,在每一個身段動作裡,卻蘊含著豐富的神情與深厚的味道,寓深情於淡雅之中,因此是易學難精的。 

 戲曲界多少年來流傳著這樣一句話:“戲好學,神難描”。一個演員的表演藝術,要達到“神”“味”“美”俱全,就得在藝術上有淵深的造詣。現在我就來談談蘭芳藝術表演中的“神”“味”“美”。

徐蘭沅:略談梅派藝術“神”“味”“美”

梅蘭芳之《宇宙鋒》 

 關於“神”,這是表演藝術上最講究的一個字。老前輩們經常對後一輩說:“上臺演戲,神氣要足”,還有如“玩藝兒要活不能死”等等,都是關乎一個演員在表演中的傳神問題。談到“神”,那就會想到眼睛,俗話說“眼為心中苗”,人的心緒可以從眼睛裡透發出來,這是很科學的說法。但是舞臺上是不是光借眼神就解決了“神”的問題呢?這又不盡然了。首先眼睛是人體上的一個極小的部分,加上舞臺上與觀眾之間又有一定的距離,運用眼神就得有方法。比如京劇表演藝術的眼法就有遠望、近看、偷覷、凝視等等。蘭芳的眼神運用注意“神不離法,法不離神”,比如他在《鳳還巢》裡表演程雪娥偷覷穆居易的神情,那個回眸一笑,含情脈脈的眼睛配合他輕盈、柔美的身段,把人物的心情,表現得淋漓盡致,達到了形象鮮明,神情生動的要求。

 這種身段技巧的準確配合,使眼睛的光彩被烘托得更加突出的手法,我們在蘭芳的別的戲中,也經常看到。如貴妃醉態,趙豔容的裝瘋,西施的含愁,林黛玉的悲愁,他都能以各不相同的眼神配以醉步、臥雲、抖袖等準確的表演身段,把人物的內心世界細微入神、栩栩如生地體現出來。過去老先生教戲時強調“要手到眼到”,也就是這個道理。手到眼不到,無神發死,眼到手不到就會模糊不真。

徐蘭沅:略談梅派藝術“神”“味”“美”

梅蘭芳之《鳳還巢》 

 在和蘭芳閒談中,他曾談過這樣一些話:在舞臺上演戲,要能“攏”觀眾之神,必須演員之間先要能傳神,但傳神有各種各樣不同方法,比如會心示意,即使兩人不照面,神情也還要相聯著。他演戲就是如此。有時他背向著同場的配演者,然而通過他的背像活動也能體現出劇中人的心情,與配演者聯成一氣,做到四面皆有戲,處處情相聯,使神不間斷。 

 京劇的唱唸做打,都得講究“味”。味同嚼蠟,勢必趣味索然,韻味醇厚,則如飲香醪,愛之不已。但是“味兒”,並不是容易能捉摸到的,師學一個流派的唱腔,常常是腔好學而味難摹。蘭芳的唱腔,講究腔情並茂,因此學的時候,必須要面面注意到,缺一不可。但是也有對人物的感情掌握對了,而唱起來仍然是不得其味,這又是什麼原因呢?我想主要的還是一個音法問題。戲曲唱法有五音,四呼等等。但是一個有成就的演員,在他的演唱裡,往往還含著很多不為人注意的“小音法”(是我杜撰的名稱)即所謂法中還有法,這是非常值得重視和研究的。我與蘭芳操琴的幾十年裡,深感他在演唱中,對許多小音法的運用,實在是有道理。我把它歸納起來,有這樣一些方法:顛音、挑音、滑音、壓音、顫音、落音、剛音、柔音。

 舉一個例子,比如他在《宇宙鋒》裡唱“抓花容,脫繡鞋,扯破了衣衫” 的散板時,“抓花容”的腔兒並不太長,旋律猶似疊浪,作了兩次翻轉,到結尾處再用兩“顛”一“挑”,人物的悲憤心緒以及向封建勢力採取鬥爭的決心,就體現得極為深刻。這裡兩個顛音,一個挑音,為腔增色不少。真是腔由情出,情以腔生,達到了聲情並茂的藝術境地。如果學他的唱腔對這些地方不加註意,結果只能是模仿其形,不能深得其味。總的說,梅腔的起唱,落音,或輕或重,顫音的掌握等等,具皆有法,學時決不可對這些無視。 

 在表演身段方面,他演《抗金兵》中的梁紅玉,人物雖屬於武旦的路子,演時卻不失青衣的風格。在“起霸”時,不多用鷂子翻身,因為他考慮到梁紅玉是領兵的大將,與年輕的穆桂英不同,多用了對人物威嚴的身份非但無益,而且有損。但在西施的羽舞裡卻用了鷂子翻身,令人觀之覺得舒服夠味。這是他掌握了文不溫,武不躁,靜中寓動,動中寓靜的手法來體現人物的。

徐蘭沅:略談梅派藝術“神”“味”“美”

梅蘭芳、朱桂芳之《西施 

 蘭芳演戲很講究“美”,但他不是為美而求美,他的任何一個優美的動作或唱腔、化妝等,都有其所本。比如他的化妝、演林黛玉雙眉就緊靠一起,楊玉環兩鬢的片子就貼成半月形,顯示出一是悲愁、清瘦,一是豐盈、富麗。這雖然是些小地方,也從不馬虎。記得當年的青衣演員,無論是什麼名演員,演戲時從不穿彩褲,認為青衣既不準在臺上露腿,也就無穿彩褲的必要。但是蘭芳把它改變了,他認為這樣不美,應該興穿彩褲,非但如此,還根據人物的不同,創制了很多不同色彩的彩褲,由此青衣穿彩褲也就興起來了。 

 蘭芳對唱腔是最講究旋律美的,古人對好的曲調常用“曲高和寡”來形容其高深莫測,但蘭芳的唱腔卻是曲高和眾。他對唱腔要求首先是通順不拗口,要優美動聽能為聽者所懂。我們常以“千篇一律”這句話,來形容一個演員表演藝術的平庸,但是應該注意到,每一個有獨特藝術風格的表演流派總是在千篇一律的基礎上求得千變萬化的。概括地說來,蘭芳的唱腔就是有統一有變化,萬變不離其宗,無論是西皮,二黃的原板,慢板等,既是腔腔不同,又是渾然一體,吸取任何一個外來因素,吐出來就成為他自己的音樂語言。因此無論是長腔、短腔,總的聽來離不開純、淨,美三字,從而也就形成梅派的唱腔風格。 

(《談藝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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