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三魂七魄、五官七竅，但要說哪一種感官最為有存在感，可謂各有各的說法。閉上眼睛，你可以不看這世界的斑斕，堵住耳朵，你可以躲避世間的紛擾，捂住嘴巴，你可以與人隔絕交流，唯獨這嗅覺和味道，它和我們的呼吸相連，甚至可以說，只要人活著，就無法拒絕味道。
於是德國作家聚斯金德在自己的著作《香水》中寫道：
“主宰味道的人就主宰了人的內心。”
這詭異的說辭背後，是一個縝密的邏輯故事。在大玩極簡主義、魔幻現實、意識流的現當代小說中，《香水》只是老老實實講述一個了一個嗅覺發達到異乎尋常的人，從出生到死亡，從萬人之下到萬人之上又跌下神壇的好故事。
我想很多人都聽過周圍人抱怨，甚至自己也發過牢騷，為什麼上天沒給自己一個好腦瓜好出身好樣貌大顯身手，同樣是人，大家就像兩條相交的直線，哪怕曾經有一點重合，此後的差距卻越來越大，起初相差的也不過毫釐，過後相差千里。原因呢？他們往往覺得人和人之間能有多大區別，差的，只是命。
可我們翻翻歷史，天降大任，幾時不勞其筋骨，想要有所得，倒要先問問自己能否有所失。
壹
為何說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這個地球，已經有70多億人口，也就是說我們每個個體，都是幾十億分之一的渺小。人生不過區區百年，聽上去是漫長的一個世紀，可仔細想來，當你我成年，這時間便已走過了五分之一，不免顯得有些恐怖。誰都想在這個世界上留下或深或淺的痕跡，或許證明自己不枉來過，或許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天才總是比凡人更容易留下自己的姓名，因為那一道名為天賦的鴻溝，從出生就拉開了許多人的距離。
就像《香水》的主人公，格雷諾耶，一個在氣味領域登峰造極的男人。平常嗅覺發達的人，至多也就是比常人更敏感，但格雷諾耶則不同，他能聞出這世間的萬事萬物，嗅覺是他的眼睛、耳朵，更是大腦。只要他想，他能輕易的在你家裡嗅出你藏錢的位置，可以隔著幾公里就聞到客人的氣息，甚至隔著門，他能數出門裡有幾個人，沒有人能在他的嗅覺前藏住秘密。
當這種能力出現在文字上，你可能只會感到獵奇和驚異，但倘若在你身邊真的有格雷諾耶這樣的人存在，你或許會和小說裡的人一樣感到恐怖。雖則格雷諾耶用自己精密的嗅覺，確立了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味道，而這個以味道確立世界，確立生命實質的人，卻沒有一絲一毫味道。試想想，我們人類多麼依靠味道來辨認身份和親疏，孩子的奶香，少女的甜香，喜歡的人、討厭的人，可我們無法定義格雷諾耶，這是一個生來就沒有味道的怪胎。
所以在格雷諾耶成長的過程裡，他飽受歧視和命運的殘酷，出生即遭到母親遺棄，他用一聲啼哭喚起了旁人的注意，他被救下來，母親被送上了斷頭臺。在隨後的成長裡，他如同一團烏雲籠罩著旁人的命運，沒有人愛他，也沒有人會多看他一眼，他每每離開一個地方，就會帶來一片死亡。
他是氣味的國王，上帝給了他極致的嗅覺，也讓他承擔了應有的代價，他將生來孤獨，在這個世界上毫無存在感的活著死去，而誰會甘心這種命運？
貳
在奔赴理想的路上，我們都曾迷失
一個對音樂敏感的孩子註定會觸摸琴鍵，一個對顏色敏感的孩子總會拿起畫筆，而格雷諾耶，一個天生嗅覺豐富的人，也註定會走向極致的香味道路。有人覺得格雷諾耶在某種程度上是嗅覺的藝術家，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曾在短篇小說《地獄變》中寫了一個近似的角色，一個無法想象煉獄的畫家，在自己女兒被活活燒死的時刻方才靈感爆發，完成了自己絕世的畫作。
早在上學的時候，我們便學過兩點之間線段最短，換句話說，通向終點的路，總有那麼一條捷徑。上學時，想考高分就有人作弊，上班時，想往上爬就有人塞紅包，為了出名，有人在網上作死來刺激眼球，這些出格又鋌而走險的事，恰好印證了一點。于格雷諾耶而言，所謂香水的極致，不是精心調配的成分表，便是用活人來製造香水。
1753年，尚是製革匠學徒的格雷諾耶，嗅到了此生最難以忘懷的香氣，那是一位曼妙的紅髮少女，如同初綻的花蕾，他折下了這瞬間的美麗——他殺死了她，不為性慾、不為錢財，只為了那一陣濃郁的香氣。
可以想象，這一切之所以如此的吸引著他，正是因為格雷諾耶長久以來身處一片骯髒。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說，美能拯救世界，于格雷諾耶而言，恐怕也是這個道理，他那異乎常人的敏銳嗅覺存在的意義，他這些年來如牲畜一般活著的目的，在此刻都指向了一個共同的目標，這純潔的少女香氣，這沁人心脾帶給他幸福的香氣。他粗魯的想要佔有它，卻無意殺死了這個女孩，香氣隨著冰冷的屍體一同消散殆盡。格雷諾耶面臨著自己心靈的困境，他需要找到一個出口，他此後的目的，便是為了尋找留存香氣的可能，尋找保存美的方式。
於是，格雷諾耶憑藉著自己驚人的天賦，走向了學習製作香水的道路，只待他的技法登峰造極，只待他再一次尋覓到絕世香味的主人，一場殘酷而漫長的謀殺，便開始了。
兩年的時間，利用自己沒有氣味的隱蔽性，格雷諾耶整整殺死了二十五個少女，她們無一例外的美麗，她們被人從後腦勺一擊斃命，屍體赤裸，如同睡著了一般面色動人，只是她們身上再也沒有了甜蜜的香氣，她們的生命被萃取成一滴芬芳。其中最美麗的，格雷諾耶直到最後一刻才動手，不是因為猶疑，只是因為他要在花朵還有露水時摘下，才夠新鮮。
可就像那些大道理，凡愛人者，人恆愛之，而不愛人者呢？格雷諾耶的命運，註定走向一個痛苦的毀滅道路，他所走的這條捷徑，是慾望，是本能，是天賦，唯獨少了一絲人性。
叄
存在，是有人愛，有人記
香港女作家亦舒曾寫道，我要很多很多的愛，如果不可以就要很多很多的錢，如果再不可以就要很多很多的健康——這是平常人的願景。可對於格雷諾耶而言呢？這一類人和世界的聯繫，只有美，任何親密關係和塵世的規則，對他們而言都不復存在，他們在這種追求美的路上，得到幸福，得到滿足，可最大的孤獨也來自於此。
當格雷諾耶用二十多個少女的香氣，調配出了顛倒眾生的香水，他已經站到了世界的最高處，這香氣足以顛倒眾生，但凡聞到的人，那些厭惡他的、憎恨他的、忽視他的，一瞬間都會成為他香味的囚徒，鬼哭狼嚎的跪在其腳邊。當格雷諾耶從個人的極致慾望裡抽離出來，好好看看這世界時，他已然發現了人性的混沌和迷茫，人們抱團取暖，而他冷眼旁觀。
格雷諾耶不想融入其中嗎？或許在某個瞬間他也有想過，於是他用嗅覺的權利，控制了人們的心靈。這和我們用金錢經營關係，拿甜言蜜語去得到他人的喜歡，不是一個道理嗎？當你得到了，便發現這是多麼的索然無味，這世上的愛皆是盲目的假象，即便一個人醜惡至極，但他只要他有人們想要的東西，就會受到追捧。
而格雷諾耶，只是氣味的載體罷了，他甚至不是香氣本身，他以為自己控制了香水，實際上是香水控制了他。他的存在，在此刻變成了一個徹底的謬論，他活著，亦是死去，他和這世間所有人都割裂開來，人們為香水顛倒眾生，他遠遠地保持微笑，過往在心靈上的掙扎都變成了笑話。
最後他在塵世間走了一遭，又塵歸塵土歸土的離去。
一個人肉身的死去並不是真正的死去，而是當最後一個記住你的人死了，方才達到真正意義上的死亡。回憶起整本《香水》，格雷諾耶真實的存在於每個讀者的心中，他反倒以另一種形式重生了，並且得到了憐憫和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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