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篓里的孩子
接到母亲病逝的消息时，小老板阿凡正开车在路上疾驰。
他很淡定，没有掉眼泪，甚至没有停靠路边，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三年前，母亲被诊断患了咽喉癌，阿凡兄弟姐妹几个送母亲到医院治疗时，医生长叹一声，叫他们把她接回家疗养，“她想吃什么，就尽量满足她吧”。
当时，阿凡就知道这一天迟早来临。
在阿凡看来，母亲个子矮小，相貌普通，这辈子几乎干不成一件大事。
母亲是一个手脚慢的人。就算她健康时，每天跟父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全家老小仍吃不饱肚子。当时阿凡的梦想就是尽快长大，出门赚钱。
母亲是一个多嘴多舌的人。她跟公公婆婆关系不好，时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她跟乡邻的关系也一般，跟很多人都发生过口角。在阿凡的记忆中，母亲大多时候独来独往，忙忙碌碌，但又做不成一件大事。
母亲养过群猪，一年，家里的一头母猪生了九只幼崽，母亲一只都舍不得卖，她全留着自己养，可惜都养不大。
母亲还养过牛，但母牛生下的牛崽都长不大。
母亲也养过马，但都是普普通通的马，其中有一匹还是“独眼龙”。
阿凡觉得，母亲这辈子真失败。他以前只怪自己的出生没得选。
母亲这辈子都粘附在土地上，她为数不多的几次打工，都是速去速回，没赚到几个钱。
有一次，她跟一帮村民兴高采烈地赶到一处工地时，才得知那里的活已经被人抢先了，她们连夜灰溜溜地回家。
母亲是一个爱操心的人。四个儿女，尤其是两个儿子的婚事，一度让她愁容满面，她到处请媒人提亲，几经辗转终于让两个儿子都娶到了媳妇，并在有生之年抱到孙子。两个女儿也嫁到了如意丈夫，都有了外甥。
这是母亲一生最自豪的事情。
母亲跟父亲的关系一直不好，尽管结婚几十年，但两人似乎隔着一层纱子。父亲是一个暴躁的人，喝了酒就骂骂咧咧，母亲和父亲经常为一些事情吵闹，情急时甚至问候彼此的祖宗，仿佛他们不是夫妻。
在母亲生命的最后阶段，父亲漠不关心母亲的身体。
一天夜里，母亲似乎预感自己即将离世，她梦见很多死去的亲人叫她上路，她害怕地跑去敲丈夫的门，让他保护她。
这是上了年纪的农村女人难得的跟丈夫表露心迹的时刻，却被父亲冷冷地拒绝了。
那天晚上，父亲让母亲在沙发上干坐了一夜。
因为家穷，阿凡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他不甘心跟父母守着那一亩三分地，过了16岁就南下广东打工，赚到了做生意的本钱。
他后来在县城开了一家装修公司，渐渐地把生意做大，还清了结婚借的钱，建了楼房，买了汽车。
阿凡经常跟兄弟姐妹们感慨：“这辈子父母真的没有给我们什么财富，我们真的是白手起家！”话语里包含闯荡的辛酸和委屈，当然也有一股自豪感。
阿凡开车回到家时，其他兄弟姐妹和亲戚都还没到场。
按照习俗，他要给离世的母亲洗脸和梳头，并找出一套新衣服给母亲穿上。
他翻箱倒柜，最终在一只陈旧的木箱里，翻出自己的一件白衬衫和一件黑西裤。它们整整齐齐地码在箱底，也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把它们收藏起来的。
怪不得，那套衣服阿凡找了几次都找不到，那可是他童年时代最好看的一身衣服。
阿凡记得，这套衣服购买于1993年夏天。
那是一个艳阳天，母亲在去庄稼地的路上看见一条扁担大小的过山风蛇。矮小的母亲奋起直追，将大蛇赶进洞里，然后拿起石头堵住洞口，再跑回家叫阿凡兄弟俩去抓蛇。
那条过山风蛇整整有6斤重，卖了几百元，那是一笔很大的横财。
卖蛇所得的钱，母亲拿去买了几斤肉和几把青菜，并给4个儿女各自买了新衣服和新鞋子，而她自己什么也舍不得买。
阿凡记得：那段时间，母亲的脸上挂着笑容，走路的脚步似乎也比往常轻盈。
“人生几十年，再失败的人也会有运气高光的时刻，矮小的母亲追赶大蛇的那天应该是她这辈子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吧。”阿凡想，母亲把儿女带到这个世上，贫穷或富有都不是弱小的她能决定的，作为儿女还能有什么苛刻的索求呢？
想到这里，阿凡跪在母亲遗体旁，号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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