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選自著名翻譯家金聖華旅行文學隨筆《笑語千山外》。
朗誦的第一首,就是如今在神州大地上家喻戶曉的《鄉愁》。餘先生說這首詩寫於一九七○年,當時只用了二十分鐘就完成了。
學生一聽,不由得鬨堂喧騰起來:“這樣一首名詩,為什麼寫得這麼快?”
詩人答道:“這不是在白紙上寫下黑字的快慢問題,而是這種深厚的感情,已經在心中蘊藏了二十多年了。”
與詩人余光中同赴青島講學記
金聖華 | 文
二○○六年五月,由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主辦的第三屆“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在香港舉行頒獎典禮,出任榮譽顧問的王蒙先生及文學獎散文組終審評判的余光中教授應邀蒞臨出席盛會。
當時,王、餘二位都下榻於沙田帝都酒店,早上十時,專車到酒店接上王蒙伉儷、余光中伉儷、王的秘書彭世團,加上我們夫婦二人,一行七人,熱熱鬧鬧前往機場。
前些日子,我因為忝為文學獎籌委會主席,為文學講座、得獎作品展、頒獎禮、頒獎晚宴等活動忙得分身乏術,晨昏顛倒,根本沒時間靜下心來,好好跟遠道來的朋友聚晤談心,這下,一上了車,心情輕鬆,氣氛融洽,大家自然而然就談得興高采烈起來。
跟王、餘兩位同行,是一種樂趣,也是一種福分,他倆一開口就幽默風趣,字字珠璣。年輕學生作文時,常喜說“美景當前,目不暇給”,跟他們兩位談話,卻有“妙言不絕,耳不暇聽”的感覺。
在車上,由於大家都是做翻譯、學文學的,話題自然集中在語言與文學方面。我問餘先生:“府上的官方語言該是四川話吧?”因為餘先生雖然祖籍福建永春,但是他跟表妹範我存女士(也即餘夫人)當年卻是在四川開始拍拖的。直到目前,他倆私底下交談仍然是用四川話。王蒙先生卻道:“最要緊的是‘我愛你’三個字,用什麼話來說。”我認為一般來說,該用法語,但是王蒙先生大可用維吾爾語。當年他自我放逐到新疆,因沒機會寫作,閒來無事,卻把維吾爾語學得十分靈光,有一回大聲朗誦,隔壁的新疆老大媽聽了,還以為是播音員在廣播呢!
話題忽然轉到王爾德,大家認為他生不逢時,倘若生在今天,只不過另一斷背山而已,何必去坐苦牢,最後貧病而死!這時,余光中先生冒出一句:“王爾德是‘同志’們的先烈!”提到先烈,王蒙先生又說:“前次去都柏林,參加了James Joyce節,當作家,千萬不可生前坎坷,死後卻變成文學節日。”說來,屈原也正是如此,而我們當時即將前往青島,在當地慶祝屈原的節日——端午節呢!
飛機的旅程很短。同機者有煙臺師範學院的蕭德法院長、老師及該校學生,也即文學獎翻譯組冠軍張海燕。下機時,問張海燕拿了獎品獎金沒有,小妮子說:“拿了,獎金給我媽買衣服去。”在青島機場,煙臺師範學院盛意拳拳,給我們這一行人送來許多盒有“北方第一果”之稱的煙臺大櫻桃,使我們自覺比當年的楊貴妃還要神氣得多。
一路上,經香港東路,來到中國海洋大學的專家樓,校方的接待,細心又周到,連停居之所也序齒安排,依年齡之別,余光中住二樓,王蒙住三樓,我住四樓。早餐設在一樓,由廚子專門負責。王院長說,有什麼事,上面跺跺腳,下面捅樓頂可也,不必藉助電話了。
余光中先生與我分別安排在五月三十日及三十一日演講。餘先生的講座以“詩與音樂”為題,當天下午,演講廳擠得水洩不通,廳裡廳外,人山人海,還有不少學生席地而坐,情況之熱烈,不親眼目睹,難以想象。
余光中教授首先提到海洋大學乃山東大學舊址,當年人文鼎盛,聞一多、梁實秋等都曾在此就學,而梁實秋後來成為他的老師,因此,在某一意義上,他認為與當時在座的海大學生可稱為“先後同學”。這一番話,贏得了如雷掌聲,聽眾席上的年輕人,對詩人除了仰慕之情之外,更增添了與有榮焉的喜悅。
餘先生的演講,共分兩部分:第一部分是論述,第二部分是詩歌朗誦。在第一部分中,他首先提到詩與畫、樂之間的三角關係,再以中國傳統的詩與音樂、西洋傳統的詩與音樂為例,抽絲剝繭,娓娓道來。他引述了蘇東坡、陶潛、王維、柳宗元、李後主、白居易、李白、姜夔、周邦彥等詩人的作品,也提到楚霸王的“力拔山兮氣蓋世”以及劉邦的“大風起兮雲飛揚”,接著又侃侃而談阿波羅、繆斯、莎士比亞、彭斯,並涉及作曲、樂理、爵士樂、交響樂等等。餘先生先後概述以樂入詩、以詩狀樂、以樂理入詩,以及詩本身之音樂性等各項要點,在一個多小時裡,穿梭今古,遨遊中外,引經據典,揮灑自如,其學識的淵博,才華的卓越,使滿座聽眾,聽得如痴如醉,心悅誠服。
接著,余光中進入他那講座的第二部分——詩歌朗誦。事前,我還在想,好聽的應在第一部分,詩歌朗誦麼,這種聚會我也參加得多,往往流於朗誦者自得其樂,聆聽者反應冷淡的場面,誰知余光中先生這場演講的高潮,直到這裡,才真正開始呢!
朗誦的第一首,就是如今在神州大地上家喻戶曉的《鄉愁》。餘先生說這首詩寫於一九七○年,當時只用了二十分鐘就完成了。學生一聽,不由得鬨堂喧騰起來:“這樣一首名詩,為什麼寫得這麼快?”詩人答道:“這不是在白紙上寫下黑字的快慢問題,而是這種深厚的感情,已經在心中蘊藏了二十多年了。”
《鄉愁》這首詩一開始念,盈室聽眾都跟著誦讀起來,聲音一波又一波,像層層疊疊的海浪,滔滔不絕,拍岸而來,帶點淡淡的哀愁,而不淒厲悲壯,正如詩人所要求一般。接著餘先生又朗誦了《尋李白》、《戲李白》、《請莫在上風的地方吸菸》、《與海為鄰》、《等你在雨中》、《甘地紡紗》、《向日葵》、“Ozymandias”、“Spring, the Sweet Spring”、《民歌》等十幾首詩。每朗誦一首,聽眾都會不由自主地跟著吟唱,這時候的青島海大,真正變成了音樂與詩歌的海洋,時而浪濤洶湧,時而碧波輕漾,而這千人同誦的朗讀之聲,忽而高亢激昂,忽而輕盈低迴。那一片波瀾壯闊、詩情澎湃的景象,我至今仍不時縈繞心中,難以忘懷。
翌日五月三十一日,正好是端午節,下午到我以“讚詞的撰寫與翻譯——兼談譯文體對現代中文的影響”為題,舉行講座。在講稿中,我特別提到余光中教授獲頒香港中文大學榮譽文學博士學位時,由我撰寫讚詞,其中有一段提到他的鄉愁:“這種感時憂國的情思……成為日後創作生涯中反覆吟誦的主題,懷鄉組曲的旋律。余光中多年後贏得‘鄉愁詩人’之稱譽,其實早歲在乘棹赴臺的旅途,海天漠漠,煙波浩浩之中已種下了伏因。”接著又說:“多少年來,文壇巨匠以卓犖不凡的大才,淋漓飽酣的健筆,將密密情思,綿綿心意,縫在千疊百褶的波浪裡,經惠風吹送,盪漾到‘兩岸三地’,甚至大洋彼岸凡有華裔聚居之處。”觀乎前一天餘先生在詩歌朗誦會上受到千人頌揚的盛況,此言確為真實的寫照。
六月一日,天氣清涼,早餐後與王蒙伉儷、余光中伉儷同遊嶗山。一行人浩浩蕩蕩出發,興致極高,大家自封為“耄耋旅行團”,當天適值國際兒童節,故一眾超齡頑童更玩得不亦樂乎。到嶗山後,先遊太清宮,只見四百多年的山茶,一千餘齡的銀杏,皆生機盎然,風華正茂,不由得更逸興遄飛,步履輕快。出得宮門,忽見一眾小販在叫賣口哨。口哨色黃,管小,長約三四寸,吹之如鳥鳴,聲音清脆悅耳。我正在想買未買、猶豫不決之際,餘詩人已一馬當先,買下鳥笛三支,分發給王蒙與我各一枚,他自己率先“吱吱喳喳”吹將起來。於是,我們三人迅速組成合奏團,在山邊林下,各據一方,手持鳥笛,競相比試,此起彼落,好不熱鬧,同行者見三人返老還童,樂不可支,皆撫掌大笑起來。
其實,描述鳥鳴之聲,在中外文學作品中,屢見不鮮,但是百禽囀鳴,千變萬化,真正要仔細形容,也頗不簡單。就在早一天,餘先生在朗誦詩歌時,曾經選了一首由莎士比亞同代的才子Thomas Nashe(托馬斯•納什)所撰的“Spring, the Sweet Spring”,其中就描述了四種鳥鳴,“Cuckoo,jugjug, puwe, towittawoo”,分別為布穀鳥、夜鶯、田鳥、貓頭鷹的叫聲,詩人說周作人的一篇小品文《鳥聲》,也曾提到這首詩。大凡鳥鳴,一般都用擬聲詞來形容,而中文裡真正可用的鳥鳴擬聲詞,也並不太多,正如翻譯家馮亦代與名演員黃宗英在黃昏之戀互通款曲時,常常提到鳥鳴之聲,他倆更希望共諧連理之日,在愛巢“七重天”裡“聽鳥鳴,聽雀噪,聽鴿叫,並把這些鳥鳴用文字給記錄下來”見馮亦代黃宗英情書《純愛》,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可見這鳥鳴之聲,是多麼富有詩意!想不到的是,這百囀之聲,於二○○五年六月一日的上午,在詩人余光中的帶領下,卻由三位童心未泯的學者,背倚嵯峨雄偉的嶗山,面向碧波萬頃的黃海,用小小的鳥笛吹奏,展現得如此高低抑揚,千迴百轉——嘐嘐嘎嘎,嚶嚶喔喔,啁啁噍噍,關關谷谷,喳喳唶唶,啞啞噪噪,忽如燕語呢喃,忽如黃鶯出谷,時而鳳求凰,時而鷓鴣飛——那種鼓翼齊鳴、聲清宛亮的妙趣,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承蒙王蒙院長之邀,與余光中先生同赴海大,作青島之遊,在講學期間,更有幸與詩人同歷千人誦詩情的壯觀場面,共度百囀顯童心的溫馨時刻,特為之記。
二○○八年重九,正值余光中先生八秩華誕,謹以此文,遙祝餘先生身體健康,平安幸福,更祝他童心不泯、詩情永在。
二○○八年一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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