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關於女兒,我有四個假想敵……

余光中:关于女儿,我有四个假想敌……

堂主有話說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提到著名詩人、作家余光中先生,你總會想到這首詩,短短的幾段話似有千斤壓在心頭,那是整個中國的鄉愁。

余光中先生的一生都繞不開“故鄉”兩個字,他一生漂泊,從大陸到臺灣,求學於美國,任教於香港,最終落腳在臺灣高雄的西子灣畔。

余光中先生對家庭同樣懷著深深的眷戀,他寫道:“家是講情的地方,不是講理的地方,夫妻相處是靠妥協。婚姻是一種妥協的藝術,是一對一的民主,一加一的自由。”他和妻子相愛了半輩子,這句話也曾感染了一代又一代中國人。

余光中有四個女兒,一直都旅居在外。新聞報道說,他本來以為只是天氣多變、氣溫偏低,到醫院檢查後決定住院靜養。

沒想到疑似有些小中風,肺部感染、轉進加護病房,女兒們紛紛從國外趕回來,才相聚1天,這位89歲的老人,就匆匆地走了。

現在再看他的散文集《記憶像鐵軌一樣長》裡,一篇寫女兒的俏皮散文,無限唏噓。

褪去詩人的光環,他也曾經是一個捨不得女兒出嫁的父親,是一個會和未來女婿吃醋的父親,是一個有點害怕空巢的父親……這般樸實而真切的文字,寫出了所有父母的用情至深。

今天堂主把它分享給大家,一起緬懷這位文壇鉅子。

《我的四個假想敵》

余光中

二女幼珊在港參加僑生聯考,以第一志願考入臺大外文系。聽到這消息,我鬆了一口氣,從此不必擔心四個女兒通通嫁給廣東男孩了。

我對廣東男孩當然並無偏見,在港六年,我班上也有好些可愛的廣東少年,頗討老師的歡心,但是要我把四個女兒全都讓那些“靚仔”擄掠了去,卻捨不得。

父親和男友,先天上就有矛盾。

對父親來說,世界上沒有東西比稚齡的女兒更完美的了,唯一的缺點就是會長大。

一任時光催迫,日月輪轉,我再揉眼時,四個女兒都已依次長大,昔日的童話之門砰地一關,再也回不去了。

余光中:关于女儿,我有四个假想敌……

余光中一家

冥冥之中,我感到有四個“少男”正偷偷襲來,像所有的壞男孩那樣,目光灼灼,心存不軌,只等時機一到,便會站到亮處,裝出偽善的笑容,叫我岳父。

我當然不會應他。哪有這麼容易的事!我像一棵果樹,天長地久在這裡立了多年。風霜雨露,樣樣有份,換來果實累累,不勝負荷。

而你,偶爾過路的小子,竟然一伸手就來摘果子,活該蟠地的樹根絆你一跤!

而最可惱的,卻是樹上的果子,竟有自動落入行人手中的樣子。當初我自己結婚,不也是有一位少女開門揖盜嗎?“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說得真是不錯。

不過彼一時也,此一時也。

我的四個假想敵,不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學醫還是學文,遲早會從我疑懼的迷霧裡現出原形,走上前來,把他的情人,也就是我的女兒,從此領去。

這一批形跡可疑的假想敵,究竟是哪年哪月開始入侵廈門街餘宅的,已經不可考了。

只知道敵方的炮火,起先是瞄準我家的信箱,那些歪歪斜斜的筆跡,久了也能猜個七分;繼而是集中在我家的電話。

“落彈點”就在我書桌的背後,我的文苑就是他們的沙場,一夜之間,總有十幾次腦震盪。於是假想敵真的闖進了城來,成了有血有肉的真敵人。

真敵人是看得出來的。

在某一女兒的接應之下,他佔領了沙發的一角,從此兩人呢喃細語。萬一敵人留下來吃飯,那空氣就更為緊張,好像擺好姿勢,面對照相機一般。

平時鴨塘一般的餐桌,四姐妹這時像在演啞劇,連筷子和調羹都似乎得到了消息,忽然小心翼翼起來。

明知這僭越的小子未必就是真命女婿,心裡卻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淡淡的敵意。也明知女兒正如將熟之瓜,終有一天會蒂落而去,卻希望不是隨眼前這自負的小子。

我能夠想象,人生的兩大寂寞:一是退休之日,一是最小的孩子終於也結婚之後。餘宅的四個小女孩在假想敵環伺之下,已變成了四個小婦人。

余光中:关于女儿,我有四个假想敌……

余光中和妻女在余光中蠟像旁合影

若問我擇婿有何條件,一時倒恐怕答不上來。

沉吟半晌,我也許會說:“這件事情,上有月下老人的婚姻譜,誰也不能篡改,下有兩個海誓山盟的情人,‘二人同心,其利斷金’,我憑什麼要逆天拂人,梗在中間?倒不如故示慷慨,偽作輕鬆,博一個開明父親的美名,到時候帶顆私章,去做主婚人就是了。”

問的人笑了起來,指著我說:“什麼叫作‘偽作輕鬆’?可見你心裡並不輕鬆。”

我當然不很輕鬆,否則就不是她們的父親了。例如人種的問題,就很令人煩惱。萬一女兒發痴,愛上一個聳肩攤手口香糖嚼個不停的小怪人,該怎麼辦呢?在理性上,我願意“有婿無類”,做一個大大方方的世界公民。但是在感情上,還沒有大方到讓一個臂毛如猿的小夥子把我的女兒抱過門檻。現在當然不再是“嚴夷夏之防”的時代,但是一任單純的家庭擴充成一個小型的聯合國,也大可不必。問的人又笑了,問我可曾聽說混血兒的聰明超乎常人。我說:“聽過,但是我不稀罕抱一個天才的‘混血孫’。我不要一個天才兒童叫我Grandpa,我要他叫我外公。”問的人不肯罷休:“那麼省籍呢?”

“省籍無所謂,”我說,“我就是蘇閩聯姻的結果,還不壞吧?當初我母親從福建寫信回武進,說當地有人向她求婚。孃家大驚小怪,說:‘那麼遠!怎麼就嫁給南蠻!’後來孃家發現,除了言語不通之外,這位閩南姑爺並無可疑之處。這幾年,廣東男孩鍥而不捨,對我家的壓力很大,有一天閩粵結成了秦晉,我也不會感到意外。如果有個臺灣少年特別巴結我,其志又不在跟我談文論詩,我也不會怎麼為難他的。至於其他各省,從黑龍江直到雲南,口操各種方言的少年,只要我女兒不嫌他,我自然也歡迎。”

“那麼學識呢?”

“學什麼都可以。也不一定要是學者,學者往往不是好女婿,更不是好丈夫。只有一點:中文必須精通。中文不通,將禍延吾孫!”

客又笑了。“相貌重不重要?”他再問。

“你真是迂闊之至!”這次輪到我發笑了,“這種事,我女兒自己會注意,怎麼會要我來操心?”

笨客還想問下去,忽然門鈴響起。我起身去開大門,發現長髮亂處,又一個假想敵來掠餘宅。

一九八零年九月於臺北

余光中:关于女儿,我有四个假想敌……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