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如戏（三）
△ 张卫强在《仲夏夜之梦》中，日本，1988
幽暗侧幕拥满日本明星芭蕾舞团的演员，他们屏息注视舞台中央一位中国演员的高难表演，不时低声惊呼。中国演员舞姿高贵，皑皑身躯如雪，妆脸白里沁红，伸腿是刚，曲臂是柔，锋芒挺峭，飘逸如魅，条件如此之好，技术无懈可击， 简直璀璨夺目。上帝赐予他特殊的仁慈，成就了中国当年的芭蕾神话。
△《仙女》，德国汉堡，1996
因给日本驻华大使中江要介的舞剧剧本《浩浩荡荡一衣带水》作曲，我随中央芭蕾舞团一起出访东京，该剧主角是游庆国与张丹丹。当年的游庆国在台上气质矜贵，目光顾盼绵远，跳的淡墨如梦；张丹丹在台上小髻尔雅，舞的水红如烟。等张卫强——中芭明星中的明星——出场后，真正引起了日本舞蹈界的震动。
△《柴可夫斯基双人舞》，日本芭蕾舞节，1989
那是1986年。当时张卫强在日本很知名，每次出场都有大量粉丝。经中江要介大使亲自写信请求，中国文化部答应放行，张卫强赴日本当了五年自由舞者，跳遍几乎所有古典芭蕾男一号。自由舞者意味灵魂与艺术的高度松弛，粲然訾放。在《吉赛尔》最后，他能空中转（Doulbe tour en L'air）三圈，打击六下（Entrechart six），连续三十二次，纵逸雄浑的跳跃，每次都引发尖叫。
△《雷蒙达》，日本阿佐美芭蕾舞团，1991
86年我有次见张卫强在芭团楼上宿舍。斑斓布艺挂满四壁，是他绚迷情漫的安乐窝。我首次见到他女友——后来成他夫人——女中音牟杰。牟杰脸色清幽，媚丽婉约，像娇贵的睡莲，似初凋的玉兰，在他温厚的怀抱里熠熠生香。
△《天鹅湖》中与郭培慧，中央芭团，1982
而后张卫强倏就去了日本，瞬间在中国观众眼前消失。随之他又在加拿大皇家芭蕾舞团任首席演员十年，跳遍世界各大舞台，纽约、伦敦、巴黎、香港、首尔、雅典、布拉迪斯拉发、汉堡、多伦多、蒙特利尔、莫斯科.....他与世界诸多顶级艺术家同台，在世界级大师作品中担任主角，并受到玛戈芳婷、纽里耶夫、彼得怀特、弗列德列克阿什顿、安东道林、尤里格里高利维奇、阿丽希娅马尔科娃的亲自指导。
△ 日本明星芭蕾舞团Sir. Peter Wright的《吉赛尔》，1990
有次我问他：“加拿大皇家还不算世界顶级团体，以你的综合实力，是美国芭蕾舞团（ABT）、英国皇家、巴黎、旧金山、斯图加特、纽约城市芭蕾等世界一流大团毫无争议的主角人选。为什么选择加皇？”
△《花节双人舞》，加拿大皇家芭蕾舞团，纽约，1993
“我在日本实现了梦想，所有古典芭蕾男主角跳了几遍。当时加皇很不错，我去时已三十二岁了。那里我是当之无愧第一号，被经纪人、加皇和观众宠了十年，状态奇佳，也客串到全世界，既满足又开心。心安即归处，对吧？跳舞若不满足不开心，那还跳啥?"
△《吸血鬼》，加拿大皇家芭蕾舞团，1997
我认识张卫强三十多年，知道他到哪儿都当第一。宁为鸡首，不为牛后的性格，舞出了个人风格。上台他气场强大，一现身就吸引全场目光，观众全盯着他。加拿大报纸如此评论：“张的跳跃与旋转似乎在挑战地球引力，他是从空中缓缓落下的”——捧的无以复加。
△ 加拿大皇家芭蕾舞团的《吉赛尔》，该场演出后退出舞台
2004年张卫强随加皇返回中国做告别舞台巡回，现在是该团“资深芭蕾大师”。但我和他再次聚在北京吃饭，竟是三十多年后了。朦胧酒态微浮澹泊的一丝洒脱，孤傲王子气质犹在，神情却让我想起武兆宁——当年中芭的台柱之一，挂鞋后英雄渐暮，像一册静卧在隅的细纹布旧书，引发探究。张卫强日子看来过的温润，五张多了仍耐看，墨影韵致依然，比老武后来的凄衰竟还是强了许多。
△《唐吉柯德》，Azrari M Pissetski版，东京，1990
云烟过眼，道来无常。问及近年来蹭蹬际遇，未料他面色竟黯淡起来。“我亲自送走了牟杰......目睹亲人病赴黄泉，深感人生虚无。我想拿拼搏来的一切换回她流逝的生命，无果，很无语。深感名利、功业这一切太虚妄。年轻时我就很清楚：自己不完美，怎么跳给人看？现在我要活成自己所愿。”
△《曼陀花》，莫斯科，1991
他心依然在舞台：在加拿大和中国教舞蹈，当芭蕾大师，自信满满。张卫强来自上海，原籍苏州，我觉得他是能跳出大学问，亦能活出小情趣之人。作为演员他过于优秀，却非创作经世之才。几年前我曾问他为什么不当编导，他疏狂不改：
“我是完美主义者，无法忍受不完美之折磨。我爱自己胜过爱其他所有人，假如状态不佳我绝不上台。不敢说自己文化素养有多高，但创作等待被承认的焦虑与痛苦肯定把我焚毁。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事”。
△《曼陀花》，莫斯科，1991
人贵饱学，文贵简练，乐贵源自内心，舞贵大象无形。 史蒂文森、皮娜鲍什、巴兰钦、罗兰佩蒂、玛莎格雷姆、沈伟的舞蹈作品弥漫哲学意向。皮娜饱什的舞蹈源于“恐惧”——对古典审美完成一次痛苦的清算，绝望是她的艺术出口；罗兰佩蒂的灵感来自交响乐或摇滚，巴兰钦干脆让芭蕾直接在台上展示复调思维。‘旋律不重要，重要是时间分配“——巴兰钦这样看待做为舞蹈灵魂的音乐。
△ 皮娜·鲍什作品：《天鹅湖》，法国，1995
这类编舞大师的音乐观、舞蹈方法与身体意识不同于古典芭蕾，超越庸常审美惰性，让世界理解人类的困难与迷惘，又让社会感到知艺术家在强悍坚持。他们强大的创造力通过介质——能力无以伦比的演员释放出来。
△ 罗兰佩蒂根据我小提琴协奏曲编舞的《最后的天堂》。中央芭蕾舞团，张剑与周兆晖，2008
对罗兰佩蒂这样的编舞巨匠来说，独舞者与群舞者之间界限模糊化，对张卫强这样的演员是挑战。他太明星，理论上应有一支团队专为他打造个人表演强项，如超强的弹跳能力、亲和力极佳的人物塑造，高规格的古典芭蕾形体语言等。
△《睡美人》中“蓝鸟”双人舞，北京，1979
△《最后的天堂》作于1994年，乐队合舞期间。与中芭团长赵汝蘅、音乐总监张艺，2008年5月
优秀演员自己编舞，有时会有短板。我看过纽里耶夫电影版《唐吉柯德》，他打了鸡血似的满场竞奔凸显个人能力，但舞剧乏善可陈，镜头里似乎只有纽里耶夫一人在蹦。此乃悖论：观众自然是来看超级大腕的，然而结构却需要全体演员完成。
△ 张卫强与Manuel Legris在中芭复排Nureyev《唐吉柯德》，2013
△ Sir. Peter Wright在排《吉赛尔》，日本明星芭蕾舞团，1990
张卫强他们这茬演员很辉煌：郭培慧、唐敏、王艳平、冯英、赵明华、张若飞、游庆国、欧鹿、王才军等，但无人走编导这条绝人之路。作为舞者，他们已是或接近世界水平；但当编导想达到同等级别，怕要等中国整体文化水平眉高世界才有可能。好演员就孤绝谢幕，西风独自凉，云淡老屋斜，人生总要谢幕的。
△《天鹅湖》第三幕，与王艳平，杰克逊国际芭蕾舞大赛，美国，1982
“新编舞剧有时服装难看，很难容忍，但当编导有时你不得不忍”。有次张卫强近乎幸灾乐祸地说。作为一名天嫉的斫轮演员，他也许无法忍受创作的寻觅之苦：先焦虑，继灰心，最终封尘这一念想。现在教学依然可撒豆成兵，成舞神一尊。“我去舞校教书，在芭团盯排练，是退台后人生新目标，角色切换，育人也很挑战。最重要是排练时发现新事务，起码我的哲学可继续：不完美，就别上台，哈哈。”
△ 第一批中国芭蕾舞演员留学美国Houston Ballet Academy。张卫强前面是李存信，留学未归，后来好莱坞以该事件拍了一部电影
张卫强印象最深的是1976年森下洋子与清水正夫访华，目睹清水的高超技艺，他激动无比，立志要超越他。等在日本与清水同台演出时，他已感到清水羡慕自己了。“励志是对每位青年舞者基本要求，我当教师一定把这切肤所感告知他们”。
△《鱼美人》，与唐敏，莫斯科，1985。这大概属于“服装难看”一类
跳芭蕾是最艰辛的人生戏剧。其残酷无法想象，尤其亚洲人。我看森下洋子与清水正夫，音乐一起，满台皆辛酸：恍惚见到台上漂移的是两具日复一日隐忍、自律、刻苦、专注、高压、冰寒但激情飞溅的幽灵。清水跳的峭俊，有山林气，频繁托举像忍辱负重的搬运工；森下舞的灵动乖巧，布娃娃般涔出一缕暗香。我对他们充满敬佩，却无法真正激动。
作为舞者，他们个人条件并不佳，修炼至无瑕，经历了多少磨难？中芭上一代台柱张丹丹，半路出家，完全靠刻苦打通金光烁闪的舞蹈生涯。而玛戈芳婷、洛普金娜、纽里耶夫、张卫强这类演员，他们的艰辛、刻苦、迷茫甚至哀伤，在台上全被艺术才华及璀璨星光屏蔽了。你想不起他们为此付出了多少，只有心旷神怡的艺术感动。我看洛普金娜跳老掉牙版《天鹅湖》、疯狂的《安娜卡列尼娜》，太震惊了，几近泪满盈眶。只有这类演员才是上帝的宠儿。
△《睡美人》，加拿大皇家芭蕾舞团，1994
对真实的认知，有时比真实本身更真实。排练场里有银铃般或清朗的笑声，化妆间里献满鲜花却像祭坛。张卫强已很“洋气”，但他形象再好，表演再出彩，由于是亚裔，一些演出仍不得不让位与蓝眼睛白皮肤的舞者，而这些人实际是跳不过他的。这是张卫强心中一丝楚痛与无奈，尽管他已在世界芭坛用实力篆刻了历史性篇章。演员在台后的付出、艰辛、挣扎、泪影或惘然，台前观众是看不到的。
△《胡桃夹子》第三幕，日本，1987
上帝不会把所有仁慈彻底宠幸给一个人。张卫强面临新一轮人生，日明星稀，不漫不漶，天上唯一月，世上唯一人。能否继续冲过命运的遄急江流，比舞更好看，比戏更精湛？人生如不如戏，拭目待焉。
△《唐吉柯德》，与冯英，中央芭蕾舞团，1985
△《仙女们》，加拿大皇家芭蕾舞团，1995
听音乐吧，音乐励志：
舞剧《澳门新娘》组曲（2001）（选）
1. First Encounter
2. The First Glance
3. Gentle Moments
4. The Captains Mansion
指挥：吕嘉
演奏：澳门乐团
录音：Jacob Handel
出版：Naxos
请接驳蓝牙或耳机
△《澳门新娘》与《岭南四首》CD, Naxos
△ 舞剧《澳门新娘》剧照。导演、编舞应萼定，演员黄启成、李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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