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男人》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
——庄子《齐物论》
第一章 手心里的眼睛
第二章 钟点爸爸
第三章 闲出来的地震
第四章 脆弱
第五章 过眼瘾
第六章 当爸爸,幸福
第七章 你别瞒
第八章 踩点儿的
第九章 自己抽自己
第十章 你就是鸡屁股
第十-章 多疑的蚊子
第十二章 八卦谷的八卦情
第十三章 回家吧,流浪狗
第十四章 倒下的衣架子
第十五章 拿儿子做杀虫剂
第十六章 鹤舞祥云升仙台
第十七章 人生如赝,何处觅真
第十八章 那是他的泪。
第一章 手心里的眼睛
这是个设计别致的住宅区,头小肚大,形状有些象尊。尊,酒器也,“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居住在这个小区的人们或许能够寻到一种陶然如醉的感觉。时值春末,住宅区的花坛绿地在艳阳下全都鲜明着,因而这尊就灿烂得犹如康熙窑的五彩釉了。苍翠的草坪是绿釉,锦簇的花团是黄釉和红釉,串珠状的甬道灯是白釉……,它们色浓釉细,甚而有了名瓷的“蛤蜊光”,有了玉的质感。
坐在轮椅上的邹凤翎穿着一套崭新的织锦缎夹衣,中式襻扣,圆立领,乍一看颇象尊上描画的仕女。邹凤翎的头发是精心梳整过的,只是已经花白,那仕女也就成了仕婆。在后面推轮椅的是老伴儿田松石,他佝着腰,一步一笑地挪着脚,那模样就象饭馆里殷勤的侍应生在推着餐车
田松石是生日那天娶的亲,他常说老婆是他的生日礼物,是他的生日蜡烛和蛋糕。田松石今天七十了,结婚也整整四十年,所以老两口的脸上都喜庆得很。
如果说田松石的身体只是瘦一些,别的似乎也还差强人意的话,那么邹凤翎可就差多了。中风后遗症,晚期糖尿病,让她和轮椅成了伙伴。虽然家里有保姆,况且轮椅是电动的,邹凤翎自己也还能操弄,可是田松石总喜欢亲自推着老伴儿到室外去放风。小区里的住户们见了他俩都点头,都说这对老夫妻感情深。每当这种时候邹凤翎就会闻声转眸,向对方微笑。这一笑就很象慈眉善目的观音,尤其是那对眼睛,圆圆的亮亮的颇有神彩,让人想不到因为尿糖做怪的缘故,它们已经半眇,只能看到些模糊的轮廓。
田行道一进院子就看到了父母,他远远地叫了一声,“爸,妈。”
田松石把轮椅停下来,直起腰捶着背。邹凤翎急慌慌地扭过脸,向儿子的身后看。
没有看到小孙子那模糊的轮廓。
田行道把手里的蛋糕盒扬起来说,“妈,这是从索菲特大酒店订的,无糖型。”
邹凤翎摆摆手,无滋无味地说,“回吧,回。小玲该把饭做好了。”
小玲是家里的保姆,能烧几样家常菜。田松石拍拍轮椅背,对田行道说,“你和你妈先回,我到门口‘卤香园’拿几样卤腊去。”
田行道和父亲换了手,慢慢地推着轮椅走。
进了家门,听到厨房那边保姆还在滋滋拉拉地炒着菜,田行道就和邹凤翎坐在客厅里聊闲话。
客厅的三面墙全是红木做的博物柜,高低错落的搁板上错落高低地摆放着一件件古旧的瓷器。龙泉窑青花玉壶春瓶,磁州窑龙凤纹大罐,钧窑乳浊釉渣斗,隆庆黄釉鱼纹碗,茄皮釉里红三足炉,孔雀绿釉八卦纹洗……,它们一个个仿佛刚刚从土穴里钻出来,在冥蒙幽暗之中,透着沉郁玄秘的神彩。
这些瓷器都是田松石的收藏。
田松石早年做布料生意,在本市的布料一条街上摆着个不大不小的布摊。手里渐渐有了钱,就转行做服装,在服装批发市场上开了个不小不大的店面。先前的布料和以后的服装都是从江南进的货,那些年,田松石也就常常在江南一带游荡。不知不觉中,田松石就濡染了一些江南人的风习,品绿茶,喝黄酒,吃醋鱼……,还喜欢上了江南的青花瓷。
起始也不过就是弄来一些龙泉窑的青花瓷片罢了,慢慢地上了道儿,碗、盘、瓶、罐、杯、壶、炉、洗什么什么的一路兼收并蓄;青瓷、白瓷、斗彩、粉彩、釉里红、郎窑红、黑釉什么什么的应有尽有,俨然有了收藏的格局,有了博物的气象。及至后来,生意萎了,店关了,前半辈子的心血就这么换做了几架子的旧瓷。
有人问过田松石,究竟是这些收藏值钱,还是过去的那些生意值钱?田松石笑而不语,那神情颇有些讳莫如深。
古瓷鉴别雾重潭深,鱼龙难识,真赝莫辨,或许正因为如此,才益发引人入痴吧。父亲的博物柜上不乏此类书籍,田行道耳濡目染,也就约略地知晓了几分。看釉面,看造型,看纹饰,看款识,看胎质……,让人越看越觉得眼晕。
架子上还有专用放大镜呢,装在一个厚厚的眼镜盒里。并列的双筒,一个装电池,另一个是50倍的光学放大镜。双筒甫一拉开,灯就亮了,你趴上去看吧,看那些釉面下的气泡,嘟嘟噜噜的犹如塘面上若沉若浮的蛤蟆卵。看晕了眼,你再抬起脑袋看那些博物架,你就会发现那些博物架和架子上的东西都在旋转着,旋转着……于是,你就象入了八卦阵一样,迷茫踟蹰,不得其路而出。
此时,田行道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和母亲说话的。而母亲邹凤翎却依旧坐在轮椅上,她一边和儿子说话,一边操控着轮椅缓缓地在博物柜前移动。
邹凤翎的手里拿着软布,她将伸手可及的那些瓷器一件一件地拿下来擦了,然后再一件件地放回去。邹凤翎的动作里含着温情,与其说是擦,毋宁说是摩挲。她把那些瓷器抱在怀里,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抚着,那情形就象老婆婆在抚弄自己宠爱的老猫咪。
邹凤翎还操心着她的小孙子羽升。
“羽升的功课咋样啊?”邹凤翎开口问儿子。
“还不错。”田行道含含糊糊地回答。
“啥叫还不错?期中考试语文算术多少分呀?”
田行道哑了。这段时间他一直没有见到儿子。
“唉——。”邹凤翎呻吟似的叹口气。
像是在认罪,田行道垂下了脑袋。
邹凤翎的头却仰着,那双半眇的眼瞪得大大的,仿佛在望着天空。
“天热了,告诉羽升他妈妈,羽升胃弱,别让我孙子喝冷饮。”邹凤翎忧心忡忡地交待。
“嗯。”田行道苦涩地点点头。
田行道离婚之前,羽升一直住在爷爷奶奶这儿,老俩口含饴弄孙,日子过得美美滋滋。田行道一离婚,把小孙子给离没了。老两口见不到羽升,整日就像丢了魂儿。
对于田行道来说,羽升是个既无奈又尴尬的话题。多亏此时老爸提着卤腊从街上回来,才把这个话题给打断了。
田松石进了客厅,看到邹凤翎正拿着他心爱的瓷器把玩,他顿时脸色一沉,着急地嚷嚷,“别别别,别动!——”
田松石跑到邹凤翎跟前,一把将老伴儿手里的瓷器拿了下来。
邹凤翎皱起了眉头,“哟,你这是怎么了?”。
“给你说别擦别擦,当心摔坏了。”
那是个粉青贯耳瓶,田松石抚了抚,一踮脚,把它放到了博物柜的最上面。
“哼,毛病,”邹凤翎甩甩手里的毛巾,“又不是没擦过,怎么现在就擦不得?”
田松石不答话,提起卤腊,转身进了厨房。
邹凤翎若有所思地怔怔着。
田行道说:“妈,你眼神不好,腿脚不灵便,就别动我爸的东西嘛。”
邹凤翎神情异样地向儿子勾勾手,田行道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
“有人把架子上的瓷器,换掉了。”邹凤翎在他的耳边悄悄说。
田行道摇摇头,“不会吧?不可能。”。
“你,把那个给妈拿过来——”邹凤翎向博物柜上指着。
田行道抬抬手,把一个八方花觚从搁板上拿了下来。
“不,不是它,是第四层,第二个。观音尊——。”
邹凤翎分明闭着半眇的眼睛,却仿佛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康熙年间的郎窑红,釉色澄澈晶莹,望上去犹如牛血初凝。尊身上有字,“有客问浮世,无言指落花”。字形是汉隶,蚕头燕尾,结体宽扁,逆笔突进,一派古厚之气。
邹凤翎把它抱在怀里,摩挲了一阵,然后递给田行道说,“道儿,你摸摸。”
田行道接在手里,抚了一抚。那釉层细腻如玉,光滑而温润。
“挺好的,怎么了?”田行道不解地问。
邹凤翎断然地说:“这不是原来的那个!”。
田行道愣了。
“摸摸这儿,你摸。”邹凤翎拉着儿子的手,在尊底上摸了又摸。“这儿原来是残的,有个豁儿,象绿豆那么大。”
田行道再摸,再看。
可不是嘛,米汤色的底足完整无缺,没有丝毫瑕疵。
“出鬼了吧?出鬼喽。”邹凤翎搓搓手,诡异地“嘿嘿”了两声。
蓦然间,田行道的脊梁骨窜出一股凉气。
此时再看那观音尊,厚厚的釉面仿佛变成了一层冰,冰层下面罩着无可窥测的幽秘。
他惶惑地将目光移向母亲,却看到母亲在咧着嘴笑。如此一来,她那半眇的亮眼就变得神采奕奕,颇象慈眉善目的观音了。
观音是什么?观音是千手千眼佛,手心里是有眼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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