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无赖派作家轶事

太宰治有一个短篇小说,叫《二十世纪旗手》。全篇分为十二“唱”,有的唱段非常短;七唱的标题是“我的日子我的梦”,其下有一句像是副题:“东京帝国大学内部,秘中之秘”,然后只一句话:“内容三十张,全文省略。”不愧是日本无赖派作家,比中国作家的此处删去多少字无赖多了。

《二十世纪旗手》在题目之下有一句题记:“活着,对不起。”据山岸外史说,这句话是太宰治剽窃的。山岸是太宰的朋友,太宰夫人曾叹息:要是山岸在东京,太宰就不会死。某日,山岸对太宰讲起表哥寺内寿太郎的怪癖,说他写了一首诗,就一行字:活着对不起。过了些日子,寺内突然冲进山岸家,给他看杂志《改造》,刊登了《二十世纪旗手》。“肯定是你对他说的,简直偷了我的命!”山岸找太宰要说法,他支支吾吾,说:“其实,不知不觉的,误以为那句是你说的了。”后来这寺内不知所终。

日本无赖派作家轶事

(资料图:日本动画片中的太宰治形象)

《快跑梅洛斯》是太宰治的名篇,在他的作品当中很有点另类。有学者考证,这个短篇全面借用了1937年日译《新编席勒诗抄》里的一首《人质》。不过,太宰编故事却也源于生活。那是为修改《二十世纪旗手》,他在休闲地旅馆住了一个来月。妻子托檀一雄给他送来七十多日元。檀一雄被人揶揄为太宰的跟班,两个人寻欢作乐,钱很快就挥霍光。太宰留下檀作人质,自己回东京筹钱。一去不返,店家起急,跟着檀上京找人。找到井伏鳟二家,太宰正在那儿下棋呢。趁井伏离席,太宰悄悄对檀说:“是等待的人难受呢,还是让人等待的人难受呢?”最终佐藤春夫和井伏鳟二这两位被太宰治师事的作家筹措三百日元替他擦了屁股。于是,太宰用《快跑梅洛斯》写这个意思——“等待的人难受呢,还是让人等待的人难受呢”?

在没有著作权意识的时代剽窃无所谓。井伏鳟二毫不在乎地承认他的名著《黑雨》基本是改写一个广岛原子弹爆炸受害者的《重松日记》。相比于剽窃,模仿就像是一种学习,其精神可嘉。创作始于看样学样的模仿。一部日本近代文学史就是学习、模仿乃至剽窃西方文学的历史。村上春树常拿来现成的题目给自己的书命名,先声夺人,或许也不无向什么致敬的意思吧,却难免假人家虎皮之讥。他是模仿美国小说出道的,这一点,当初大力举荐他的文艺评论家丸谷才一说得明明白白:“村上春树《听风的歌》是在现代美国小说的强烈影响下搞出来的。库尔特·冯内古特啦,理查德·布劳提根啦,他非常热心地学习那类风格。那种学法不得了,没有相当的才能就不能学到这个地步。要挣脱过去那种现实主义小说却挣脱不出来,是当今日本小说的普遍倾向,纵然有外国的样板,这般自在而巧妙地摆脱了现实主义,也可说是值得注目的成果吧。”村上是模仿的达人。他甚至被列入美国二十名作家当中,可是这部成名作虽然早就由日本出版社翻译为英文,本人却不让它走出国门,莫不是因为美国读者一眼就认出它完全是冯内古特、布劳提根等美国小说家的仿造品。日本人之善于模仿,在文学上也大显身手。不由得想起郁达夫所言:“日本的文化,虽则缺乏独创性,但她的模仿,却是富有创造的意义的;礼教仿中国,政治法律军事以及教育等设施法德国,生产事业泛效欧美,而以她固有的那种轻生爱国、耐劳持久的国民性做了中心的支柱。根底虽则不深,可枝叶张得极茂,发明发见等创举虽则绝无,而进步却来得很快。”

村上春树说他以往人生中邂逅的最重要三本书是美国作家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美国作家雷蒙德·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这个《漫长的告别》日本有清水俊二1953年译本,村上在学生时代就读过。半个世纪后,2007年早川书房又出版村上春树新译,题目就照搬原文,只是把字母变成假名,这既是取巧,也是时代所致,日本泛滥外来语。这家创业于日本战败之日的早川书房以翻译出版侦探小说为主,因译介有功,获得过美国侦探作家俱乐部奖励。不过,村上在长得像川端康成穿过的长隧道的译后记中只字未提及推理,只把它视为文学名著,严肃得像他那张脸。我们来看一段《漫长的告别》(宋碧云译):

“那封信放在我台阶底的红白鸟舍型信箱内,有邮件的话,箱顶附在悬臂上的啄木鸟会往上抬,由于我从来没在家收过邮件,所以就算啄木鸟抬起来我也未必会往里瞧,可是最近啄木鸟的尖嘴掉了。木头是新断裂的。不知哪个捣蛋鬼用原子枪打了它。

信上有柯瑞奥·阿瑞奥德邮戳、几张墨西哥邮票和一些字,如果不是墨西哥最近不断在我脑海中出现,我未必认得出那些字来。邮戳我看不清楚,是用手盖的,印泥已模糊不清了。信很厚。我走上台阶,坐在客厅看信。晚上似乎很静。也许一封来自死人的信会带来一股死寂吧。

信的抬头没有日期也没有开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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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湖泊山城欧塔托丹一家不太干净的旅馆里,正坐在二楼房间的窗口边。窗外有一个邮箱,仆役端咖啡来的时候,我曾吩咐他待会儿替我寄信,而且要举起来让我看一眼再投进邮筒。他这样做可以得到一张一百比索的钞票,对他而言算是一笔大钱了。

……

我要你收下这笔钱,因为我用不着,而本地宪兵一定会偷走。这钱本来就不是买东西用的。算是我给你惹这么多麻烦的谢罪礼,且是对一个君子表示敬意吧。

……

他们有他们的日子要过,我却对自己的人生感到灰心而走到这一步。不是西尔维娅害得我变成了瘪三,我早就是瘪三了。

……

你被困在异国一家肮脏的小旅馆,只有一条出路——相信我,朋友,这一点儿也不动人,一点儿也不精彩。彻头彻尾地龌龊、下流、灰暗和狰狞。所以忘了这件事也忘了我吧。不过,请先替我到维克托酒吧喝一杯螺丝起子。下回你煮咖啡,替我倒一杯,加点儿波本威士忌,替我点根烟放在咖啡杯旁。然后把这件事全部忘掉。

……

有人敲门。我猜是仆役送咖啡来了。如果不是,也许会有枪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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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内容如上。我把信重新折好放进信封。敲门的应该是送咖啡的仆役,否则我不会收到这封信。更不会有一张‘麦迪逊肖像’。‘麦迪逊肖像’就是五千美元的巨钞。”

这里似乎有误译,不应该先后两次端咖啡来、送咖啡来。前面不是“曾吩咐他”,而是写信人心里的盘算吧。

再翻看一下村上春树的名作《围绕羊的冒险》:

“年也临近的十二月二十九日鼠的信皱皱巴巴被塞进我住处的信箱。贴了两张转寄的贴条,因为收信地址是过去的。我搬家怎么也无法通知他,无可奈何。

我把写满四张淡绿色信纸的信反复读三遍以后,拿起信封查看有些模糊不清的邮戳。那是我没听说过名字的地方的邮戳。我从书架上拽出地图册查找那个地名。从鼠的文章想到本州北端附近及周围,不出所料,位于青森县。从青森乘火车需要一个来小时的小镇。早上两趟,白天一趟,傍晚两趟。十二月的青森我也去过几次,那里冷得可怕,连信号机都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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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拜托有些感伤,是关于‘过去’的。我五年前出走时非常混乱,匆匆忙忙,忘了跟几个人说再见。具体地说,你和杰,和你不认识的一个女孩儿。觉得还会再见到你,能好好说一声再见,至于那二人可能再没有这种机会了。所以,如果你回那里,请帮我转达再见。

……

还有问候杰,喝了我那份啤酒吧。

……

附上支票。干什么都行。钱的事完全不用担心。在这里没有地方花,而且现在我能做的好像只有这一点。

千万别忘了喝我那份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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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掉转寄纸条的糨糊,邮戳就看不出来了。信封中装了十万日元的银行支票和写有女人名字和住址的纸和羊的黑白照片。”

怎么样?行文的腔调与质感都酷似,人难以理解他人的感觉也相仿,具体的描述更多有近似之处。例如都是友人从遥远而糟糕的远方来信,都写了告别的话,都附带了一大笔钱,都让朋友替他喝一杯。而且《漫长的告别》给“啄木鸟”和“尖嘴”点上着重号,《围绕羊的冒险》也给“糨糊”加了点儿,却猜不透究竟让读者留意点什么。

更妙的还是太宰治。他《女学生》、《潘多拉盒子》等作品或可说是取材于读者来信,而代表作《斜阳》干脆就抄袭女人的日记。那女人叫太田静子,是开业医生的女儿,出版过歌集《衣裳的冬天》。和弟弟太田武的朋友结婚,生下女儿满里子夭折,后协议离婚。弟弟太田通是文学青年,推荐太宰治《虚构的彷徨》,她读了,把女儿之死写成日记式作品,寄给太宰治。太宰治竟然回了信,说“愿意的话,来玩吧”。她去太宰家,太宰说:小满里子的事情,还有别的任何事情,写日记吧,用轻松的心情,不加修饰,率直地。二人关系密切,引起太宰之妻美知子疑惑,太宰就撮合静子和自己的弟子。《正义与微笑》即取材于这个弟子的弟弟十几岁时的日记。过了五六年——这里颇有点《源氏物语》里源氏发现并培育幼女紫上,待其长大迎娶的意思——太宰治对静子说:给我看看日记吧。《斜阳》责任编辑记述了当时的情景:太宰治说,写下一个小说,怎么也需要你的日记。小说写成了,给你一万日元。静子回答,你来我住处,就让你看日记。静子想要生太宰治的孩子,太宰治想要静子的日记。一个月后,太宰治又勾上山崎富荣,对静子冷淡,静子觉得他只想要小说的材料罢了。小三、小四,或者小五、小六,总之山崎见到了静子,在《和太宰治的爱与死笔记》中记下“《斜阳》的妇人也在一起”。静子就是《斜阳》的主人公和子。把《斜阳》和太田静子的《斜阳日记》加以对照,例如那句名言,“人是为爱情与革命而降生”原来是静子说的,而且她付诸实践,生下太宰治的孩子,亲朋故旧都跟她断绝了关系。《斜阳》无限地近乎太宰治与太田静子的合著,如果是作案,静子也会被问罪,但文学的强取豪夺自有各种冠冕堂皇的说辞。《斜阳》有八章,前五章基本上采用静子日记,后面则使用静子写给太宰的信,笔调不免是《斜阳日记》的,太宰治作为大作家的本事或许在结构。静子写信是“太宰治先生(我的作家、我的契柯夫、M.C)”,而小说中和子给上原写信是“上原二郎先生(我的契柯夫、my契柯夫、M.C)”。当然,作家本人和作品是两回事,但太宰治从战略上总是故意让读者闹不清真假。

日本无赖派作家轶事

(资料图:太宰治)

女人,对于川端康成来说是美的对象,对于三岛由纪夫来说是体现理念的思想性器具,而对于太宰治,女人是紧抱他这个孩子的圣母。谷崎润一郎和太宰治很会写女人,好像都是靠女人才把女人写得那么好。日本小说中最被模仿的是太宰治,看似报应,其实是小说创作的规律。不久前获得芥川奖的又吉直树也说,太宰治对于他来说是特殊的作家。若受其影响太过,模仿得不好,可能得太宰病,活得恹恹的。即使在著作权严格的现代,模仿、抄袭、剽窃有时也真是说不清。过去的作家不把抄袭或剽窃当作违规,但是用今天的眼光来看,他们的创作能力也应该打一些折扣。寺山修司多才多艺,十八岁被誉为天才歌人,他拿别人的俳句当素材改编成和歌,哪怕化腐朽为神奇也遭到谴责,他辩解没有时间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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