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時代的焦慮:從《說不》到《樞紐》的閱讀心史

萬周按

什麼是大時代?“一個可以由此得生,也可以由此得死的時代是大時代。”

“白宮在對他國的虛張聲勢,指手畫腳,任意指責的同時,美國的公司卻憂慮重重,擔心他們苦心經營打開的中國市場被白宮的政客們毀於一旦。美國的公司和民眾如果不遏制白宮的隨意性和虛榮心的話,他們受到的損傷將是最實質性的。”

上面這段話,不是出自當下某個煽風點火的自媒體,而是出自22年前名噪一時的《中國可以說不》一書。雖然它的觀點十分情緒化,用詞也極盡誇張,但放在今天看來,它所針對的議題離我們並不久遠。

一、才子的斷言

大时代的焦虑:从《说不》到《枢纽》的阅读心史

《中國可以說不》(1996)

那是1996年的夏天,克隆羊多莉誕生,查爾斯和戴安娜離婚,歐錦賽德國金球奪冠,筆者在一個小縣城裡剛上高中,沒事兒就捧著一本盜版的散文集,咀嚼著黑塞的《山口》與蒲寧的《山口》有什麼不同。一天,在書攤上看到一本書,封面背景是血紅色的長城,前景是一個穿著軍裝的自由女神像,表情不可一世,書名《中國可以說不》印成鮮亮的黃色,在一堆武打言情小說中很是扎眼。

十九塊八的定價是我一週的零花錢,但我翻了幾頁後竟然毫不猶豫地買下了,在回家的路上邊走邊翻著,當天一口氣看完。青年學生接受的信息量有限,並且是天然的激進派,容易被那些發燙的文字所點燃,然後進入一種自我強化的確認。

這本集體創作的政論集講了什麼呢?政論這種文體要有一個好的標題,不怕長,最好讓人在忘記所有正文之後還記得這句話,比如《將革命進行到底》。《說不》的標題繼承了這個傳統,無需看正文,掃一眼目錄的情緒就能get到大致內容:

《我們極容易變成奴隸,變成以後,還很歡喜》

《美國的外交是不誠實和不負責任的》

《組建“反中國俱樂部”既不光彩也不會成功》

《新孤立主義會使美國成為“垮掉的國家”》

《焚燒好萊塢》

……

文有文眼,書有書眼,《說不》一書的書眼在23頁:“蒼天當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不無巧合的是,1996年正是甲子年。

一言以蔽之,這是一本反美的嘴炮大合集。今天回頭看,它之所以對那個年代的青年人有莫大的吸引力,併成為年度暢銷書,除了內容上的激進與蹭熱點,在形式上它採用了不容置疑的絕對化表述,說得別人不信都不好意思。比如“指導人類合作的最閃光最深入人心的思想,沒有哪一條的發明權屬於美利堅合眾國。”又如“百足之蟲的美國還在維持著他的體面,然而它思想背景的孱弱無法阻擋其他大國——包括即將成為大國的大國——響徹世界的聲音。”甚至“美國人民已經喪失了與世界文化對話的可能性,因此美國的完蛋只是時間上的事情。”

它的行文風格是一種雜糅了魯迅雜文、文革句式(“最最最”)和西方現代新聞體(小故事大道理)的奇怪混合物,並且擁有傳播媒介的優勢。不要忘了,在1996年還沒有《財經》、《財新》、《環球時報》、更不要說新浪、搜狐、網易、微信、今日頭條。才子們熱刀切過黃油、嘴炮文采風流但想象力失控的後果就是隨處可見的好戰叫囂,其言辭之激進,讓人瞠目結舌:

“將來若有那麼一天,美國人在臺灣問題凌迫我們再奉陪一次,我們鄭重建議:華盛頓建造一座更大更寬的陣亡軍人紀念牆,預備刻上更多的美國青年的名字……”

今天回頭看,令人驚訝的事情並不是這本書觀點的激進,而是這樣一本大言炎炎的書竟然能夠過五關斬六將面世,並躥上當年排行榜榜首,甚至一版再版。

今天的中國已經是世界第一大貿易國、第二經濟大國,但22年前,我國的GDP只有美國的十分之一,一艘航母也沒有,11萬戶國有企業的利潤總額是400億……幾位作者在書中忽略了這些事實,當年的我們也跟著忽略了。這個傳播現象,足以提醒我們對任何高點擊率的事件充滿警惕之心。

《說不》的作者是一群生於上世紀60年代的作家、記者、學者,在青年時代經歷了中美的蜜月期,但是進入90年代後,隨著蘇聯解體,美國在國際舞臺上對華日趨強硬,出現了阻撓申奧、李登輝訪美、臺海危機、知識產權談判破裂、“銀河號”事件,入關失敗等一系列事件,中美蜜月期的幻象隨風而逝,這一代人陷入痛苦的反思。當然,最終沉默的是大多數,少數人把內心的憤懣訴諸筆端,挑動了沉默國人敏感而脆弱的神經。

《說不》全書第一句話就說“這不是一份民族主義宣言”,而只是“廣泛的民意的映射”,不過,歷史上出現的民族主義,有哪個不是以“民意”的貼牌形象出現的呢?此書行文到中段,竟又喊出了“極端民族主主義不可取,但民族主義還是要的”這樣自我打臉的口號。

總之,在前互聯網時代,幾位憤青用書這種最慢的自媒體形式,戳中了讀者內心最柔軟的那個部分,完成了一次十萬加的傳播奇觀。也多虧他們用了紙書而非易碎的電子形式,今天的國人才得以一窺那個時代的民間情緒和中美關係。

雖然《說不》已經像大多數暢銷書一樣隨風飄散,但不可否認的是,它關於“不出15年西方經濟必然要出大問題”的預言倒也神準。今天再次從故紙堆中翻起這本書,它封底上引用的鄧小平名言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切題:

“冷靜觀察,守住陣地,沉著應付,韜光養晦,善於守拙,決不當頭。”

二、小說家的糖衣片

大时代的焦虑:从《说不》到《枢纽》的阅读心史

《狼圖騰》(2004)

對於中美關係和中國的作為,《說不》提供了情緒化的宣言,可謂生逢其時。在《說不》之後,坊間又陸續出了《中國為什麼說不》、《中國還是能說不》、《妖魔化中國的背後》等一系列跟風之作。政論如同野火,四處奔突,燒燬一切,但它們並不能提供系統的解決方案,甚至連一個大致的改良方向也提不出。

如果說中國不能憑藉咒罵奮發崛起,那它要靠什麼崛起?對這個問題的答案,後來以文學的形式埋藏在另一本暢銷書中。

筆者大學畢業後不久,在《新京報》的書評週刊上看到《狼圖騰》的介紹。最初我把這本書當作一個草原上的“人狼情未了”故事來讀,或者是一箇中國版的“秋日傳奇”。但隨著故事的逐步展開,我發現自己錯了,從第二章開始,作者對農耕文明的鄙視和對遊牧文明的頌揚,就頻頻借畢利格老人(遊牧民族智慧的化身、主人公在草原上的精神導師)的說教一再出現。

知青陳陣帶著古老的問題來到草原:曾橫掃歐亞,創造了世界歷史上最大版圖的蒙古大帝國的小民族,他們的軍事才華從何而來?為何一度創造了光輝燦爛文化的農耕民族漢族最後成為了列強獵取的對象?

畢利格老人的答案是:“打仗,狼比人聰明。我們蒙古人打獵、打圍、打仗都是跟狼學的。你們漢人地界沒有大狼群,打仗就不成。打仗,光靠地廣人多沒用,打仗的輸贏,全看你是狼,還是羊。”換句話說,“強悍性格是一個民族自立於民族之林的決定性因素……強者為王,超強者奪冠。”

在目睹了狼群的一個個經典戰例後,在與小狼的一次次親密接觸後,在聆聽了畢利格老人“與狼共舞”的傳統智慧之後,來自農耕文明的陳陣,開始了痛苦的自我批判:“他覺得他的獵性此時才被喚醒真是太晚了,它對自己作為農耕民族的後代深感悲哀。”“我真為漢族感到難受。中國人就喜歡築起長城這個大圍圈,自吹自擂,自視為世界的中央之國。”

作者借書中人物之口,提出了對上述問題的終極解決方案:漢族出身於遊牧民族,那它的血管裡肯定還有狼性血液的遺存。這可是未來中華民族復興的資源,應該像保存火種那樣把它好好保存併發揚光大,堅決走“現代文明狼”的道路。

“現代文明狼”,看到這個詞,筆者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狼圖騰》到今天已經195次印刷,可謂躋身當代經典。能持續暢銷的文學作品,根子不在於文辭華麗,而在於背後都有哲學底子和世界觀體系,從憤世嫉俗的觀點來看,好的文學都是糖衣炮彈,表面敷上一層層的糖(故事情節),讓你舒舒服服地嚥下作者想要推銷的哲學觀點。

與《說不》相比,《狼圖騰》的文學故事部分更精彩,但背後的哲學部分出奇地單薄,最突出的BUG就是把“智慧”與“兇狠”混為一談。例如在狼群VS馬群一役之後,主人公的總結是:狼懂氣象,懂地形,懂選擇時機,懂知己知彼,懂戰略戰術,懂近戰、夜戰、游擊戰、運動戰……

問題是:這些是戰爭智慧還是物種性格?農耕文明從《三國》、《水滸》到現代農民戰爭,是否真的缺乏這些戰爭智慧?如果“算你狠”就能打贏戰爭,那義和團為什麼在八國聯軍面前敗下陣來?

更大的BUG在於,近代以來對中國造成生存威脅的勢力,都來自海洋而非狼的後代,對於這一新情況,熟悉草原但並未深入研究海洋的作者用“海狼”一筆帶過,未免失之草率。

《狼圖騰》出版之後,有好事者做了考證,證明草原退化、沙塵暴並非是狼太少導致的,而遊牧民族也並不總是把狼當做高高在上的神,而是當作禍害。

不過,這一切挑戰都沒有阻止一本小說的暢銷,因為它的故事寫的太精彩了,它出現的時機也非常合適。2001年美國遭遇9·11事件;中國當年底入世;自此美國忙著全球反恐,而中國一心一意悶頭髮展經濟與外貿;2002年,十六大首次提出了“戰略機遇期”的概念;2003年,博鰲亞洲論壇上首次出現了“中國和平崛起”這一論題。一時間,大國崛起之途似乎一片光明,但經貿領域的高歌猛進,並不能掩蓋大國國民思想資源的孱弱。那思想思源從何而來?一曰復古,一曰西化,一曰偏鋒。其中復古與西化兩條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流行過一次,最後戛然而止,此輪國學熱和留學熱屬於捲土重來,民間已經不那麼新鮮。“學習遊牧民族的強悍性格”屬於偏鋒,它利用民眾對於少數民族生活方式的新鮮感,以及草原“地方性知識”的意外感,刻畫了一種強勢、智慧、不屈的國民風貌,從而贏得了大眾市場。

作為一個國際貿易專業的畢業生,筆者讀《狼圖騰》的心態是矛盾的,一方面欣賞它的故事寫作,另一方面對它倡導的解決方案不敢苟同。國際貿易的主流思想是合作勝於競爭,國家無論性格強悍與否,都可以利用比較優勢獲利,並且對於衝突和矛盾的首選解決方案是談判而非貿易戰。

強悍的狼性哲學到底對不對?互惠共贏的思想是不是過時了?對這個問題的歷史角度解答,要從兩年後的一部網紅級紀錄片中尋找。

三、消失的第十章

大时代的焦虑:从《说不》到《枢纽》的阅读心史

《大國崛起》(2006)

筆者現在還能記起,2006年底中央二臺在黃金時間播放《大國崛起》的場景。雖然用“萬人空巷”形容它是誇張,但由於當時筆者在一家時政類報社工作,每天翻起各大報,發現顯要版面都在熱議這部紀錄片。同名圖書也不失時機地推出,成為年度暢銷書。

《大國崛起》的基本邏輯是歷史的。按照這一邏輯,歷史不只是一堆故事集,而是有參考意義的操作案例,我們可以從歷史上的成功案例中汲取經驗,把自己的事情做的更好;我們也可以從歷史上失敗的案例中發現一些規律,避免遇到類似情況時“踩雷”。

與《狼圖騰》中“性格決定民族命運”的單薄解釋相比,《大國崛起》對歷史上九個大國崛起與衰落的分析是比較客觀的——大國關係不是一場爭強鬥狠的遊戲,而是天時、地利和人和諸要素的風雲際會。

歷史上的九個大國因何崛起?《大國崛起》的解釋是:

葡萄牙:國內政治穩定,又出了亨利王子這樣的航海家;國土狹小、資源稀少,三面被陸地包圍,只有搞航海才有出路。在產業選擇上,它選擇了印度香料貿易這個當時最賺錢的行業。

西班牙:除了傳統的貿易之外,更重要的是對美洲的金銀掠奪與經濟作物種植業、畜牧業。不過,“兩牙”雖佔了天時,但鉅額財富沒有用於擴大再生產而是用於消費,導致衰落。

荷蘭:一邊做海上馬車伕,一邊做金融資本家,扮演“超級中間商”的角色。其崛起建立在貿易而非工業基礎上,對外依存度高,又習慣了錢生錢的金融遊戲,使得它後勁不足,在與英法的競爭中衰落。

英國:國際貿易依然重要,但並不是英國的獨門武器,最終它依靠的是君主立憲新型國家制度、新教倫理民族精神、力量均勢外交政策、工業革命新型生產方式,在政治上、文化上、外交上和經濟上一度全面領先世界。

法國:在歐洲較早形成統一民族國家、發達的君主專制、以及有大眾號召力的政治思想,讓它成為一個陸上強權。

德國:崛起的過程就是它統一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民族主義情緒是統一和強大的催化劑,關稅同盟、鐵路網和幼稚工業保護是它的具體抓手,但這種民族情緒也埋下了歐洲不安定的根源,尤其是在世界已經被老牌強國瓜分的時代背景下。

日本:應對外部衝擊的過程中,建立了一個願意推動變革的強有力的國家政權。

俄羅斯:不斷的對外擴張,尤其是領土擴張,使得它擁有了戰略縱深、豐富的資源和嚴酷的氣候,結果便是沒有任何外部力量能夠征服它,但它卻總是從內部崩潰。

美國: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遠離世界大戰戰場、豐富的國內資源、沒有歷史包袱、合適的人口體量以及立國以來綿延不斷的開拓精神,使得美國後來居上。

歷史上這九個大國中,六個是海洋霸權,三個是陸上強國。仔細一品,其實這九個大國共同點很少,它們人口有多有少,面積有大有小,有的靠貿易有的靠工業,有的專制有的民主,有的是島國有的是大陸國家,但是新舊大國更替之時無一例外發生了戰爭——“修昔底德陷阱”。作為後起之秀的中國,當下應該走哪條路?作者沒有說破,這本書沒有第十章。

細看之下,它的第十章並沒有完全缺失,而是作為一個隱藏關卡,藏在書的各個地方,要靠讀者自己去發掘、拼合,稍加聯想,不免會心一笑。

書的勒口上說:“歷史上的強國都只能維持一個世紀左右的霸權。”

前言中說:“中國的弱勢地位不可能在短時期改變,要想達到預定戰略目標,應防止與強權進行正面的直接對抗和碰撞。”

英國那一章說:“自由貿易政策的終止,標誌著英國衰落了,屬於不列顛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書本里的大國曆史變遷總是那麼順理成章(事後諸葛亮),現實的感知卻微妙得多。在金融危機爆發前的幾個月,筆者來到一個發展中國家工作。飛機落地到當地超市裡一看,除了生鮮品幾乎全是Made in China,與當地人聊天時,當地人好奇地問:“中國經濟已經是世界第二(事實並非如此,當時經濟總量仍小於日本——筆者注),Everything is made in China, 為什麼你們還說自己是發展中國家?”

筆者一時語塞,出國前的培訓中沒有教大家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幾個月後,《說不》在12年前的預言成為了現實,西方經濟真的“出了大問題”。國際經濟體系風雨飄搖中,雖然自身也受波及,但中國還是貢獻了世界三分之一的增長,並在2010年超過日本,真正成了世界第二經濟大國。

記得中國GDP超日本的那一天,我拿著消息向一位常年駐日的前輩請教。

“總量是超了,不過我們的技術和細節跟日本還差得遠!”他澆我一盆冷水。

如何理解質與量的關係?中國的未來是走美式大開大合的道路,還是像日本精益求精地不斷挖潛?我們如何定位此刻的國家、社會與自己?同一個人,那個階段在國內和國外得到的信息是衝突的。

在國內,我們聽到的聲音是:咱還是發展中國家,要謙虛低調,不信你看看人家德國的下水道、日本的觀眾席、北歐的醫保,看看人家!

在國外,我們聽到的卻是民間一邊倒的讚譽。

筆者有一次隨國內的NGO團參加比利時的社會論壇,飛機清晨抵達,當地主辦方的領導親自到布魯塞爾機場迎接,並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開篇就引經據典:“中國是一頭沉睡的獅子,當這頭睡獅醒來時,世界都會為之發抖……”

“嘩嘩譁——”現場的NGO團響起熱烈的掌聲,我心想:這位可是“知華派”!。

一行人來到位於大學的會場開會,論壇的執行主席做主旨演講,開篇引經據典:“拿破崙說過,中國是一頭沉睡的獅子,當……”

“嘩嘩——”現場響起了掌聲,但似乎不如清晨時熱烈。

開完會,主辦方安排一行人去議會參觀,議會的代表致歡迎辭:“歡迎中國來的朋友們!拿破崙說過,中國是一頭沉睡的……”

聽著耳機裡稍微滯後的翻譯,人群中突然爆發出一陣善意的笑聲,那位代表停住了,以為自己說錯了話。

雖然過去了十年,但這個場景仍記憶猶新,當時筆者心裡很不是滋味,能感覺到他們是真心的,但一邊倒的讚譽背後,卻是西方人對中國瞭解維度的單薄與現實感的抽離——他們似乎在讚譽一個想象中的美好異邦,就像我們1950年代對蘇聯、1980年代對美國那樣。

作為國際舞臺上的新晉榜眼,中國到底該如何自我定位?這是困擾過那九個大國的難題,也是中國往下走註定繞不過的一個坎。十年前的我們,試圖借史上大國之酒杯,澆自己心中塊壘。

巧合的是,也正是從2008那一年開始,學術共同體“大觀”團隊開始運行,它的研究方向是重新認識中國的周邊世界,重新理解中國成長的世界歷史意義。這個學術共同體的成果之一,就是施展的大作《樞紐》。

四、《樞紐》:從太空看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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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樞紐》(2018)

這書像字典一樣厚。在方法論上,它既不是歷史學,也不是政治學,而是歷史哲學,通過回顧中國數千年的成敗興衰以及這一切與世界的關係,給出統一連貫的解釋框架,即:為過往賦予意義,為當下確定座標,為未來勾勒方向。

那麼,到底什麼是“樞紐”呢?

傳統中國的現代轉型,必須擁有一種超越於中原視野之上的內亞視角,才能完成對帝國遺產的整合,安頓自己的邊疆秩序,而這以普遍的大陸視野為前提;進入現代秩序的中國,以其超大規模的人口與資源在世界市場中擁有獨特的競爭優勢,這種優勢需要通過全球普遍貿易秩序才能獲得充分釋放,而這又必須以對海洋秩序的參與為前提。從歷史哲學意義上來說,中國因此成為連接大陸與海洋,聯通全球大秩序的中介性力量,也在這樣一種意義上成其為“中”國。

這段話論述了過往的意義與當下的座標,那麼未來的方向呢?在全書的結尾部分,作者把中華民族定義為一個可以引領人類、主動改變世界秩序的“世界歷史民族”,若它能在經濟飛躍期完成精神層面的世界主義轉向,避開民族主義的陷阱,便有可能“最終成為真正的新科領導性國家。”

書厚,但內核並不大。作者試圖超越傳統的二元分析法,建立一個關於中國歷史的“宏敘述”。二元分析法在我們的思維習慣中根深蒂固,在《說不》中這兩個極端是“中國-美國”,在狼圖騰中它是“農耕文明-遊牧文明”,在《大國崛起》中是“現任強權-新興大國”。而《樞紐》的歷史觀是調和的,在這裡農耕文明和遊牧文明不再被看作你死我活的對立物,而是共存共生的一個整體,大陸文明與海洋文明不再是你方唱罷我登場的蹺蹺板,而像《貓和老鼠》中的貓和老鼠一樣相殺相愛,又像《弗蘭肯斯坦》中的弗蘭肯斯坦博士一樣,與他的創造物成了一個硬幣的兩面。

《樞紐》不光建立了自圓其說的中國歷史“宏敘述”,在幾個重大爭議性問題上也觀點鮮明,筆者試用問答體總結如下:

1、 中國古代歷史只有治亂循環而沒有進步嗎?

答:非也,中國歷史是局部大循環但整體進步的,歷史上發生的四輪大循環為:封建社會、豪族社會、古代平民社會和現代平民社會。

2、 遊牧文明對中原農耕文明,究竟是禍害還是福音?

答:遊牧文明和農耕文明不是你死我活的關係,而是共生、互動、互構關係。遊牧強悍但生產力低下人口少,需要不斷從中原榨取財富,在給中原帶來“狼性”的同時,帶來新的外部思想資源;農耕生產力高人口多,但是在依靠體力搏殺和冷兵器的時代卻屢屢敵不過遊牧民族,在生存壓力下,中原必須不斷求新求變,一方面不斷南遷深入開發南方,另一方面必須勵精圖治、富國強兵。或者用作者的學術化語言來概括,“中原的普遍性需要通過草原獲得展開,草原的普遍性需要通過中原獲得自覺。”

3、 儒學是不是導致中國落後的原因?

答:非也。中國曆代統治技術的主流是綜合儒法,霸王道雜之。換言之就是哪個思想好用我就用哪個,而非把儒學當做一種超越俗世的宗教信仰。過去500年西方領先的原因在於科學技術先進,而中國落後源於科學技術落後。為何會落後?因為龐大的人口導致了中國沒動力去搞節約勞動力的技術變革。再說,稅基如此之大,統治者只需要進一步壓榨就能獲得他想要的一切,科學技術自然發展不起來。

4、 近代以來西方列強侵略中國,造成了人民的苦難,但客觀上也帶來外部的器物與思想,如何看待這一矛盾?

答:到了近代,中國已無法內生性地完成突破,這就使得由西方所開創並承載、但在本質上屬於全人類的現代經濟與現代政治法律秩序的到來,成為中國歷史繼續發展、中國的軸心文明兌現其理想之承諾的一種內在要求。(這話說得拗口,翻成白話就是:西方帶來的先進東西不只是西方的,更是世界的;一個巴掌拍不響,不是你西方要來所以就來了,而是中國客觀上需要外部輸入了。)

5、 中國能否突破“修昔底德陷阱”?

答:現在還沒到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在“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世界格局大致固化,美國依然規定著世界的安全秩序,並且是創新力最強國,而領導人的更換及其政策的改變,並不足以改變大局。作者還預計,“由於領導性國家所支撐秩序的開放性,挑戰者可以在其給定的秩序中成長起來,於是領導性國家可能會更迭。”(從近期發生的事情來看,作者這種大國“無痛分娩”的觀點顯然是過於樂觀了。——筆者注)

無論是立論高度、哲學底蘊還是行文姿態,必須承認《樞紐》全面超越了22年前的《說不》、14年前的《狼圖騰》和12年前的《大國崛起》。雖然他們體裁各異(政論集、小說、歷史、哲學)、深淺不同,但推動它們流行的卻是同一股暗流——從小時代走向大時代的國家定位難題與國民身份焦慮。對於時代的命題,他們給出了各自的答案:《說不》的答案是“批判”;《狼圖騰》的靈魂是“狼性”;《大國崛起》的主導思想是“鏡鑑”;而《樞紐》長於“構建”。

從1996到2018,一路走來,隨著國力的增長,我們漸漸感受到這個國家有了越來越深的歷史自覺(雖然它一開始呈現為民間偏激言論);隨著孫志剛事件、四川地震大救援、溫州動車事件,這個國家逐步完成了公民意識的覺醒,我們甚至在90後開始的一代留學生身上,發現了新興的世界公民氣質——那正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民間個體基礎。而22年過去,筆者也從一個青年學生,成為一個職場油膩中年,那些曾經為之激動、嗟嘆、幻想的故事與文字,早已魔力不再,躲在書櫃裡默默蒐集著灰塵,我也終於成功變成了自己年輕時最討厭的那個人,妥帖但世俗,理性但無趣。雖然如此,還是感謝這些年讀過的書(雖然我未必認同你們所有的觀點),你們是平凡歲月的刻度,缺了這些刻度的參照,我們這代人的大時代回憶將無所憑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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