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意導言
2018年7月16日—20日，第一屆“法意”暑期學校將在北京大學舉行，主題為“帝國、革命與憲制”。帝國之為問題，是要研究古今帝國之觀念和諸帝國之構造，嘗試將帝國作為一種形成與消解的普遍秩序，並探析20世紀的政治-社會革命與帝國觀念、帝國構造之間豐富的歷史關聯。為了從較為全面的視角瞭解“帝國”，“法意”共邀請了9位國內外學者授課，與學員們分享他們最新的思考和研究。
本期推送是對多米尼克·利芬（Dominic Lieven）教授的訪談。本文是“法意”暑校專題之六。
上圖為法意暑期學校的九位導師，自上至下、自左至右分別為殷之光、趙曉力、強世功、劉小楓、蘇力、汪暉、Dominic Lieven、章永樂、Tony Carty
導師介紹
Dominic Lieven
多米尼克·利芬
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的俄羅斯研究教授，英國科學院和劍橋大學三一學院的研究員。
其所著《Towards the Flame》（《走向火焰》）入圍2016年普希金之家獎。
在《走向火焰》中，多米尼克·利芬探討了帝國、戰爭與沙皇俄國的終結，其書的主要論點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於帝國危機”。他把一戰放到全球歷史背景下來看，關注帝國主義和民族主義鬥爭在現代史上的意義。
本文是對多米尼克·利芬的訪談，主要討論了他寫作《走向火焰》的背景、主旨、以及檔案研究和今後的研究規劃。
1
你為什麼對俄羅斯感興趣?
部分是因為我的家庭背景。我家有來自俄羅斯的非常了不起、非常特別的長輩，我從小就聽著俄語長大。我父親曾負責BBC的俄羅斯頻道。但我自己說的俄語在我上學之前是很糟糕的。我學習俄語和其他說英語的學生經歷了本質上相同的過程，而且我是因為痴迷俄語才學習。我的博士論文是關於革命前的最後兩代精英。當我在莫斯科和列寧格勒讀博時，我把蘇聯看成是我和我的檔案研究之間的一個巨大障礙。當我開始做研究時，安全部門跟蹤了我，但他們很快意識到我沒什麼威脅，就不再跟蹤我了。
2
是什麼激勵你寫了這本書?
首要原因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對俄羅斯至關重要:大多數發生於20世紀的俄羅斯的悲劇源於1914年參戰的決定。在最近對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起因的研究中，有一種趨勢是，為德國人脫罪，並將戰爭的爆發歸咎於俄羅斯。我的書重申了這一點，即對於1914年戰爭爆發，德國人和奧地利人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其次，在1991年以前，俄羅斯外交和軍事檔案對外國人關閉。他們現在的開放對我們理解俄羅斯的外交和軍事政策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這些檔案是歷史學家研究戰爭起源的最後一塊前沿陣地。在一戰之前，俄羅斯是唯一一個涉及國際危機的國家，那裡有大量尚未被發現的文件。第三，英國所理解的戰爭是從一個非常扭曲的，在我看來是錯誤的角度來看的。
《走向火焰》一書封皮，該書全名為《Towards the Flame: Empire, War and the End of Tsarist Russia》
圖片來源：https://www.amazon.co.uk/Towards-Flame-Empire-Tsarist-Russia/dp/1846143810
3
你的論點是什麼?
最重要的是東歐戰爭：它源於奧斯曼帝國的崩潰，而且奧地利人擔心他們的帝國會走同樣的路。但更廣泛來說，引發戰爭的一個關鍵原因是帝國政體的危機。還記得1914年帝國危機將東歐推向戰爭的那一刻，同樣的基礎性危機使英國內政陷入癱瘓:這是大英帝國與愛爾蘭民族主義之間的鬥爭。1956年的蘇伊士運河危機和1914年7月的危機也有相似之處。在這兩種情況下，帝國精英面對地緣政治衰落和民族主義挑戰的反應都是絕望、傲慢和誤算。我試圖將我之前的帝國研究應用到這場關於第一次世界大戰起源的討論中。當然，1914年戰爭的爆發並不是不可避免的，但也不是偶然的、反常的事件。這場戰爭是二十世紀全球歷史上占主導地位的帝國與民族主義之間更廣泛鬥爭的一部分。我寫這本書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闡述了這一點，並把戰爭放在了背景中。另一個原因是，俄羅斯檔案館的開放使人們對1914年前俄羅斯的思想和政策有了更全面、更準確的瞭解。之前的解釋取決於發表過的文件，首先指的是在巴黎和倫敦的外長的回憶錄和大使館的信件。現在，這些檔案允許駐柏林和維也納的大使館以及其他1914年前對該政策持批評態度的人發表不同意見。
4
在檔案館工作困難嗎?
我很清楚檔案館可能因為政治原因或更實際的原因隨時關閉。我的主要檔案館，外交檔案館，迅速地下沉到莫斯科地鐵，實際上在我的研究結束一個星期後就關閉了，所以我不得不以非常緊急和集中的方式工作。我第二重要的檔案是軍事檔案館，它坐落在一座18世紀的宮殿裡，隨時可能會倒塌，並由於屋頂部分倒塌或通風系統損壞而定期關閉。我以前沒有意識到，這一時期軍事檔案中的大部分材料都是60年代蘇聯的微型手寫文件。我的眼睛不好(青光眼等),同時耳朵和平衡感也有問題，檔案研究幾乎把我累垮了。我開始有點不舒服，但那位在醫院照顧我的英雄醫生給檔案館寫了一份10頁的譴責書，說如果不允許我看軍方檔案提供給我的原始文件，我就會死。即便如此，我回到英國後一個月都無法閱讀，我再也無法對手稿進行檔案研究。但這是值得的。我總共在六個俄羅斯檔案館工作，收集了很多很棒的資料。有時候，當你在檔案館工作的時候，你會意識到你已經很成功了，想要興奮地奔跑。但有時我覺得我不僅僅是在尋找黃金，而是純白金。
多米尼克·利芬（Dominic Lieven）教授在講座中
圖片來源：http://sh.spb.hse.ru/en/chr/news/210794929.html
5
你最好的發現是什麼?
如果非要我選一個的話，那一定是亞歷山大·伊茲沃斯基在1907年任命的外交部長時，在國防委員會的一次秘密會議上發表的演講。這份文件在軍事檔案館。伊茲沃爾斯基不僅闡述了他的外交政策，還談到了俄羅斯歷史、文化和身份認同的宏大戰略。這篇演講非常有趣，也揭示了為什麼在伊茲沃斯基看來，俄羅斯必須將歐洲和近東置於東亞之上。伊茲沃斯基認為，奧斯曼帝國和奧地利帝國的危機即將來臨，俄羅斯既不能避免危機，因為危機是由兩個帝國內部深層次的政治進程驅動的，也不能因為涉及的問題太大而袖手旁觀。相反，在東亞，不僅風險較小，而且俄羅斯可以通過與日本談判來控制事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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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的主旨是什麼?
很重要的一點是把戰爭放在全球歷史的大背景下。帝國主義和民族主義的鬥爭是現代史上真正重要的主題之一。我們仍然生活在帝國危機和崩潰的後果之中。一個大問題是帝國的敵手——民族國家是在西歐建立的，通常不容易適應世界上其他地方。即使中歐東部，也是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種族滅絕和種族清洗才使該地區成為民族國家的地區。當代中東混亂的部分原因是，大部分奧斯曼帝國前地區為歐洲式的國家建設提供了貧乏的材料。在前俄羅斯帝國的大部分地區，1917-20年的混亂和解體之後，蘇聯式的帝國重新建立。現在蘇聯已經解體，我們也面臨著后帝國主義危機。在20世紀30年代，大英帝國幾乎在一夜之間就崩潰了，當時大多數英國人仍然認為這是理所應當，基本上是件好事。你還需要考慮蘇格蘭(烏克蘭)和威爾士(白俄羅斯)的分離、君主制和議會政府的垮臺，以及比上世紀30年代更嚴重的經濟衰退。毫不奇怪，俄羅斯出現了強烈的民族主義反應。這也加劇了人們對俄羅斯在世界上的地位和從未被歐洲完全接納的擔憂。不過，還有一件事我們必須小心：不要把1914年前和現在的情況等同來看。例如，在1914年之前，烏克蘭的命運是至關重要的:烏克蘭不僅是俄羅斯獨立和宗教開始的地方，也是俄羅斯帝國大部分煤炭和冶金工業基地，更不用說還是大部分出口穀物的源地了。如果沒有烏克蘭，那時的俄羅斯將不再是一個大國，在這種情況下，德國統治歐洲，無論是好是壞，都是可能的。當然，烏克蘭現在仍然重要，烏克蘭人民正在經歷的是一場災難，但烏克蘭對歐洲地緣政治不再那麼重要，歐洲也不再是世界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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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下一個項目是什麼?
我的眼睛不會讓我再在檔案館工作了。所以我把我畢生所學所思都寫進了一本關於做皇帝意味著什麼的書。這是一部反思最高層、最重要的政治領導的作品，跨越文明和千年歷史。我目前正在深入研究中國歷史。我讀的每一本書都讓我興奮，也讓我有了不同的想法。這周我讀了一位七世紀的中國皇帝寫的詩，內容是關於他如何理解自己的角色和他的權力。上個月，我沉浸於阿巴斯哈里發帝國。就像被人搖晃了頭一樣。主要的風險是，我太專注於自己的思考了，以至於在街上閒逛時有可能被車撞到。
採訪人：安德魯·傑克 (Andrew Jack)
翻譯：姚靜宜
翻譯文章：
Dominic Lieven, Andrew Jack, Pushkin House, July 6, 2018
網絡鏈接：
http://www.pushkinhouse.org/dominic-liev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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