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城裡的地老天荒

城裡的地老天荒

散文:城裡的地老天荒

我的生活,有一個意義重大的詞語,那就是“城裡”。從很年輕的時候,我就做了城裡的“閒人”。

之前在莊上,年紀雖小,也要進行艱苦的“農業生產”。之後離了莊,是一名初中中專學生,跟“農業生產”無關了,不出意外的話,就要當一輩子“孩子王”。

曾經最羨慕的“城裡人”,最大特徵就是不用在莊稼地裡出力幹活。“城裡”最可惡的一類人,在我們那裡,被稱作“街猾子”,基本上等於“閒人”。

當“孩子王”一點不清閒,沒白沒黑。因為寫作,我只當了兩年“孩子王”,就遠去他鄉,並於兩年後開始了悠遊自在的“專業作家”生涯,起碼從形式上看,世上再沒有比這個更清閒的工作了。

說得好聽,我是一名文化工作者。在心裡,我卻暗自認為自己是被“白養”著。人人在為自家生計奔忙不休,我卻能夠每天坐在家,常常無所用心,不過是隔三岔五才跟單位的人見上一面。

現代竹枝詞上講,“七類人,搞宣傳,隔三岔五解個饞。”我就跟這個所謂的“搞宣傳”很像。只要有組織和領導安排,我都會去市、區、縣許多部門和現場採訪、學習,所以跟社會也不算太隔膜,也能借機看到不少別人不可能看到的東西。更重要的,從一個普通人的角度來講,我似乎比那些整天忙忙碌碌的人,更像一個“城裡人”,因為這二三十年來,我總是有閒的。

在我的鄉土作品中,我曾寫過農民對不事稼穡的城裡“街猾子”的敵視。那並非出於虛構,而是一種現實。城裡人是什麼樣子的,我已是知道的了。由我去寫鄉土小說,自然可以有兩種目光,莊稼人的和城裡人的。既然我是個很像“城裡人”的有閒作家,我在寫鄉土題材的同時,寫寫城裡人也沒有什麼出奇。隨著時間流逝,倒是對農村的記憶日漸稀薄了。畢竟我在農村生活的時間只有短短十幾年,還得刨除不大記事的幼兒時期。

當年我看縣城,那是不得了。我的莊子,踞於縣城南八里,人喚“城南八里王莊”。縣城叫“金鄉”,而我長期不知道金鄉更多的歷史,即便現在,也所知有限。聽當地人講解放戰爭時期的臘八打城,形容死的人像田裡撂下的“谷個子”。金鄉最突出的標誌,是城中一古塔。我不記得是哪一年見到的這座塔,但不會太早。在我印象中,縣城東關就很遙遠了。看一眼東關的碼頭,是我到現在還沒實現的願望。

從王莊到縣城的距離,差不多就是從現實到未知的距離。每每趕集上會,都會揣著一顆又好奇又膽怯的心,好像隨時都會踩上陷阱,隨時都會被城裡人欺負。但是,因為考上師範學校,我在曲阜縣城生活、學習了三年,而且有機會在一天晚上抵達了省會濟南。那時候,我可沒想到自己的命運會跟這座北方城市,產生更密切的聯繫。

不用說,跟濟南相比,縣城小得多了。

師校畢業後,我被分配到金鄉縣城。才過兩年,就又離開故土,前往青島求學。在青島大學只停留了一個月,就因故退學回來,見了父母和單位的人,並不道出實情,隨後去了另一個縣城,熬過元旦,才把學生關係轉到當時的濟南師專。事實證明,我從青島大學退學的選擇是正確。在濟南的學習,使我有機會順利調到魯東北一地的文化部門從事專業文學創作,一口氣將這閒差做了一十九年。然後我來濟南當編輯,還是做文學,而且很可能做到老。

不管我身上殘餘了多少農民的習氣,我都認為自己最像“城裡人”,因為我是世上少有的並且生活在城市裡的“大閒人”。

為什麼我幾十年來嘔心瀝血,不停賦詩作文,還要認為自己“尸位素餐”呢?因為我是在依從一些普通人或者是老農民的觀念來評價自己,甚至我自己也一直在秉持著老農民的觀念。我不生產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就是說,除了物質,其他一切都是虛的,都是在“玩”。

你看,以不同的觀念看世界,世界就會有不同的面目。我也樂得不把自己的工作看得多麼高級,以便好好做一個城裡的閒人。

自然,城市生活給我提供了書寫城市的物質條件。作為一個在城市生活了大半輩子的作家來說,對於城市不可能是陌生的。我寫濟南,也並非突然。從很久以前的那個夜晚與濟南邂逅,經歷了在濟南求學的時光,其後也在不間斷地與濟南發生聯繫,到我調至濟南工作,濟南差不多橫跨了我所有在城市生活的時間。

而實際上,別說那些比我遷居濟南更早的人,就是那些土生土長的濟南人,甚至祖輩幾代都是本地土著的老濟南,隨處可見。在一個地方生活的時間長短,並不決定一個作家能夠真正寫出這個地方的神韻。

正像我寫鄉村,會有兩種目光。我寫城市,寫濟南,也應如是。這說明一個問題,不論寫城市,還是寫鄉村,我很注意的就是自己會以什麼樣的目光看待自己所要描述的對象。

一個人的視野是有限的,一個作家必須具有突破侷限的努力。

很多時候,生活就是一個泥潭。作家既要善於從這泥潭般的生活中發現真善美,也要善於挑毛病。我一直都在挑莊稼人的毛病,但要說是忘本,我不同意。同樣,我也會挑城裡人的毛病。我很閒,但很閒也不吟風弄月。

親眼目睹一批批文學路上的同行者漸漸偃旗息鼓,或終歸於平庸,在我看來,就是在泥潭中浸淫太久的緣故。文學不應該成為我們人生的消耗,而應該給予我們一種從泥潭中拔出腿來,甚或騰空跳起的力量。我們看到的不應只是眼前這一點事情,文學一定能夠體現出一個作家的眼界。

在寫作中,我給自己的人物和故事找位置,也是在給我所要書寫的鄉村、城市找位置。這是一個用文字營構的世界,要見得到天,也要見得到地。小說裡有句話:“這樣的一幕,幽暗,質樸,卻似乎透出一種悠長的光芒,可以照徹老實街的往昔、今生和來世。”我們所描述的對象,不僅要有空間的位置,社會關係之中的位置,應該還有時間的位置。“陰陽割昏曉。”在作品中,時空的表現之外,甚至還能找得到陰陽。

我居住在濟南。濟南是一座傳統色彩濃厚的中國城。既然要寫濟南,怎樣看待這座老中國城是很大的問題。

一個城市有很多面,“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從內看與從外看相比,還有更大分別。

我選擇了它的一條老街巷,但是,從落筆起,我就意識到,不管我寫到多少的器物、手藝,老詞、老理,這條老街巷都不能僅是濟南的老街巷,那些執迷於老詞、老理的老濟南人,也更是人類中的一員,既屬於生者,也屬於死者。我以我的鈍筆,勇敢地在這些小說中試圖去做打通古今幽明的豪舉,因為我知道,做了大半輩子的“城裡閒人”,是要為“城裡”說出點什麼了,而這在深思熟慮之中的創作,於老之將至的我又是何等的重要。

這條老街巷,被我命名為“老實街”,具體的方位都是實在的,卻完全出於我的虛構。在小說的章節陸續發表期間,不斷有人問我,濟南有沒有老實街?我說沒有。

有一次,一位大姐說,怎麼沒有?濟南哪裡就有一條道德街!“老實”,“道德”,二者就這樣對上了,真的如冥冥之中得了神助。

但濟南有條寬厚所裡我卻是知道並親自去防探的。“寬厚”也是我為這條老街巷命名的誘因。回頭想,“道德”“老實”“寬厚”,恰好也正是組成濟南文化的核心因素。

還有問濟南有沒有“滌心泉”的。濟南有七十二名泉,不見經傳者無計其數。

滌心泉洗的是心。老實街遍佈著屋中泉、牆下泉,另有一虛構了名字的,喚為浮桴泉。“浮桴”二字自然出於《論語·公冶長》:“道不行,乘桴浮於海。”

《老實街》書寫一個城市的世道人心,我們可以從中看到一個個認老理的老濟南人,他們生活在那些百年老宅和老街巷,在經歷了漫長歲月而形成的民風民俗包圍之下,像他們的祖輩一樣安然愜意地承受著天地靈氣、日月精華的滋養,有時也不免顯得有些迂腐自封,但實際上,就連他們自己也不見得就一定相信那些虛幻的道德想象,因為世道的嬗變不僅是傳說,更為他們所一次次親身經歷。——老實街上,人情練達、洞悉人心者大有人在。

“文學造大城”,你儘可理解成一種文學雄心,但我覺得這更是一種文學理想。藉助這座浸潤著時光舊漬的文學之城,我意在寫出老實街形形色色的人物精神上的共性,同時寫出他們在猛烈的時代衝擊之下的命運和不同的個性表現。社會結構的變化從來就沒有停止過,並非當代如此,老實街的消亡預示了傳統價值觀的支離破碎,也預示著我們整個社會道德系統在新時代中的浴火重生。

老實街居民演出了各自的人生故事,它們相互獨立而又緊密相連,在城市拆遷這個統一的大時代背景下,發生著蒙太奇式的組合。

不得不說,這些故事都是由一把剃刀引起的。當美德遇到美德,並沒人想象的那樣簡單。老實街的“第一大老實”左老先生,把自己收藏的一把舊剃刀饋贈給外來“老實人”剃頭匠,卻由此將自己的內心刨開了一道裂隙,並透露出淤積心底的幽暗。這道人性裂隙,一旦打開,就再也沒有了邊際。

我的老實街故事隨之開場。它因而擁有了足夠的時空。它所展示的往昔、今生和來世,既令我喟嘆,亦令我深思。

老實街不在了,但在老實街永遠消逝的前夕,我讓無數雙眼睛,從天到地,從古到今,以生者和死者的視角,看到了一個老人的卑微。

那像土一樣的卑微,橫亙千古。我生之卑微與人亦無不同;人與人不同之處或許只在於對待生命、生活、命運的態度。

在這部作品中,唯一的主角也就是與我們每個人都息息相關的——古老的文化傳統。我是這樣地看待了老實街,看待了老濟南,看待了我們的“城裡”——我們的幸許之地。

感謝所有的支持老實街故事的創作、發表、出版的良師益友。感謝所有的讀者。

是為後記。

王方晨

二〇一七年十月十六日星期一 於濟南

散文:城裡的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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