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风从那里来,他听得到风说话”

彭野走下木楼台阶,到程迦的桌子旁,抽出长板凳坐下。

程迦瞧他半晌,说:“非君子所为。”

彭野道:“你警惕性不错。”

“马马虎虎。”程迦淡淡问,“你找我有事?”

她抬起桌上的铜壶,把茶水倒进瓷杯,筷子放进去搅两下,洗筷子。

彭野的目光落在她茶杯上。

“怎么?”

“别浪费水。”彭野说。

“忘了这儿是西北。”

“哪儿都一样。”

他嗓音很有磁性,说话音色极低,像低音提琴;

她想,他和女人做.爱时发出的声音,一定不可比拟。

程迦没来由地笑了笑,把洗筷子的杯子推给他:“不浪费。”

彭野并未在意,直接说正事儿:“关于昨天的事,当时我问你有没有……”

程迦打断:“你对这儿熟吧?”

彭野皱了一下眉,答:“算是。”

“这家店有什么好吃的,推荐一下。”

“看你喜欢哪种口味。”他没什么表情。

“重的。”程迦又说,“什么有特色推荐什么。”

“都有特色。”他说。

程迦冷淡地“哦”一声。

彭野:“你说白天没有在客栈看到可疑人物,但……”

“‘都有特色’,‘随便’……”程迦说,“你看到的可疑人物长什么样儿?随便什么样儿。”

彭野盯着她看,眼睛黑漆漆的,静而沉。

他紧闭着唇,明知道她是故意找事儿,最终还是一样一样列举:“糌杷,酥油茶,血肠,奶渣,面疙瘩,奶酪。”

“你背菜单?”程迦随手把桌上的菜单拿来,一张白纸蒙一层硬塑料纸就是了,搁在手上有些油腻。

彭野:“本地的店,做的都是本地人吃的东西,对外面的人来说,当然都是特色。”

“也对……本地人……你是哪儿的?”

他还没能从她那儿问出点儿什么,她倒反攻了。

“你应该是外地人。你们队每个人口音都不一样。你家哪儿的?”

“西安。”彭野说。

西北男人,有意思。

“你普通话说得挺好听。”见他不搭话,程迦问,“吃早餐没?”

彭野顿了一秒,答:“吃了。”

“那就是没吃,我请你。”

彭野说:“我有求于你,我请你。”

程迦说不出他是深谙谈判技巧,还是想和她划清界限。

她觑一眼他的个头:“……食量应该挺大……老板娘!……一份糌粑,一壶酥油茶,两份面疙瘩,一份奶酪,一份……”

彭野说:“足够了。”

程迦说:“……酥酪糕,一盘烤羊肉,一盘蒸牛舌。”

老板娘问:“你能吃牛舌?”

“能啊。”

“好的,很快上菜。”

彭野微眯着眼,打量程迦,那股子若有似无的压迫感又出来了;

程迦:“又怎么了?”

“浪费。”他回答极其简短,仿佛除了正事外和她多说一个字就会死。

程迦印象里,说“浪费”的男人大都小气,斤斤计较,抠门忸怩又作态;

彭野却给她一种截然相反的印象:极沉的男低音,隐忍而有底气,微微皱着眉,像七八十年代做训导的老兵。

程迦说:“本地特色,我都想尝尝,不然把你那几个兄弟叫来。”

彭野自然不会叫他们,且他的兴趣不在吃饭上,他的关注点只有一个。

他问:“昨天为什么说谎……”

“我给你照张相吧……”

两人同时开口,彭野眉一皱,别过头去,因为程迦手中的相机抬了起来。

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转回头。而程迦虽然从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但在照相这件事上,她自认自己很少强迫,她准备收起相机,可是……

她看看屏幕上的画面,又看看眼前的彭野——

他扭着头,脖子上绷着筋络,连着锁骨,线条流畅,肌理分明。

程迦手指轻轻抚着屏幕,他的脖子很性感啊……背景里原木色的藏族茶馆,来往的彩色长袍都虚幻了下去。

她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决定留下这一瞬间。

美好的东西容易让人上瘾。

程迦神不知鬼不觉拍了一张,还想要第二张,可他不回头。

“不拍了,我从不强人所难。”程迦说。

彭野回头了,眼里带着警告。要不是为了线索,他早起身走人。

这男人不知道他这稍稍愠怒而冷硬的眼神落在她眼里,是爆棚的男人味。她看他,如同男人赏女人,觉着他是个尤物。

程迦放下相机,端起杯子慢慢喝一口茶,几秒钟的安静后,她淡淡哧一声:“你一男的还挺放不开。”

她激他,他不为所动。一开口还是正事儿:“你昨天看到可疑人了。”

程迦反问:“你觉得我看着像良善又守规矩的好公民?”

“不像。”彭野说,“但提供线索协助破案是起码的义务。”

“出门在外,保护自己才是最起码的事。我给你提供线索,你去找人,回头那人报复我。可我还没准备在这儿为正义事业献身。”

彭野无言两秒,转而问:“你一个人出行?”

程迦冷笑:“你以为我和他们一伙儿呢,还是你和那矮个儿一样以为我是妓.女?”

说话间,酥油茶端上来了。

彭野没再说话,竟也不解释,连礼貌的“我不是那个意思”都没有。

程迦胸口闷了一口气。

她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边喝,一边埋头摆弄相机。

彭野见她不说话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程迦懒得搭理,头也不抬:“你觉得我应该叫什么名字?”

彭野说:“张槐花。”

程迦差点儿没一口茶喷出来,她斜眼看他,疑心他是闷骚型。但他看上去很是一本正经,眼底丝毫没有调侃的笑意。

这个男人捉摸不透,挺有意思。

她旅途无聊,可以和他聊点什么打发时间,但他的话题只有一个。

他说:“你现在仍然没有改变想法?”

程迦:“昨天在客栈里看到过一个男人,但完全没有印象。”

“你又撒谎了。”

“哦?”程迦扬起眉毛,“何以见得。”

“你是摄影师,观察细节是你的习惯。”

程迦缓缓地笑了,道:“你又说错了,我是来旅行的。”

彭野目光研判看着她,最后说:“那是我判断错了。”

他问:“接下来去哪儿?”

“拉萨,樟木,尼泊尔。”

他“嗯”一声,拿了双筷子吃早餐,不再问话,看上去对她的其他任何事都不感兴趣。

他很快吃完,把那杯水喝了,起身去结账。

程迦意外他真喝了那杯水,抬头看,他已走到门边,因撞上她的目光,才应付地冲她点了下头算是道别。

程迦慢他一拍,来不及阻拦,他离了店。她多少有些措手不及,原以为他会留下来坚持问出点儿什么线索。

她飞速收拾好东西追出去,上午的人群密集起来,男人已经不见踪影。

她前后看看,看不到了,转身走到角落,一脚踢在墙根上:“操!”

**

彭野没走几步,接到电话。

对方声音又轻又柔,能滴水似的:“野哥,你要走了都不来看看我?”

他脚步停了一下:“你知道我来了?”

“是啊,还是听别人说的,像话吗?”

“这次来有点忙。”

“过门不入,哼。”从语气里就听得出对方嘟着嘴。

彭野淡淡地笑了笑:“呵,还生气了?”

“生不来气的。”她说,“什么时候动身啊?”

“两小时后。”

“那……来看看我呗。”

彭野刚要说话,手机震了一下。

“挂了,先接个电话。”

是十六打来的。

“七哥,怎么样?单独问她有没有问出啥线索来?”

“没有。”

十六忍了忍,说:“干脆交给警察吧,把她带去局子里审问审问。”

彭野回答了两个字。

**

程迦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不知是不是气温上升了,越走越躁。

快十点的时候,她返回客栈。

可一进门她就有种诡异的感觉,有人进过她的房间,翻过她的东西。

虽然床单被子行李箱相机箱都和她出门时一样整齐,但她还是察觉出了不对劲。

行李箱的拉链留在箱子的正中央,和她出门时一样,但拉链是偏左的,而非偏右;打开箱子一看,衣服一卷卷摆放整齐,但她卷衣服会留下棱角;相机箱子也是,装镜头和机身的黑袋子摆放顺序是对的,可袋口绳子的打结方式不对。

程迦黑着脸静了十几秒,抽了根烟。

抽完她收拾了东西下楼。

退房时,程迦随意问老板娘:“今天生意怎么样?有没有客人入住?”

老板娘叹气:“不好,这地本来就偏僻,没啥游客,今天一个客人也没有。再说店里出了那事儿(死人),坏事传千里,我这店只怕过不了几天要关门。”

“哦,”程迦敷衍地安慰了几句,又问,“为什么说坏事传千里?昨天那队人又来调查了?”

“呵!”老板娘哼一声,明显不想提这糟心事。

程迦心里有谱了。她退了房,提了车,出发了。

**

下次见到那个男人,她得亲自扇他几巴掌。

程迦想。

“他知道风从那里来,他听得到风说话”

程迦的车行走在苍茫辽阔的荒原上,几百公里,不见人烟。只有成群的藏野驴毛毛躁躁地跑过。

枯草遍生的荒原像一张金色的地毯,延绵无边际。大风吹过,像波光粼粼的金子的湖。荒原尽头是银灰色的山脉,头顶是蓝得像海洋一样的天空,蓝得铺天盖地,沁人心脾。

程迦的车在蓝天和金草地上荡漾,她打开窗户吹风,抬头看见高高的蓝天,鹰在盘旋。

她仰望天空,不看前路。

忽然经过一段坑坑洼洼碎石遍布的路,车哐当着晃动几下,熄火了。

程迦试着发动几次,可这车挣扎数次后,彻底废了。她想过这车会烂,但没想到烂得这么快,这么彻底。

程迦打开车门,落脚走到金黄的枯草地上,前后望,蓝天荒草无人烟。

她索性倒在金色的草地里晒太阳,闭上眼睛,阳光把她的世界染成红色。

只有风在吹。

世界安静极了,苍茫,盛大。蕴藏着澎湃的力量。

枯草丛生的大地,温暖,温柔,像人的*。

她突然,就有种想做.爱的冲动。

**

阳光温暖,枯草清香。

不知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远处的车轮声把她惊醒。她胸口轻轻起伏着,缓缓睁开眼睛,盯着天空看了一会儿,眼底没有情绪。

枯草被她滚得乱七八糟。

她做了个模糊的梦。或许最近生活太无聊,所以她时而想起那个眼带警告的男人。

她起身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侧头看,来的是一辆墨绿色的吉普车,和她的车同系列,但要高几个级别。

车近了,停下,一个嬉皮士打扮的墨镜男探出头来,打招呼:“嘿,车抛锚了?”

“估计是废了。”程迦说。

“我帮你看看吧。”嬉皮士非常热情友好,准备要下车,副驾驶上的年轻女孩拖着他手不放,看上去不情愿帮忙。

嬉皮士和她说了几句,下了车,冲程迦笑:“出门在外就得互相关照不是。”

程迦淡淡地说:“谢了。”

年轻人拿了工具给她的车做检查。他女朋友,也就是烟熏妆涂得跟熊猫眼一样的女孩跟着下了车,在旁边走来走去,目光落在程迦车内的黑箱子上。

嬉皮士问:“你出门带这么多东西啊?”

程迦说:“来工作的,得带着工具。”

嬉皮士“哦”一声,一边修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程迦聊天,

“小姐,你干什么工作的啊,怎么一个人跑来无人区?”

“兽医。”程迦分分钟撒谎不带脸红。

原因很简单,她厌烦了对方知道她是摄影师后那些千篇一律的追根究底的问题。

“兽医?”嬉皮士瞪大眼睛。

程迦观察着他的表情,说:“算是野生动物医生。”

“专门给野生动物治病?”

“嗯。”

“治过大象没?”

“给大象打点滴得用矿泉水桶那么大的容器。”程迦有一年在非洲,和一个黑人野生动物医生同行,所以了解。

“狮子豹子呢?”

“注射得用枪射击,或者先麻醉。”

“小姐,你哪儿的人啊?”

“上海。”

“你一个人出来真有勇气啊。”

程迦:“……”

嬉皮士是个话痨,过了大概二十分钟,他还在问:“你最喜欢什么动物啊?”

程迦说:“车修不好就算了,放那儿吧。”

嬉皮士也放弃了:“呃,这车是修不好了。要不……你去哪儿,我们把你捎上。”

他女朋友熊猫眼不乐意了,抱怨:“你问我意见没?咱车后边放着我东西呢,挤坏了怎么办?”

程迦没打算跟他们走,说:“不用,过会儿我打救援电话。”

嬉皮士连连说抱歉,被女朋友拖着上了车。他开着车,探出车窗和她挥手:

“姑娘,咱后会有期啊!”

年轻人爽朗友善的道别还在高原上回荡,程迦却很快闻出了不对劲,汽油味?!

附近有汽油味。

程迦绕着车走一圈,顺着几滴油渍找,打开油箱一看,呵,凿了个洞,加满一整箱的汽油给偷得一干二净。

程迦笑出一声,抬头看,那两个小青年早已溜之大吉。

她并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坐下来靠在车身上,摸出烟来抽。

风一直在吹,草一直在晃动。

世界很空旷,她什么也没想,手搭在腿上,弹烟灰。抽完了,她把烟头摁进地里掐灭,狠狠摁了好几下,手指沾了泥;又拧了瓶水浇上去。

她无事可做,看着四周,坐了不知道多久,忽然有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苍茫感。

这时,车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野草窸窸窣窣,轻而唐突,不是人。

程迦回头,就见车那边一只小藏羚探出头来,它看到程迦,才迈出的前蹄往后缩了缩,迟疑半刻,还是走出来了。

小家伙估计还没见过人类,不知道危险。

小藏羚是毛茸茸的淡黄色,小小的耳朵在风里转转。它眼珠子黑溜溜的,警惕又好奇,瞅着程迦看,像天真的孩童。

程迦屏住呼吸,连眼珠都不转。

小藏羚犹犹豫豫地靠近,走到离程迦几米远的地方。矿泉水瓶倒了,水溢出来,淌到草丛里。它低头去舔溢出来的水,舔一口,抬头看看,又继续舔。

小屁股上,短短的尾巴摆了一下。

程迦不想吓走它,甚至打消了用相机拍下这珍贵时刻的想法。

但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破了此刻的宁静安详,小藏羚一惊,撒腿就跑,不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程迦拿起手机,是陌生的号码。

“喂?”

“程迦,你是不是拉黑我电话了?”是方医生。

“啊,是的。”

“……”方妍语气还算克制,“你这几天上哪儿了?”

“不告诉你。”程迦磕开打火机,又燃了一支烟。

“我们那天不是约好了见面的吗?你说要来我这儿检查的。”

“我是病人,我承诺的话不能信。”

方妍一时无言,半晌,叹气道:“看来没有好转,你在躲我?”

“倒真是不想见你。”

“程迦,你不能这样。”

“不能怎样?”程迦冷冷道。

“你这脾气怎么又……又躁起来了?……你是不是又和人发生性关系了?……你在哪儿,怎么风声那么大?……我的天,程迦!你不会要跳楼吧?!”

程迦说:“我在羌塘拍片。”

“……羌塘,那是什么地方?”

“西部……挨着可可西里。”

方妍沉默了,过一会儿,说:“程迦,我说对了。”

“说对什么了?”

“你的病因。心理压力过大,由焦躁抑郁和强迫引发的控制欲,和不受控制时的空虚感失落感还有恐慌感。这迫使你追求另类和刺激,导致现在你不能控制你自己……”

“方妍,”程迦淡淡道,“你有病。”

“什么?”

“你这种动不动就不由自主想分析别人解剖别人的人都有病,你需要在别人身上找到掌控感,你不能控制你自己不去分析别人。”程迦现学现卖,把话原封不动还给她。

“程迦,你听我说……”

程迦打断:“我为什么要听你说?你很想找人听你说话吗,你不能控制你自己吗?”

“……程迦。你说这些我都不会生气,也不会就此不管你。你越来越过分了,但你是病人,我知道你心理压力很大,你没有灵感,拍不出好的作品了,不就是因为当年江凯和……”

程迦摁断手机,扔在草地上。

她用力抓了几下头发,又抓起手机,翻出妈妈的号码,快速打出一条短信:“你再敢把我的事说给别人听试试!”

她关机,坐了一会儿,起来试图发动汽车,还是无用。

程迦丝毫没有打电话请救兵的想法,她把相机抱出来,在附近的草地上拍照。过了很久,还是没有车辆经过。

她架起三脚架,启动计时功能,摆造型自拍。

天空,雪山,草地,破烂的红色汽车,装逼的墨镜和行李箱,什么都可以当背景和道具。

她微博上一溜儿海报般的照片,景色好,技术好,身材好,走高冷范。粉丝上百万,点开留言,全是夸赞,艳羡,求教。

他们留言说,她是一个积极阳光乐观向上的人。

**

所有的构图创意都拍完了,程迦坐到车顶上晒太阳,抱着相机筛选照片。

虽然她拿不出能参赛的作品,但能用做商品的还是绰绰有余,她一张张翻看,都还不错。翻到最后,屏幕上蹦出了彭野。

阳光灿烂,屏幕很暗。

她低下头凑近,得用手挡着阳光才能看清楚。

他扭过头去不看她,锁骨凸显出来,很结实,连着脖子上的筋络,扯着筋骨,窗外的光打过去,形成一道深深的凹陷,盛满阴影。

看到背景里简单纯朴的茶馆,她不自觉想起早晨弥漫的茶香和味道有些奇怪的糌粑,还有他的眼神。

这张照片,她觉得很有味道。

程迦欣赏了一会儿,抱起相机,对着瞄镜左看右看,四周的风景没有变化,可忽然镜头一转,远处尘土漫天,杂草飞扬。

有车来了。

程迦从相机里抬起头,是一辆东风越野。

**

“前边有车。”开车的石头通报情况,说,“恐怕是抛锚了。”

后座休息的彭野睁开眼睛,说:“停下看看。”

靠近了,尼玛探出头,指道:“是那个计生用品贩子,她又出现了。”

十六也兴奋地张望:“啊,真的是她。”

彭野听了,转眼看过去。他和她的距离在拉近,然后,车停了。

蓝天,金草地,程迦怀里抱着相机,盘腿坐在红色的汽车顶上。她眯着眼看他,不说话。

阳光明晃晃的,她还是那晚看他时的那个眼神,直勾勾的,黑暗,冷淡,似笑非笑,像某种冷冰冰的物件。

难以形容的物件。

但这次彭野发现了,她的眼睛,像她怀里捧着的摄像镜头。

空洞,深邃。

正如医生的眼神会像他手中的刀;程迦的眼神就像她手中的相机镜头。

这样的眼神,她定是摄影师,而非旅者。

两人冷漠对视着,仿佛彼此都很清楚对方在想什么。

但作为撒谎者的程迦,她一点儿也不惭愧,光明正大地直视彭野,仿佛那个说走拉萨樟木尼泊尔的人不是她。

她拍拍屁股起身,站在高高的车顶上,问:“我要去达杰保护站,你们顺路吗?”

“我们就是那儿的。”十六脑袋,“哎呀,昨晚没和你自我介绍清楚。”

“哦,大水冲了龙王庙。”程迦说。

十六问:“你去那儿干什么?”

草原上风很大,程迦得大声喊:“程迦。我是摄影师程迦。”

“他知道风从那里来,他听得到风说话”

喊话的时候,程迦的眼睛看着彭野。他也看着她。

**

程迦从汽车顶上跳下来。

东风越野里的四个男人下了车,商量着给程迦修车。

他们和程迦不熟,也加上那晚情形尴尬,一时间没什么话说。此刻,四人聚在一起,内部讨论着,没人先和程迦搭讪。

程迦点了根烟,站在不远处。风里偶尔飘来他们的几句话,断断续续,都和修车有关。

过了没多久,彭野拿了工具过来程迦车边,十六和石头在一旁打下手帮忙。

程迦靠在车旁看他们……看彭野。

他没看她,开了车前盖,弯着腰认真修车,黑黑的额发遮住了他的眉眼,只露出高高的鼻梁。偶尔,他低声说出工具的名字,身边的人递给他。还是那副嗓子,音色极低,很有磁性。

像砂纸磨在女人的肌肤上。

程迦吹出一口烟,每次听,都觉得他声音性感。

他卷着袖子,小手臂上的肌肉也好看,流畅又贲张,让人想摸一下,应该很有力量。

程迦杵在他身旁,碍着他修车了就挪一挪。她眼睛一眨不眨,分明是很有美感的物体,为什么要抑制着天性不去欣赏呢。

他俯着身子,透过微微下垂的领口,程迦又看见他的锁骨,还有隐约的胸肌的曲线。

程迦的烟夹在手中,好久都没动。

风吹断了烟灰,落到他手背上。他抬头看程迦,她也正在看他,目光不躲也不闪,笔直又坦荡。

彭野顿了一下,抬手指指她的衣服,说:“别靠在这里。”

车边缘很脏。

“噢。”程迦很听话地站直了身子,又拍拍衣服上的灰尘。

他看她一眼,很快低下头去了,说:“扳手。”一旁的石头把扳手递给他,目光无意间与程迦相撞。

那晚,程迦对石头印象深刻,这男人个性火爆,可一谈到钱和赔偿就紧张。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想起昨晚的凶相,有些尴尬:“叫我石头就行。”

彭野手腕处紧了一紧,很快又放松下去。程迦瞧见了,回味过来,有些好笑,他以为刚才她在问他?

她琢磨半刻,看向彭野身侧的十六,问:“你呢?”

“他们都叫我十六郎。”

彭野平静而无声地修汽车。

“名字有出处么?”

十六只笑,却不解释。

程迦瞧他半晌,突然说:“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一夜八次郎,你是两倍。”

话音未落,站在一旁喝水的尼玛“噗”一声,水全喷出来;石头正好站在他面前,被喷了一脸口水。

“个仙人板板!”石头跳起来,一掌轻扇尼玛的脑瓜。

“这也猜得到?”十六哈哈笑,“对头。”

程迦却抬起眉梢,摇头:“大言不惭。”

十六道:“骗你做什么,是真的。”

“说大话。”石头看不下去了,咂舌,“连女人手都没摸过还敢自称十六郎。其实啊,他认识的女人不超过十六个,所以他叫十六。”

程迦差点儿没呛住。尼玛跟着石头哈哈大笑。

十六抓起抹布往石头头上扔。

石头说:“真的,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老七说的,不信你问老七。”

十六蹦过去,勾住彭野的肩膀:“哥,你不能总拆我台啊。”

“老……七……”程迦走了神,慢慢重复石头对他的称呼,“老……七……”

她的声音在风里,一个字是一个句子。

彭野听着了,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窝很深,眼睛很黑,一瞬间又低下去了。

程迦道:“照这么说,你认识的女人不超过七个了。”

十六愣了一下,随即狂笑不止,腰都直不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哈哈,报仇了报仇了。”

彭野低头修着车,淡淡说:“德吉大哥不在这儿。”十六笑得更厉害;见程迦不懂,解释:“德吉哥是站里的老大,这次没来。”

程迦舔了一下嘴唇,他和她想象中一样反应敏捷,且隐隐地强硬着。

仿佛在一瞬间熟络了,十六问:“程迦,你怎么从羌塘绕呢?”

“没来过,想看看。”

“你一个人上路,不怕啊?”

“怕什么?”

“危险啊。有狼啊,熊,猛兽,当心吃了你。”

程迦问:“遍地的野驴羚羊,够它们吃了,吃我干什么?”

十六:“……”

石头忍不住问:“不怕遇到歹徒?”

程迦说:“这儿危险,有狼、熊和猛兽,歹徒不敢来。”

石头笑了起来,终于又说:“不好意思啊,昨天晚上我一时情急,说话太凶狠了,你别见怪。谁也没想到老板娘弄错了房间。程小姐你别往心里去,要不打我一拳也成。”

程迦这人最大的特点是吃软不吃硬。你越厉害,她越强硬,天王老子来了,她也敢和人杠上;可你一服软,她就挥手放过了。

“叫我程迦就行。”她说。

石头反倒不好意思,挠挠头,走到一边去了。

可他想了一会儿,又默默叹起气来。

十六问:“怎么了?”

石头不说话。他翻着记账的小本本,很忧愁,不打不相识是一回事,结伴同行是另一回事;程迦要是跟他们一起走,路上就得多一个人的开支。

没钱啊没钱,他们的生活费很紧张的啊。

**

彭野还在修车,手机响了。

他手上全是机油,十六看一眼手机来电显示,接通了托在彭野耳边。十六冲尼玛和石头挤眉弄眼,做口型:“是阿槐。”

几人立刻跑过来竖着耳朵偷听。

彭野斜了十六一眼,但并没在意。

程迦看这阵仗,心里跟明镜似的,肯定是女人。

“喂?”

那边声音太小,风又大,十六他们啥也听不到。

“出发了。……走了大概一百多公里。”

和女人说话,彭野的语气很明显不一样,要轻一些。

程迦抿紧嘴唇,想想彭野和她说话的语气,似乎没把她程迦当女人。

电话那边又说着什么,彭野头一歪,把手机从十六手上夹下来,走到一边去了,压低了声音,说:“是你的,你拿着。”

十六在一旁怂恿尼玛:“过会儿七哥来了,你这么问……”尼玛是队里年纪最小的,他干啥说啥彭野都不会生气发火。

等彭野打完电话回来,听话的乖孩子尼玛帮他拿下肩膀上的手机,问:“七哥,出发前你消失一个小时,去干嘛啦?”

十六笑眯眯勾住尼玛的肩膀:“一个小时?你太低估咱哥了,明明是两个小时。”

尼玛一开始没明白,后来又红了脸。

彭野看十六一眼:“闭嘴。”

程迦抽着烟,凉薄地瞧着。

彭野不经意撞上她笔直而冷淡的眼神,无声半秒,问:“怎么坏的?”

程迦说:“路不平,抖几下就熄火了。”

他拿起工具继续修车:“坏了多久?”

程迦:“一两个小时。”

彭野:“你一直在这儿等人路过?”

程迦:“要不然呢?”

“……”彭野被她理直气壮的反问搞得有点儿停顿,说,“不会打救援电话?”

“不会。”程迦回答很快。

彭野一时无语。这女人不是蠢,相反她很聪明,就是没事找事儿,还找得挺有底气。

他说:“你不识车,所以被老板坑了,租了辆坏车,以后出门留点儿心眼。”

程迦说:“识车,这是北京2020,472发动机,前轴满载轴荷1135kg,06年产的,早该报废了,车棚改装过……”

她说完了。

彭野弯着腰,扭头看她,那眼神似乎在问你有病啊,说出来的话倒还客气:“那你还租?”

程迦说:“我看她顺眼呗。”

彭野又陷入无语,过会儿,说:“我知道你什么毛病了。”

“什么?”

“作。”彭野吐出一个字,看都不看她。

程迦不搭话了,但也没生气。

围观者完全不理解围绕这两人的突如其来的诡异的气氛,尼玛心想一秒前还好好的啊。石头赶紧拿了瓶水,过来给程迦:“喝点儿水。”

“谢谢。”程迦拿在手里掂了一会儿,很轻地拧了一下,递给彭野,“帮个忙。”

彭野已修好汽车,刚擦干净手上的机油,程迦的时机掐得很准,他无法拒绝。

彭野接过来,很容易就拧开了,水溢出来少许,顺着他的小手臂流下去。

程迦盯着他肌肤上的水珠。

她把水接过来,看着他把手臂上的水滴擦干。

她口干舌燥,正需要喝水。

彭野盖上车前盖,说:“修好了。油箱也补好,但有个零件有问题,暂时别开,拖在我们车后边。到了下个镇子再去换零件。”

程迦含着水,“嗯”了一声。

**

要出发了,尼玛过来帮程迦搬箱子。

程迦拦住相机箱:“这个我自己来。”

尼玛嘿嘿笑,大着胆子和她说话:“你带那么多相机,开始我以为你是倒卖相机的。”

程迦说:“都一样,算是靠这个过活儿。”

尼玛羞涩地问:“七哥说你是来给羊照相的,那……你会给人照相不?”

“我就会这一样。”

程迦说完,感觉身侧有道目光,是彭野。

她扭头:“看什么?”

彭野瞟一眼,说:“你头上有草。”

“是么?”程迦摸脑袋,故意找不准位置,“哪儿?”

她往他跟前走,靠得很近,淡淡道:“帮我拿下来。”

彭野不动,冷眼看着她不算高超的演技,半晌,无声地笑了一下。

风大了点,她长长的发丝划过他英俊的古铜色的脸。

程迦抬头:“你笑什么?”

他静静看着她,似乎要说什么,可他忽然间皱了眉,退后一步,回头望身后的远方,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在召唤他。

他抬起手,五指张开,像在捞风,仿佛空气是一条缓慢的河流,流水从他指间穿过。

几秒后他转身,眉心紧蹙,说:“赶路,暴风雪马上来了。”

程迦抬头,天空万里无云,湛蓝如洗,没有一丝云彩。

尼玛搬着箱子走过程迦身边,见她纳闷,说:“他听得见风说话。”

“他知道风从那里来,他听得到风说话”

图文来源于网络,喜欢的宝宝们可以给我留言或者私聊我,给你们完整的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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